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魏徵博學多聞,阮籍將世家大族比做「褲襠里的虱子」這篇辛辣的文章當然耳熟能詳。www、\可是現在,他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元寶藏說得好,那些虱子們只管眼下能不能多喝一口血,不會管武陽郡這個他們藏身的褲襠破不破。即便武陽郡這個褲襠破了,「虱子們」還有洛陽、京城這些胸口、腋窩處可以去,只要大隋朝這個主人沒被徹底吸乾,那些傢伙就高枕無憂。而他和自家東主元寶藏,卻註定要跟武陽郡一道生存,一道毀滅。
一時間,賓主兩個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站在窗口默默地看外面的夜色。外邊的天氣不太熱,醞釀了好幾天的雨一直沒下起來,閃電不斷在墨一般的天空中出現,一亮之後,反而顯得夜空愈發地黑,黑得讓人透不過氣,黑得讓人絕望。
無聊地數了會兒電光,元寶藏嘆了口氣,幽幽地問道:「玄成,你是不是覺得元某這個郡守當得十分窩囊?」
「東翁你恪盡職守,清廉自好,在當世實屬難得!」魏徵不忍心罵元寶藏昏庸糊塗,又不喜歡說違心之言,只好換個角度需找對方的優點。
元寶藏苦笑着搖頭,「我也就能做個清官了。不會留下什麼好名聲,好歹也不會留下罵名!」伸手擦了擦笑濕了的眼角,他繼續說道:「可如果我說,如果是先帝在位的話,我一定能成為國之棟樑,玄成,這話你信是不信?」
魏徵年齡剛剛三十出頭,對大隋開國皇帝楊堅的印象很淡薄,所以也不太理解元寶藏的感慨。作為心腹幕僚,他不能在東主沮喪的時候雪上加霜,笑了笑,低聲回應:「東翁胸藏溝壑,只是被時運縛住了手腳,很多抱負無法施展而已!您不必嘆氣,熬過這段時間,說不定東翁就能借得風雷,青雲直上!」
「不是時運,是人!」元寶藏繼續搖頭,仿佛一肚子心酸都被外邊的閃電給勾了起來,「玄成才華高我十倍,他日若有施展機會,記得千萬跟對了人。嗨,為人臣者,難啊!得其時者,未必得其主。得其主者,未必得其時。最無奈莫過於,其時其主俱不可得,偏偏又佔了個好人的位置。元某自問是個料民之材,若是先帝一直健在,就憑着元某平素下得這些功夫,定能造福一方,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功績傳到先帝之耳,以其勤儉愛民的本性,也不會讓元某白白勞碌。可惜,唉!可惜……」
具體可惜什麼,他不必明說,魏徵已經完全能夠猜到,並且深以為然。如果僅僅從料理民政這方面考評,武陽郡守元寶藏的確算得上一個勤於職守、廉潔奉公的好官。再加上其為人膽子一直很小,所以也不會冒冒失失搞什麼勞民傷財的大工程。正應了古人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無為而治,百姓自安。』
可眼下的世道偏偏由治轉亂,元寶藏這種守成之臣,就很難適應世道的變化了。既沒能力對付跨境而來的流賊,又沒魄力直言時弊,喚皇帝和朝中掌權諸公夢醒,。因此,他自嘆生不逢時,亦不得其主,也算嘆得在理。
只是外邊的形勢不管當事者的為難,元寶藏嘆得再有理,也無法得到流寇們的「諒解」。七日之後,暴雨初晴,壞消息也跟着傳到了武陽郡城。趁着雨大風急,漳水暴漲遮斷道路的機會,匪首程名振、王二毛、郝老刀、杜疤瘌、王麻子等合兵一處,攻破清河郡下屬,位於漳水西岸的經城縣。待清河郡丞楊積善領援兵趕到,土匪們已經搜刮乾淨了經城縣的糧食細軟,揚長而去。
楊積善追之不及,又無力單獨深入巨鹿澤搗毀流寇巢穴,只好怏怏而回。幾乎就在他渡過漳水的前後腳,程名振又打着張金稱的旗號出現在已經被官府拋棄了的清漳縣,在那裏懸師數日不動。嚇得與清障只隔了一條漳水的武陽郡各地一日三驚,官府大白天都不敢開城門。
不開城門,往來貨物就無法運到城內,城郊附近即將收割的莊稼也因為缺乏人照顧而奄奄一息。元寶藏被逼得沒了辦法,只好又叫來心腹幕僚魏徵問計。賓主二人從下午一直商量到了入夜,反覆考慮魏徵先前提出的上、中、下三策。最後終於決定,將中策的條件打個折扣,試試可否見效。
「玄成代我寫一封信給他,就說我知道他所受的冤屈,已經命人上表彈劾林德恩逼良為盜。半月之內,朝廷的答覆就會下來。如果他肯棄暗投明,武陽郡騎都尉的職務將虛而待之。日後他有了功勞,也可自己上摺子給朝庭,親手為父辯冤!」元寶藏依然沒勇氣觸及高穎謀反的舊案,卻親口答應魏徵,如果程名振肯率部來降,他可以保證舉薦程名振為郡兵都尉,並且通過自己的人脈,使得程名振為父求情的摺子直達天聽。至於這個承諾何時兌現,以及兌現的具體細節,依照大隋官場慣例,當然因人而異了。
魏徵明白東主存着能糊弄就糊弄,得過且過的心思,也不細戳破。點點頭,沉聲道:「程賊對楊郡丞的動靜了如指掌,想必在巨鹿澤周邊各郡都廣布耳目。東翁這封信,倒不愁送不到他的手上。屬下以為,咱們不妨在信中多加幾句,請他轉告巨鹿澤諸盜,所有人,包括張金稱之內都可以接受招安。一旦放下兵器,過往的罪業便一筆勾銷。並且本郡還可以根據他們各人的才幹,酌情授予相應官職!」
以張金稱的名頭,他投降後能不能得到赦免已經超過了元寶藏能決定的範圍。但元寶藏想了想,還是點頭表示同意。「也好,這樣至少能動搖賊人的軍心。張賊罪孽深重,肯定已經不願回頭。但程賊卻是剛剛入伙,根基和心思都不見得穩定。若是他和張賊兩個生了嫌隙,哼哼……」
魏徵本來就對程名振能被自己一封信勸降的美夢不抱希望,因此打的便是通過這種手段離間群賊的主意。元寶藏的後半部分想法與他一拍即合,賓主二人相視而笑。如何寫,如何顯得有誠意並且有底氣,互相商量着,一封勸降信很快出爐。
魏徵又找人將信謄寫了幾份,交給元寶藏蓋上官印。然後親自帶領部屬跑了一趟館陶,見到那些還念念不忘程名振好處的,也不管對方到底是不是巨鹿澤的細作,將信往其手裏一塞,勒令其不管採取什麼辦法,一定把信送到目的地。
「魏,魏大爺,我們跟流賊素無往來啊!」沒想到誇人還能夸出禍事來,館陶縣幾個閒漢哭喪着臉表白。現在他們終於認清楚了,前些日子舉着卦旗給大夥算命的臭道士根本不是什麼過路的仙徒,而是武陽郡守眼前的第一紅人兒,郡主簿魏徵!
「送一封信有什麼難的。你等不都口口聲聲地說程將軍對你等有恩麼?他現在就駐紮在清漳縣,你等既然跟他是同鄉,送一封信過去怕什麼,又不會掉腦袋?」第一次板起臉來欺壓良善,魏徵心裏好生不忍,「況且這封信里對他無任何惡意,這裏有兩吊錢,你等肯去送信者,儘管分了。不肯去者,先跟我去郡守大人面前把自己當天的話重複一遍!」
能不被直接抓去連坐,大夥已經謝天謝地了,又怎敢再到郡守大人面前礙眼?幾個吹牛吹上天反被牛糞淋了頭的傢伙互相看了看,只好怏怏地分了銅錢,各自帶着一封信去找程名振。
也是大夥運氣好,程名振最近居然率領三千多達到初步訓練要求的嘍囉一直駐紮在清漳,沒急着躲避官府的征剿。一口氣將數封信全接下來,又賞了送信者每人一個銀豆子,然後他請送信人都稍等半天,以便回去時帶上自己給魏徵的回信。
「你不是真的想接受招安吧?!」見程名振對送信人禮敬有加,王二毛湊上前來,皺着眉頭追問。出澤打了幾個月的仗,他的個頭又竄起了一大塊。高度已經與同齡少年差不多,寬度卻因為當年扛大包打下的底子,比同齡人寬出足足兩個胳膊。
「人家既然出招了,咱們總不能失了禮貌!」程名振笑了笑,將魏徵的信封起來,交給王二毛,「你快馬回巨鹿澤一趟,將信全送給張大當家。順便問問大當家,我成親用的新房子幾時能夠蓋好?」
「這?」王二毛不明白程名振的意思,楞楞地接過信,走也不是,繼續留下也彆扭。
「去看你的周家小姐去吧!」程名振衝着王二毛的腦門上敲了一下,笑着打趣。「別忘了把你給她準備的禮物帶上。然後快馬加鞭趕緊給我滾回來,咱們馬上就有硬仗要打。」
「嗯,唉!」王二毛終於猜到了程名振的決定,心情一松,笑着跑開。程名振衝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書案後。
鋪開紙,他開始給魏徵回信。感謝對方看得起自己,也感謝對方費了很多功夫查清了自己所受的委屈。這些恩惠他銘刻於心,早晚會找機會報答。
至於招安的事情,以及元寶藏所許諾的官職,程名振在信中卻隻字未提。騎都尉是地方武職,按照武陽郡的中郡規格,郡守正四品,騎都尉為從五品。職位已經超過了館陶縣令。這曾經是他在一年前做夢都想得到的美差,如今,他卻已經不需要了。
他甚至沒有戳破,按照大隋律法,武陽郡的郡守沒權力插足武備,根本授不得任何人都尉職務。
有時候在聰明人面前當回傻子,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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