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子的酒」,周時英說,「好像叫伏特加?我也不清楚,我爹喜歡,他說大興安嶺那邊太冷,喝別的酒暖和不過來,只有這個酒夠勁兒,每次來都要帶着。這瓶是我逛遍了傅家店才買到的,這老頭,都死了還得折騰人。」
周時英點着了紙錢,一沓一沓地燒着,林鴻文見他不想說話也沒有吱聲,默默地給林省身和林鴻鳴燒着元寶。
周時英燒完一捆,又挪了兩步去另一個圈裏燒,嘴裏還小聲的念叨着什麼,林鴻文也聽不清,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這堆火出神,他想起小時候,每次在外面挨欺負,都是林鴻鳴替他出頭,結果每次回家挨林省身揍的也是林鴻鳴。每次林鴻鳴挨揍,他就嚎啕大哭,搞得鄰居都不知道林省身揍得到底是誰。於是每次挨完揍的林鴻鳴都得反過來安慰他,笑着跟他說沒事,自己不疼。現在,沒有了林鴻鳴,再也沒有人會替他出頭,林鴻文把最後一沓紙錢扔進火里,合上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因為他知道,即使流下來,也不會再有人安慰他。
「鴻文。」
「嗯?」
「人有的時候真的很奇怪」,周時英低聲說,「這段時間我經常夢見那天的事,醒了之後也忍不住前前後後地想,我記得那是出發前一個月,我爹有天跟我閒聊的時候說,如果哪天在路上出了事,讓我別窮折騰,把他就地埋了,你說,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出事啊。」
「我不知道,但我爹和我大哥出事前來看過我」,林鴻文說,「他們急匆匆地給我留下一筆錢,還答應我說下次再見面的時候陪我嘮嗑嘮到天黑,但他們再也沒來看過我。」
周時英轉頭看見林鴻文眼裏隱約的淚光,猶豫了一下最終什麼都沒有說,默默仰起頭喝了口酒。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看着自己面前的火堆慢慢燃成灰燼,周時英帶的酒最後見底了,林鴻文雖然沒喝幾口,卻兩頰緋紅。周時英站起來的時候,人已經晃悠了,林鴻文伸手去扶他,被他躲開了,搖搖晃晃的往前走着。林鴻文看那不是回去的路,便伸手拽他,周時英甩開他的手無力地笑着說,「我沒事,你回去吧。」
「你喝多了」,林鴻文有些擔憂地看着他。
「真喝多了就好了」,周時英搖搖頭,「回去吧。」
林鴻文沒辦法,只能自己回了醫館。周時英跌跌撞撞的走進了桃花巷,秦紅正好送客出來,看見他喝成這樣便把他拉了進來。周時英不聲不響的任她拉着,溫熱的掌溫在他的手背散開,暖得他想落淚,走在前面的女子絮絮叨叨地數落着他,「小小年紀怎么喝成這樣,喝成這樣還不回家,也不怕遇上劫道兒的。」
秦紅一直把周時英拉進裏間才覺得不對勁兒,回頭看見周時英滿眼淚光地看着她,然而沒等她看清便被緊緊抱進了懷裏。她聽見周時英在她耳邊啜泣。秦紅輕輕撫着他的後背,聽他哽咽着說,「都沒了,那麼多人,都死了。」
秦紅想起幾日前周時英談笑風生的樣子,原以為這也是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沒想到他也只是強顏歡笑。
「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秦紅輕聲安慰着,卻也忍不住的跟着心酸起來。
周時英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房裏沒有人,外面陽光正足,不知是什麼時辰。周時英起身下床,覺得一陣暈眩,一把扶住桌子才沒摔倒。秦紅正好推門進來,見他臉色慘白便趕緊扶住他,「我的祖宗,你是喝了多少酒啊,還沒緩過勁兒來吶?」
「紅姐,我昨天是不是失禮了?」周時英揉着太陽穴問。
「失什麼禮啊」,秦紅忍不住笑道,「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周時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覺得挺可樂的,自己也笑了起來,「讓你見笑了。」
秦紅伸手給他理了理衣服,卻不再笑了,「你這年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忍那麼辛苦做什麼?」
周時英執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摩挲,昨晚說過些什麼他已經記不清,卻還清楚的記得這雙手的溫暖。
「我知道紅姐心疼我」,周時英吻了吻秦紅的指尖,「只是,我和紅姐其實是一樣的,紅姐天天笑臉迎人,自然也知道我為何強顏歡笑。」
「我明白」,秦紅憐惜地看着周時英,「再難過了,就到這兒來,紅姐不笑話你。」
周時英微笑着點點頭。
36.
周時英里里外外忙活了幾日,又看黃曆挑了個好日子,鋪子就開張了。開張那天林鴻文沒去,一是醫館確實有事走不開,二是他並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那鋪子有他一份。林鴻文再次踏進鋪子是一個月後的晚上,周時英正在整理賬本,見他來了撂下筆說,「還想着怎麼拿給你看,正好你來了。」
林鴻文大略看了看,這兩年他在醫館有時也跟着程宇學過如何看賬本,周時英一條條記得很是仔細,林鴻文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便放下賬本說,「你辦事,我放心。」
「那當然」,周時英笑着說,「你看看,咱們這兒怎麼樣?」
林鴻文看着門口兩側擺着的兩件用洋布做的裙子,不同於土布和絲綢,更顯飄逸,「這是找哪家師父做的?」
「前面那家成衣店的裁縫」,周時英伸手指了指,「還挺好看的吧。」
林鴻文點點頭,「這段時間沒人找你們麻煩吧?」
「倒是沒什麼大事兒」,周時英想了想說,「開業的時候其餘兩家賣綢緞布匹的過來,面上說是賀喜,其實就是來給下馬威的,我沒什麼事兒,何穆倒是挺生氣的。」
「說幾句倒無妨」,林鴻文伸手摸了摸裙子上的布料,「他們沒做別的吧。」
「我想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不好鬧得太僵」,周時英坐下掏了點茶葉出來給林鴻文,「所以後來我就送了點茶葉給他們,跟他們說咱們是主賣洋布的,他們就安心了。」
「他們從此安生就好」,林鴻文說,「對了,清明那天你後來去哪兒了?」
周時英一愣,隨即有些不好意思,「也沒去哪兒,就是想找個人多的地方待着……」
「桃花巷?」林鴻文忽地靠近,瞪大了眼睛問,「你去找紅姐了?」
周時英一把推開他的臉,「我不過去找她聊聊天罷了。」
「我又沒說別的」,林鴻文笑着說,「你急什麼?」
「我沒急啊」,周時英恢復了鎮定,「紅姐到底是年長我幾歲,跟她說說話,我也寬慰了不少。」
林鴻文也不戳破,只說,「她在風月場裏待了這些年,雖然年紀只長你我幾歲,但這心思,恐怕長了十歲都不止。」
「就是這個理兒」,周時英說,「同她說話,不費勁兒。」
「這洋布賣得怎麼樣?」
「不用擔心,好着呢」,一說這個,周時英便眉開眼笑,「一開始只是做了兩套送給茶莊和藥材鋪兩家的夫人,咱們開張的時候那兩位老闆包了禮金來賀喜,我正好還禮回去。那兩位夫人很喜歡,後來大約是穿着出去串門了,被人反覆打聽哪兒買的,咱們的生意就上門了。」
「虧你想得出來」,林鴻文笑着在他旁邊坐下,「你光送他們夫人衣服,也不怕人家想歪了。」
「哪能啊」,周時英說,「我跟他們說得可明白了,我說我這洋布做女子的衣裙最好看,但沒見過夫人,所以衣服做出來都是一個尺寸,也不知夫人穿着合適不合適,若是有不合適的地方可以拿來修改。」
「那後來可有人來改?」
「有啊」,周時英會說,「兩套都拿回來改了,一套腰改細了些,另一套裙擺改短了些。你放心,咱們這買賣靠的都是回頭客,我必定用盡渾身解數,讓他們滿意。」
林鴻文拍了拍他的膝蓋,由衷地說,「有你在,我算是放心了。
37.
天漸漸暖和起來,雜市兒里的人也多了起來。陳泥鰍一上午賣光了魚,心情不錯的跑去找田嫂嘮嗑。
「嫂子,給我來點吃的唄」,陳泥鰍笑嘻嘻地說,「魚沒賣完我就餓了。」
田嫂給他端來了包子和蘿蔔乾鹹菜,「能捕魚了瞧把你給樂的。」
「那能不樂嗎」,陳泥鰍往嘴裏塞着包子,含含糊糊地說,「就指着這個過活吶。」
「樂歸樂,下網的時候小心點」,田嫂囑咐道,「我聽說俄國人在江邊建什麼橋呢。」
「嗯,我知道」,陳泥鰍說,「嫂子你放心,我都離他們遠遠的。對了,老孫頭沒了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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