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除了「死馬當做活馬醫」之外,官吏們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www.yibigЕ.com\\當下,儲萬鈞連夜帶了兩名精於計算的幕僚趕往最近的縣城去籌集「犒師」用的財帛,其餘文武官員則由魏徵和魏德深二人率領,抓緊時間準備大軍出發所需的一切物資。
第二日是個極度糟糕的天氣,蕎麥皮大小的雪片紛紛揚揚,不停地從彤雲中往下掉。武陽郡眾官吏自救心切,不顧天氣寒冷,帶領着郡兵草草開拔。一上午連滾帶爬行了二十餘里,個個都疲憊不堪。到了正午時分,雪勢卻愈發大了起來。呼嘯的北風吹着雪粒,打在已經結冰的鎧甲上,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官員們將頭縮進裘皮大衣里,跌跌撞撞勉強還能繼續趕路,士卒卻凍得連兵器都握不住,哭爹喊娘,哀聲一片。
如此士氣,即便能趕到黎陽城下,也沒力氣跟流賊搏命。官員們兩個被逼無奈,只好尋了個避風之所,將隊伍暫時停下來休整。不敢再奢求能及時趕到黎陽,挽狂瀾於即倒,只求着老天能公平一些,也讓土匪流寇們嘗嘗這「白毛風」的滋味。最好連人帶馬都凍死在半路上,也算老天爺終於開了一回眼,為百姓除了一群禍害。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許是聽見了武陽郡官吏的祈禱,也許是在老天爺眼裏,無論貧賤富貴,無論是官還是賊,都是一樣輕賤,一樣微不足道。這場大雪還真是從黃河一直下到了燕山,把整個河北大地都銀裝素裹。
連綿白雪一直下了兩天兩夜,到了第三天早晨雲層後才勉強出現了微弱的陽光。富貴人家房頂上青煙裊繞,屋子裏邊熱浪蒸騰。尋常百姓家中卻既無取暖的乾柴也無果腹的餘糧,眼睜睜地就要凍餓而死了。
雪勢一停,黎陽郡守立刻命人從倉庫中取出存糧,在城內開設粥棚賑災。這下,坐以待斃的百姓們終於有了盼頭,端着大碗小碗蜂擁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條長龍。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裏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連居住在城周鄉村的窮人們也拖家帶口地趕來了,跪在城門口請求郡守大人給一條活路。
「爾等所居之地,自有良善鄉紳負責賑濟。都跑到城裏來做什麼?」沒有汲郡太守張文琪的命令,守門的差役不敢開門,站在牆上大聲斥責。
「都回去,回家去等着!賑濟糧食下午就能送到里正手上!」臨時被官府僱傭來的民壯也被城外黑壓壓的人頭嚇了一跳,伸着脖子向下勸告。
城下百姓無言以對,只是不斷地叩頭哀哭。哭了一陣子,見差役們還是沒有開門的打算,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揚起滿是冰坨子的臉來,大聲祈求道,「請老爺們開開恩,放了女人和孩子進去吃口熱乎飯吧。家裏的房子早就沒法住人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凍死不打緊,可孩子們可沒法再熬下去了!」
「請老爺們開恩!」女人和小孩們齊聲哭求,悲慘之處令人不忍耳聞。城頭的民壯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沒等張嘴,眼圈先紅了。一個個回過頭來看負責守門的班頭趙拐子,請他拿個主意。眾目睽睽之下,趙拐子也非常無奈,又探出了半個身子,柔聲勸道,「幾位老人家別說喪氣話。咱們張郡守可是個大好人。為了賑濟大夥,他把家產都搭上了。大夥再忍一日,就一日,最遲明天早晨,糧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趙大爺,您看看我們這樣子,還能熬到明天早晨麼?」一名老者認得負責守門的班頭,撩開百孔千瘡的單衣,指着乾癟的肚皮哭道。
「趙大爺行行好吧。我等日後肯定給您立生祠!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後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異口同聲地哀告。
「趙菩薩,活菩薩吶!」
幾句高帽子一戴,趙班頭再也拉不下臉。咧了咧嘴,十分為難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們,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嚴令的,為了防止賊人趁亂生事,沒有他本人的手諭,誰也不得擅自打開城門!」
話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應,「大爺吶,您看看我們餓到這個樣子,還有力氣生事麼?」
「孩子們,快,快給趙大爺磕頭!」一名頭帶破草帽的壯漢向前走了幾步,衝着幾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給趙大爺磕頭了。趙大爺您大富大貴,公侯萬代!」小孩子甚為聽話,低下髒兮兮的腦袋,撞得雪地噗噗作響。
這下,趙拐子心中愈發不忍,衝着城下連連擺手,「別,別,別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頭質問,「您怕大人鬧事,還不能可憐可憐孩子們麼?我們都退開,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說罷,他站起身,帶頭便向後退。跟在老弱婦孺後的年青人們以手掩面,跟跟蹌蹌走向遠方。直到距離城門二百步遠了,才停住腳步,跪在雪地中繼續祈求憐憫。
「孩子們,你們能否活命,就看趙大爺了!」幾個夾雜在孩子們中間,衣衫破爛到沒法再破爛的女人繼續叩首。
「求趙大爺開恩!救救我們吧!」小孩子們一邊哀哭,一邊跟着磕頭不止。很快,額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紅一片。
「別,別,別磕了,我求求你們了!」班頭趙拐子嘴巴一咧,眼淚也淌了滿臉。都是本鄉本土的父老,平時還能閉着眼睛裝作看不見他們一個個變成路邊的餓殍。如今要眼睜睜地看着一群機靈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裏像刀扎般難受。
用力抹了兩把眼淚,趙班頭咬牙跺腳,大聲命令,「來人,把門開一條小縫,先放小孩子進城!」
「趙頭,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喚作郭長順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趙拐子的衣袖,低聲提醒。
「這……」趙班頭立刻又猶豫了,揉着通紅的眼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要不,咱們先給郡守大人請示一下?」郭長順想了想,又低聲提議。
像趙班頭這個級別的小吏,平素根本沒機會見到郡守,所謂請示,不過是一種變相的推諉而已。「這?」好心腸的班頭猶豫不決,就在此時,城下的百姓們又嚷嚷起來,「長順啊,你個缺德帶冒煙的,我記得你家祖墳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這可是你親叔伯弟弟!」
「長順哥,我餓!」一名小男兒跪在雪地里,仰着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者也從城頭上認出了自家親戚,扯着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憐可憐你侄子吧!」
剎那間,城上城下哭聲一片。都是土生土長的黎陽人,誰還沒幾個拐着彎的鄉下親戚。這兩年民間幾度疲敝,一場如此大的雪,不凍死餓死幾百號人,那才是真的怪異。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親朋,有人也惦記起了自己家中半飢半飽的妻兒老小,拒絕的話誰也說不出口,眼巴巴地望着趙班頭請他決斷。
「他們,他們可都是本地人!」趙班頭向下面又望了幾眼,抹着淚和大夥商量。「除了退開那些,剩下的連老帶小不過一百多口,還能惹出多大麻煩。咱們偷偷將門開一條縫隙,就算替自己積德了。日後誰也不說,上頭也未必會認真追究!」
「那只能開一條細縫,讓他們一個挨一個往裏進。最好把瓮城的鐵閘也落下,等確保他們都被搜檢過了,在一個個地放入!」郭長順還真是個死較真兒,皺着眉頭建議。
眾民壯懶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牆去開門。才將城門推開一條縫隙,門口的老弱婦孺立刻像見了肉的群狼般,蜂擁着向裏邊沖。
「別,別,一個挨一個的進!」班頭趙拐子見到此景,心中好生後悔。俯下半個身子,大聲維持秩序。
此刻誰還肯再聽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後邊,失去了活命的機會。其中有些衣衫襤褸的「女人」力氣甚大,三下兩下便將城門擠成了全開,連開城的民壯都給夾在了門板後。見到此景,先前退開那些壯年漢子也不講信譽,撒開雙腿,一個賽着一個沖向城門。
郭長順發覺不妙,拔腿就像鐵閘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趕快,趕快把鐵閘落下。有詐,有詐!」
還沒等他跑到拴鐵閘的轆轤旁,已經沖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飛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長順慘叫一聲,「啊!」張牙舞爪地從城頭栽了下去。
「弟兄們,奪城門!」一名「女人」丟下江湖人用的短弩,從衣服中抽出橫刀。跟在老人小孩後的其他「女人」們答應一聲,從破爛的花衣服下取出橫刀,順着馬道便向城頭沖。
失去了這些人的挾持,老弱婦孺們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腦袋,哭喊着四處亂竄。偶爾擋了賊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猶豫地推倒在地,轉眼便有幾雙大腳從倒地者的身體上踩過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奪門,奪門!」哪裏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惡煞。結隊衝上城牆,縫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數都被馮孝慈帶到幾百里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壯全為臨時招募,幾曾見過這種陣仗。剛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幾個,余者慘叫一聲,四散奔逃。
「吹號角,命令騎兵直接向里沖!」片刻後,草帽漢子持刀立於城頭,威風凜凜。旁邊的嘍囉兵答應一聲,立刻將牛角號吹將起來,「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遠處的樹林裏,有淒涼的角聲相迎。幾百匹渾身上下掉着冰渣的戰馬疾馳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條醒目的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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