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鈞提起的兩個名字,讓柳輕心覺得非常耳熟。
於理,她從未去過燕京,已無可能,跟除李素外的,其他德平伯府人有任何瓜葛。
這,總不會是這身體原主的記憶吧?
就像,她的那個便宜外公,沈老爺子?
不對。
不是這身體原主的記憶。
這兩個名字,是新近時候,才入過她眼的。
這兩個……
那本賬冊!
突然,柳輕心記起了,李虎躍和李嵐起這兩個名字的出處。
顧落塵使人搶回的那本,記錄了諸多行賄內容的賬冊上面,出現過這兩個名字!
「賬冊給我看一下,翎鈞。」
「如果我沒記錯,這兩人,應是從江南大營主事那裏,得過幾百萬兩銀子的好處!」
蛇打七寸。
這個道理,柳輕心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她老師曾跟她教訓,識人弱點,是學好古醫十三科里,最難學好的一科,祝由,最先決的條件。
當時,她曾在這方面,花費了不少工夫,只可惜,她天賦有限,耗時三年,才堪堪追上,只學了兩個月,便精通了祝由之術的小師弟。
張旭。
若當時,你天賦略差一等,在醫學一途上,遭遇些許挫折,是否,就不會那麼自以為是的走上歧途,任我百般勸說,也不肯回頭?
想到自己前世的小師弟,那個跟自己一起墜崖,於性命終結之時,仍不肯認錯的倔強少年,柳輕心頗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
世事難料。
誰敢說,一些看似挫折的事,看似困難的事,未必不是,在成全一個人呢!
「你記得沒錯。」
翎鈞沒去床頭暗格里,取賬冊原本,而是自衣袖裏,摸出了李素剛剛給他送來的賬冊抄本,遞到了柳輕心面前。
賬冊上的墨跡,尚未乾透,他小心的翻出與德平伯府有關的那頁,遞給了柳輕心。
「小心,別把手染上墨跡。」
「軍營里的墨,大都是未經細練的粗墨,染到手上,會傷了皮膚。」
事關柳輕心,翎鈞瞬間就變得嘮叨起來。
若此時,有任意一個,他的手下在場,一準兒會以為,他家主子,是被人李代桃僵了。
「各三百萬兩。」
「這江南大營主事,倒是挺會做事。」
從一長串李姓名單里,找出李虎躍和李嵐起這兩個名字,柳輕心用自己的右手食指,輕輕的點了點,寫在他們名字下面的幾個數字,粗略的加了一下。
「這兩位李家少爺,都是嫡子,卻非一人所生。」
「想來,尋常里,也是頗有些明爭暗鬥的。」
「他這般,不偏不倚的『孝敬』,縱是將來,送給其中一人的『孝敬』,數目被捅到了另一人那裏,他也不至於,被過分刁難。」
柳輕心一邊說着,一邊把目光,移向了棋盤上,擺放了代表德平伯府的棋子的位置,柳眉微顰。
「依大明律,受賄三百萬兩,當被定何罪?」
於尋常百姓而言,三百萬兩,是個難以想像的數字。
但對達官貴人而言,三百萬兩,卻不過是一個大些的家族,兩三年的日常用度。
「若有人揪着不放,可定死罪。」
翎鈞知道,柳輕心並不想讓這兩個李家人死。
他也不想。
死人,許會在一些時候,對一些人,起到威懾。
但若論「有用」,還得是活人。
尤其是,手裏掐了權力,還曾享過被人置之死地的絕望的那些。
「從這李嵐起收受賄賂的時間來看,姜老將軍所遭的迫害,應與他脫不了干係。」
柳輕心用右手食指,輕輕的點了點,賬冊上的一條,一百五十萬兩白銀的記錄。
「於情,我們該讓他以死謝罪。」
說完這句,柳輕心稍稍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向了坐在他對面的翎鈞。
「但於你日後蓄積力量有益,我們又該留他狗命。」
柳輕心不喜用「權衡」的方式,決定怎麼做事。
但從翎鈞給她擺的這棋局來看,若不權衡做事,他們便無法突出重圍,在燕京安穩立足。
「我記得,我養傷那陣兒,你跟我說過一句話。」
「那話,很有道理。」
翎鈞明白柳輕心的糾結。
這種糾結,他在許久之前,也曾經歷。
「哪句?」
翎鈞養傷其間,她跟他說過許多話,此時,突然聽翎鈞說起,她又怎麼記得起,是哪一句?
「生活不僅有現在的苟且,還有將來的苟且。」
見柳輕心一臉懵懂的看着自己,翎鈞不禁一笑。
這話,本是他不能下床時,柳輕心用來擠兌他的。
當時,他又氣,又無奈。
但後來,他於夜深人靜時候,細想這句話,卻驀然醒悟,其中真意。
人,生於時間,總有諸多無奈。
若不能低調隱忍,必成眾矢之的,一如之前,翎釴將他視為眼中釘,千百次欲置他於死地,卻對朱翎鈴,這同樣有可能與他爭位之人視若無睹。
雖然,在與翎釴的爭鬥中,他贏了。
但這勝利,只能算慘勝,並不能讓他心生喜悅。
他隕了近百名手下,還搭上了兩處花費重金,才建起來的暗哨。
而朱翎鈴,一個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損失的人,卻在跟他分享這勝利果實,且得到的,半點兒都不比他少。
倘他早明白這道理,「苟且」度日,暗中蓄積力量,朱翎釴,未必會比現在死得更晚,他的那些,從小一起長大,將他視為至親的手下,也未必,會死得那麼……
「你學得倒是快。」
白了翎鈞一眼,柳輕心把目光,重新落回了棋盤上。
「依李素的性子,德平伯李銘那裏,應也有一份,同樣的賬冊。」
在認識翎鈞之前,柳輕心並不會下棋。
她師父教過她古琴,因為恰當的琴聲,可以調動人的情緒,輔助治療,也敦促過她練字,因為練字,可以讓手變得沉穩有力,讓她在抓握銀針和刀時,精細不抖,還教過她畫畫,因為畫畫,可幫她記錄療法,為後人留下珍貴資料。
唯獨棋藝,她師父沒教。
她師父說,古有先賢,曾自圍棋中,悟出精妙醫方,然,那位悟得精妙醫方的先賢,卻因此失了醫者本心,整日沉迷於棋藝較量,終其一生,也未成聖手。
她年紀尚小,心性不穩,若如那先賢般走上歧途,便得不償失了,不若先行醫十載,待遇上瓶頸,再學棋也不晚。
然,她遵從師訓,從醫十載,堪堪遇上瓶頸,未及思索應對,就與張旭,那背棄醫者仁心,死不悔改的小師弟一起,同墜懸崖。
用力的搖了搖頭,把那段突然湧進腦海的過往,甩脫開去,柳輕心繼續把注意力,聚集在了棋盤上。
「你比我更了解李銘。」
「你覺得,他若得了這賬本的抄本,會怎麼做?」
「使一人生。」
「令一人死。」
「在他看來,應唯有這樣,方能給我一個交待,或者說,讓他自己擺脫困局,不再受制於人。」
翎鈞一邊說着,一邊自柳輕心面前的棋籃里,摸出了一粒白子,堵住了一粒黑子最後的「氣」,然後,自棋盤上,拈起了那枚黑子。
「若讓他得償所願,我們就會陷入被動。」
「就像這樣。」
「我不得不落這枚白子,不然,就會全盤皆輸,而他,看似隕了一角勢力,卻盤活這整片疆域。」
順着翎鈞所指的區域看去,柳輕心看到了一片穩立局中,上接兵部「金角」,下逢戶部「雙眼」,左連吏部「行龍」,進可攻,退可守,不再受制於白棋的黑棋。
此局若成,他們將受極大限制,欲伸拳腳,只能端掉象徵黔國公府和英國公府的那一片黑棋,代價不菲。
「我去向姜老將軍請罪,向他說明,我們所處之困境。」
柳輕心深深的吸了口氣,欲起身出門,卻未及下地,便被翎鈞,按回了座位。
「姜老將軍那裏,我去說。」
「棋局尚未結束,你就急着離開,是不是,有些太瞧不起這盤棋了,恩?」
翎鈞的笑,帶着三分邪氣,卻令柳輕心異常安心。
「西北大營尚未提及,你便跑去跟姜老將軍致歉,是打算,等下完了這整盤棋,再去致歉一次麼?」
提到西北大營,翎鈞的唇角,本能的溢出了一絲淺笑。
那是他幼年生長之地。
在西北大營生活的那幾年,也是他至今為止,最快樂無憂的日子。
西北大營,是他最不想動用的棋子。
或者說,他最不想,視為棋子的存在。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打西北大營主意。」
「那是你最後底牌。」
「亦是你僅剩的快樂承載之地。」
柳輕心笑着搖了搖頭,伸手,撫開翎鈞緊鎖的眉頭。
「若你敗於燕京,我們去西北,策馬聽風,安度餘生,可好?」
「好。」
沒有猶豫。
翎鈞的聲音里,帶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終究放不下西北大營,終究成不了,他皇祖母說的那種「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人。
「西北地域廣袤,物產雖說不上富足,卻也不至於,讓咱們過得清苦。」
「縱是彼時,姜如柏那死腦筋不肯收留我們,我們尋一處有水源的山坳,也能過得自在。」
提起西北,翎鈞是雀躍的。
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變成了那個,於隔壁策馬,於綠洲酣眠,彎弓射鵰兔土鼠的無憂少年。
你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才強迫自己,變成了如今這樣?
柳輕心沒有說話。
但面對這樣的翎鈞,她心如刀絞,不自覺的,紅了眼眶。
都道是,皇家尊榮,可又有幾人明白,那尊榮,需以何等昂貴代價交換!
「嗯,若當真有那一天,咱們就養一群馬,再養一群羊,晨觀朝陽彩霞,暮看雲捲雲舒。」
柳輕心笑着答應。
她不知道,她的出現,會不會改變歷史,但她全不在乎。
歷史如何,與她何干?
她要的,不過是執一人之手,與一人白頭。
他勝,她由衷歡喜。
他敗,她伴他流離。
不過如此。
「喪氣話,待我們敗了,再說不遲。」
低頭,見棋中殘局,翎鈞本能的滯愣了一下。
之後,便笑意消弭,重新認真了起來。
他不能輸。
帝王自古多薄情,臨朝初始,哪個不是先斬殺異己,立威於人前?
他若輸了……
縱是還有西北軍,怕也斷無可能,再有姜如柏了!
「我覺得,將這枚黑子,換成白子,再讓這枚黑子,孤立無援,這方疆域,便有望,被我們收歸麾下。」
見翎鈞重新認真了起來,柳輕心也收了遐想,把目光,落回了棋盤上。
她手小,不可能像翎鈞一樣,把兩種棋子,同時攥許多在手裏,便跪直身子,伸手,從翎鈞棋籃里抓了一把黑子,堆到了自己面前。
「將一人送進兵部為官,並不容易。」
「那李銘,應也不舍,平白斷送這麼一個『前途無量』的兒子。」
柳輕心一邊說着,一邊抬起頭,看向翎鈞,「你說,李銘舍不捨得,用一間燕京的好鋪子,換他這兒子性命?」
「德平伯府家大業大。」
「莫說一間。」
「便是三間,只要物有所值,他也捨得。」
翎鈞笑着伸手,勾起右手食指,輕輕的颳了一下柳輕心的鼻子。
「還好你這狐狸,是跟我一窩兒的,不然,我怕是得被你賣了,還在幫你數錢。」
他真是越來越喜歡,他家娘子了。
之前,清賢老道跟他說,他終有一天,會遇到值得他珍惜和守護的女子,介時,他便會明白,之前經歷的一切不好,一切絕望,都是在成全他。
那時的他,正遭翎釴追殺,慌張躲避,只覺那老道所言,可笑至極。
但現在細想來,若無那次追殺,他便不會躲進那破舊道觀,也就不會與清賢老道熟識。
若未與清賢老道熟識,他便不會得他指引,往南方來,督查鹽務,找尋他的命定之人,也就不會,與柳輕心再遇。
「能賣錢的東西多了,你一張狐狸皮,才值幾兩銀子?」
柳輕心彎下腰,隔着小桌,往翎鈞的面前湊了湊,故意擺出一副認真神色,低聲跟他問道,「夫君,咱們一起去把豺狼虎豹端了窩子,開間皮貨鋪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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