婢女從門外進來,手中持有一封請帖,呈給江湄瀾道:「公主,懷璧園愁池邀您去他的院子,說是您交代他辦的事有消息了。」
「嗯?好,備車。」她原本在院中賞花,聞言展開帖子看了一眼。上面言辭頗為含糊,但她知道,她所交代的只有打聽江南道布政使司情況一事。看來果然沒找錯人,愁池雖然只是個名伶,但他有個義父,卻是江南道布政使司里的二把手——提刑按察使,消息自然十分靈通。
進了懷璧園東苑,愁池正在練身段。一揚流蘇,水袖驚鴻,一折腰肢,玉體橫陳。黑髮與白肌交相輝映,在日光下散發奪目光輝,模糊了性別的美。
江湄瀾立在門下止步不前,默然欣賞了一會兒,等到曲終才合掌上前笑道:「楚腰纖細掌中輕。愁池腰身曼妙得很啊,好舞姿。」
「不過香散舞衣涼罷了。」愁池輕輕一笑,如流雲逸散,走來倚在她肩上,俯身問她:「公主,愁池美麼?」
面對男子做這樣挑逗的舉止,她卻並不心動,只莞爾道:「美。」
「最美?」
「……很美。」江湄瀾眸光迷離地眺望天跡,憂悒地微笑道,「但是我見過一個人,他還要更美。他的眉目精緻得美艷逼人,雙瞳卻如冰河破堤而出般冷峻。渾身氣度像春日帶了晨曦的一枝桃花,又像推窗時跌落在手心的月光,你見過一眼,便忘不了。」
愁池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才問:「是駙馬都尉?」
她瞬間將迷離的眸光向上,直接翻了一個白眼,氣氛全無,莫可奈何道:「是他才好了。你不是說有消息了麼?是什麼?」
「唔,是個不好的消息。聽說昨日太子殿下由曹布政使等人陪同,巡視附近幾個州。今早抵達宣州刺史衙門內,一時被哄得高興,當場提拔宣州刺史為山南道節度使,着令即刻持太子手諭赴任。這還不算什麼,問題是他要命一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施文放接任宣州刺史一職。偏偏布政使司官吏與原宣州刺史又認出這個施文放是在逃案犯,拒不交接,還要抓人,就連赴任山南道節度使也不去了,說要等三省吏部出台的公文下來才交接給州丞。」
愁池慢悠悠地說着,這段驚心動魄的描述卻跟戲文一般綿長幽冷,令人不寒而慄:「現在雙方僵持不下,太子殿下看着能保住施文放,還地位尊崇,其實處境不太好,聽說像是變相地被軟禁。」
江湄瀾聽了又急又氣,好半晌緩過來大怒道:「軟禁當朝太子,他們也真做得出!真當自個兒是皇帝老子了。這群猖狂無畏的狗官,不忠不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實在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那公主想怎樣?不要亂來,他們人多勢眾……」愁池輕飄飄地安慰道。
她沒出聲,暗暗思忖良久,忽抬頭神秘地對愁池勾了勾手指,笑道:「你過來。」
愁池俯耳,聽她說了半天,最後面色古怪地直起身,憋出一句話:「公主真乃神人也。」
江湄瀾揚眉一笑,笑容中卻含着狠辣的冷光,頷首道:「放心吧,依計行事,一定沒問題。我先回岑府命人將此事傳信告知岑寒雲,以便屆時裏應外合,畢竟關鍵時刻還得靠淮南道布政使司的兵力壓陣。」
「愁池送公主。」
他送她出了院門,獨自在西風中立了許久。直到滿身寒涼,早已看不見江湄瀾的背影,愁池才轉身,妖嬈地一笑,道:「的確是個好辦法,我還以為你們都是有勇無謀。不過可惜了,廬陵公主,誰讓你要告訴我呢。輕信別人,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捏一個蘭花指撫過眼角,開嗓唱了一句戲,又自語道:「愁池是一個戲子,台上台下都只會唱戲。」
……
翌日,八月十五,恰逢中秋佳節,皓月又圓。
愁池特意到宣州刺史衙門給他的義父——江南道提刑按察使羅隱賀節,他的馬車刺史府下人也認得。一見停下,這名門房立刻上前扶了一把愁池的手。他從車中下來,緊接着是兩個小童,眉清目秀的。
「唉,過個節也不得安生,義父他不在布政使司里住着,怎麼非到宣州來?害我又長途跋涉趕來宣州,一路顛死我了。」愁池把着小童的手,抱怨着往大門裏走。門房陪笑道:「愁池公子有所不知,最近刺史府上來了貴客,別說按察使,布政使司的大小官員現在都在刺史衙門裏住着。您看,戒備多森嚴,連只蒼蠅也不敢亂飛。」
江湄瀾扮的小童抬頭一看,密密麻麻的玄衣帶刀衛士將刺史衙門層層守住,每隔幾丈就有十名弓箭手持弓嚴陣以待。整座衙門都仿佛籠罩在一種嚴酷、肅殺的氣息里。
他們方一走近大門,衛士立即抬手阻攔道:「站住!什麼人?」
愁池笑道:「怎麼?連我也不讓進了?」
門房急忙道:「愁池公子別惱,他們不認識公子,待小人跟他們說一說就好了。」安撫了愁池,門房小跑至衛士耳邊竊竊私語了一陣,很快衛士露出恍然大悟且微帶鄙夷的神色,哼了哼,上下仔細掃視過三人後冷冷道:「進去吧。」
愁池嗤笑一聲,也不在意,眾目睽睽之下領着江湄瀾進去了。
見了提刑按察使,羅隱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臉酒色過度的虛浮嘴臉,走路時腰上的肥肉都在發顫。他上前來握住愁池的手,一番亂摸,才發現後面還跟着兩個小童,登時沉下臉打發她們出去守着。
江湄瀾見了這情形覺得不適,強忍嘔意低頭,出門時不輕不重咳了一聲。
愁池似笑非笑,故意磨蹭片刻才道:「義父,愁池想吃三鮮面和皂兒糕。」
提刑按察使笑呵呵地問:「三鮮面是什麼?」
「三鮮面,這面是一鮮,還有兩鮮是蘿蔔絲和魚翅。蘿蔔絲須在雞湯里出水兩次,以去其味,而魚翅純取上半根,下面一截棄之不用,烹飪上以「令食者不能辨其為蘿蔔絲、為魚翅」為最高境界。」愁池說着指了指江湄瀾二人,道,「這二人是愁池特意找來的皰人,他們會做三鮮面,義父是否嘗一嘗?好歹是愁池的一番心意。」
「真有你說得那麼神奇?那叫她們趕緊做來吧,咱們先嘗了,你好回去,等下這府里還有得折騰呢。」
愁池漫不經心地追問道:「折騰什麼呀?聽說有貴客,連曹布政使他們也來了。」
提刑按察使明顯不願多言,只含含糊糊地道:「可不是,既然是貴客,又這麼多官吏聚在一起,逢上中秋佳節總要開個筵席賞賞月,吟吟詩什麼的,他們文人就愛那一套。我是巴不得守着愁池聽曲兒才好,只可惜沒那個福氣。」
江湄瀾閉上房門出來,一名下人領着她與婢女行向刺史衙門的大廚房。此女腳下疾步生風,走得很快,同時提醒道:「二位,你們動作可麻利些,今日我們府里有宴會,也忙得很,要是耽誤了事,誰來擔待也不好。」
婢女應了一聲。
之所以江湄瀾會帶着婢女,實在是因為她十指不沾陽春水,莫說三鮮面,她壓根兒不會做任何菜品。
轉過一條長長的抄手遊廊,突然迎面撞見曹文羽的妻子孫尚晚正朝這邊走來。這是一條直行的路,非此即彼,避無可避。江湄瀾皺了皺眉,將頭埋得更低,她不清楚那日寥寥無幾的談話是否會令孫尚晚記住她的模樣。她希望最好沒有記住。
然而孫尚晚盯着三人行了禮走過自己身邊時,忽地叫道:「等一等。」
江湄瀾感到自己的身體跟着僵了一僵,心臟快要跳出胸口。
頭前領路的下人恭敬地應道:「曹夫人,有什麼吩咐?」
孫尚晚探究的目光落在她二人身上,轉了一圈,問道:「她們不是刺史衙門裏的下人吧?我瞧着身上所穿衣物不是府內的下人服。」
「回曹夫人,她們是愁池公子見提刑按察使時帶進來的廚娘。按察使要吃三鮮面,特意命奴婢領她們去廚房做。」
孫尚晚想了想,問:「愁池公子是何許人也?聽着倒是很耳熟,但總記不起來。」
下人清了清嗓子,異樣地答道:「愁池公子……是弋陽懷璧園的伶人,也是按察使的義子。」
「義子?」
「是。」
「哦……」不知孫尚晚從這個稱呼里想到什麼,表情一時也變得略帶鄙夷了,遂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只慢慢走到江湄瀾面前,冷聲道,「你們,抬起頭來。」
江湄瀾剎那隻覺眼下前功盡棄不提,可能還要搭上一條命。可她若是不抬頭,恐怕更要引人懷疑。
她咬一咬牙,緩緩抬頭。
孫尚晚眼中的眸光隨之越來越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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