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演上回。//www.yibigЕ.com/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這之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安老爺見他說得恁般鄭重,不禁要問,因問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的人去?」
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你這個來歷。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性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莊兒上大伙兒都叫他老遙。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嫡派子孫,合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蹟兒,廟裏的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的了,就連衍聖公他也見得着。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裏斗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甚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閒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合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
安老爺聽了,當下只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裏,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只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面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甚麼事?」他道:「家裏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甚麼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學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着,早見華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進來。
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的不及問他別的,只問:「大爺到底放了甚麼了?」他先把手裏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老爺聽得這句話,只「阿呀」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整顫兒,手裏的那封信早顫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着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老弟,你這是怎麼說?」安老爺只搖搖頭,望空長吁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
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面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的話都等老爺回家面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
安老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鄧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只此告辭,明日五鼓就走。」說着,便吩咐家人們去歸着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
此時甚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志,老爺全顧不來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發的在坐上發愣。
列公,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設立西北、西南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御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只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合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麼?怎的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
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志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慾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果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着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分家計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着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裏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裏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短氣;至於那途路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裏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只管見安公子這等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覺這段人慾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合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發,愁眉苦眼的坐在那裏發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測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裏着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只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這麼着。人生在世,坐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侄這麼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麼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麼!這還不樂?怎麼倒愁的這麼個樣兒?真箇的,拿着你這麼個人,不信會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
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得是安老爺心裏那個皮面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殷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合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合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只就他嘴裏的話,鍊字鍊句的煉成一句,合他說道:「看的破,忍不過。九兄,你只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裏的苦楚了。」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只擰着個眉,扎巴着兩隻大眼睛,瞅着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的還煩。
只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子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麼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甚麼法子呀?」他道:「你聽阿!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的滋味兒,大似是叫我們老賢侄前回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攢兒嚇細了,如今他走這盪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着,揎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裏先商量商量着。」說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爺、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間裏忙着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裏幫着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下便先合他女兒說道:「你干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裏在這兒受着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着他去走這盪,倘或道兒上有個甚麼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干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安老爺一聽這話,心裏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甚麼相干?」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裏也是白呆着,趁着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着個機會,謀幹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
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着你老這麼大年紀了,我倒扔下,跑這麼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箇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聽他父親一說,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他果的看得他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他這個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里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他是這兩年合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姊妹那等富麗,他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唿喇的,一心只想給他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他好藉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他便說道:「不是這麼着。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甚麼,家裏有我呢。咱們索興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着,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只管幹你的去,就留你在家裏,也是『六枝兒?痒痒兒——敷余着一個』。」說着,他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麼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託付託付我們老玉罷。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要講本事呵,不是我過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這是何苦來!」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罷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裏,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倆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他倆送你回京,就叫他倆去替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合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你倆也別累贅,連夜趕着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們用不着你們,果然用得着,你倆再回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里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的盡着答應,便出去找陸葆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不提。
這裏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下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個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合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宗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爺合鄧九公早都起來,褚一官、陸葆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鄧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你們一句要緊的話。你倆這一去,見着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嗻兒』『喳兒』,還得照着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的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着我這個面子兒合你們倆腦袋上鈕子大的那個金頂兒,合人家套交情去,這齣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大家,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爺灑淚而別。按下這話不表。
如今話分兩頭,單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在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着吏、兵等部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里例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裏的紅算計:下次御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裏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門辦事的鈔來,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御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裏紛紛議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個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時心裏倒也不覺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兒的單子也下來了,他見不曾叫着,便同了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蘇拉:滿語,閒散人。此指廷中擔任勤務的小太監]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裏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
安公子聽得老師叫,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飯,辭了褚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着雙眉說了句:「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只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得信麼?」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甚麼信。」
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了。」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迸,要不是氣噪擋住,險些兒不曾進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止像在悅來店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着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裏頭去說。」
說着,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緻書房裏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云:『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盪壯遊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着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然雖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里雅蘇台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摺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摺子下來就夾下個硃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着,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嘆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摺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着給他們道乏。」說着,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廝答應着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着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裏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裏住了這部里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摺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着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着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着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去,碰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着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着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閒話休提,話轉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閒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裏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鬥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裏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着也道:「噯喲,這是怎麼說!」金、玉姊妹兩個裏頭,那何玉鳳聽了「烏里雅蘇台」五個字,耳朵里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裏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
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只問着舅太太說:「這烏里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裏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說道:「噯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着個文官兒,怎麼又給個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着,便眼淚婆娑的抽搭起來。
金、玉姊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儘管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甚麼說的呀?」他只管是這等勸着,他卻也在那裏拿着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太這才詳細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辦摺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見老爺,以至大爺還說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淀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罷。」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姊妹兩個依就過上房來。安太太見他姊妹一個哭的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裏擦眼淚,自己不禁又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着這麼着,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三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甚麼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出一口氣,說道:「噯!大姐姐,你那裏知道我這心裏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閒話兒來,我只說了句『咱們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頭享福去罷』,你聽他這話麼,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裏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着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里雅蘇台,無論甚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捨得。甚麼原故呢?一則呢,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倆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捨不得的。」說着又哭了,招的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們不是這麼個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着倆媳婦兒呢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着這麼圍着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里雅蘇台了罷?」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倆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想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姊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他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着不忍看着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着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裏還各各的有一樁說不出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着,我就在家裏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着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個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他這話說得近理,一時找不出句話來駁他,急的肚裏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他把臉一紅,低着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他,張姑娘肚子裏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列公,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裏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話擠話,兩下里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
安太太聽得倆媳婦一時都遇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倆人,也有這麼個大喜的信兒會憋着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沿兒了才說出來的?」說着,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倆嬤嬤說:「這倆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來發作他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他兩個得不是,忙說:「他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興等過些日子再說罷;誰知這個月倆人又都……」說到這裏,臉一紅,只瞅着張姑娘笑。張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着他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着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
正囑咐着,只聽舅太太合他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有個甚麼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的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倆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着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兒!」正在一頭笑着,忽然又把眉一?,就說:「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麼?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扔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嗎?」說罷,只皺了眉歪着頭兒在那裏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罷!只求大姐姐合張親家母在家裏好好的給我招呼着我這倆媳婦兒!」金、玉姊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才要說話,早聽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甚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護着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他婆媳一想,這話果然行不去,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
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這麼着,我合姑太太倒個過兒,姑太太在家裏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裏舒服的?」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他一副正經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個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着誰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了,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甚麼要緊的!」安太太見他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麼着,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着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倆媳婦一見,連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麼說?」說着,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這一拜,叫普天下作兒女的看着好不難過!才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晨省就答報得來的!
卻說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姊妹來,他姑嫂兩個一齊歸坐。安太太心裏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着煙兒,忽然的又自言自語的說:「這還不妥當。」因合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麼好哇?」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麼叫個外場兒,又怎麼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到了衙門裏,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裏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盪,好極了,我也不說甚麼了。講到他貼身兒的事,倆媳婦此刻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甚麼一個半個月的事。玉格到了那裏,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裏掖掖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怎麼疼他,這也不是驚動得舅母的。
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嬤嬤媽跟在屋裏服侍他不成?你說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了句:「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姊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他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積伶,便笑着在張姑娘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甚麼,卻只見他不住的笑着點頭兒。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着他兩個說:「你們倆白想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承望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倆人在那裏打梯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甚麼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着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間兒有人沒有。緊接着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着合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像是告訴他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僕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原來他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餘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裏,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姊妹見沒人在外間,他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盪一盪的只是跟着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這個當兒給他弄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麼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麼年輕輕兒的,心裏就肯送到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只圖一時有個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的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着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的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裏這幾個女孩子裏頭給他挑一個罷,你們屋裏那倆,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裏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式。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裏可到瞧准了一個,只沒敢合婆婆提到這裏。」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着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倆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兒說:「不是,倆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准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姐見問,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兩個才說相准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他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裏的那點積伶兒,心裏的那點遲急兒,以至他那個穩重,那個乾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得的是他那個性情兒。只婆婆止這麼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他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合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裏只管相准了,嘴裏總沒敢提。」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他呀,這件事在我心裏也不知過過多少過兒了。你們倆才慮的那兩層,倒都不要緊。打頭,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能甚麼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合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着幹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綽總兒合你們說這麼句話罷: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裏來,只那年你公公碰着還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頭了,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他在跟前,說他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位公公拘泥到甚麼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於你們方才說的他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麼辦,我心裏也盡有,只我心裏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麼個歸着,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這位梅香,他還有他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甚麼說家裏挑不出個合式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着他只管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麼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他那肉皮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麼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兒大着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着像個嬤嬤嫂子似的!這是我心裏的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合你公公這麼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道那三層呀,依我說都沒甚麼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侍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那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着合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麼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着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遠不出嫁的了。他說他等服侍着我歸了西,他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時候要合他說,這個怎麼說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個影兒啊?」
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裏住的那一程子的事麼,那時候還有他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他大了,叫他媽上緊給他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他媽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着麼?」張姑娘將說到這裏,安太太說:「虧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掰文兒,倒像我這裏照着說評書也似的,現抓了這麼句話造謠言呢。」
因接着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他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甚麼東西——的個兒子,家裏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着一個小子罷咧,怕甚麼呢,就告訴他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罷。誰知他媽給他說這個人家兒沒合他提過,他這天知道了,合他媽叨叨了倒有幾車話,只說他媽怎麼沒良心了,又是怎麼『主兒打毛糰子似的掇弄到這麼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他媽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了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他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他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着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帶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他不是跟着你這么女孩兒似的養活慣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知道個性情兒,他又正是從小兒合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
這位老太太心裏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他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着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是怎麼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麼着。」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姊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着跪下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咧!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裏正說得熱鬧,何小姐積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里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遊廊門,從台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上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合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他聽見。」又合金、玉姊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且住!長姐兒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裏養病,怎的又得出來?既得出來,大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他的耳報神,他豈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來他方才正合着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他屋裏就滲着了。他這一滲着,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他。直等他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他說:「長姑姑,大爺要出外了。」只這一句,他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緊接着肚子擰着一陣疼。不想氣隨着汗一開化,血隨着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裏又一鬆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着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他聽見些甚麼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麼又跑出來了?」
他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呵,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盆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着呢。趁着老爺沒回來,明兒個趁早兒慢慢兒的找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罷。」他便去裝煙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吵,便有家人來回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兒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着了歸着,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合太太一見面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餘。大家勸住,他便忙着到祠堂行禮。
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着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裏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閒談。
只見上屋裏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公子合金、玉姊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裏回太太話,說:「老爺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只在家候着。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跪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裏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扎掙勁,先在車裏點頭,說了句:「起來。」
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裏頭說去罷。」
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陪笑答應。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
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陸葆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着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着「三命而不齒」,體制所在,也不便過於合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着,張親家老爺合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裏來。倆媳婦連着請過安,安老夫妻兩個還按着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個手兒。那班僕婦丫鬟卻遠遠的排在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老爺一路進房子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祥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裏怎的起身,到那裏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裏盤算了迨有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為難的是這等遠路不好請着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里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他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合金、玉姊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早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着,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掌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為『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卻用甚麼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輕年新進,又用甚麼人去?且無論文章華國,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合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孔,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里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於你此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僕從如雲。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話,這段話卻是拈着幾根鬍子閉着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悄合安太太道:「這一當家,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家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合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興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呀誰不該去呀,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再定規不遲。要說請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裏,我就跟出他們去,也斷沒那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倆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甚麼喜信兒,沒個正經人兒招呼他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盪。」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阿!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噯喲!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了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的不耐煩,他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裏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他打完了這躬,又望着大家道:「你們瞧,這那兒犯得上鬧到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卻說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他兩個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裏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裏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把計議得妥妥噹噹了呢!
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裏便合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裏的情由。緊接着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着往裏交東西,有的點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裏等着見長姐兒姑娘。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裏去了?
書里交代過的,他原想着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他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飛,他也「謝三兒的窩窩——剩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等榜、他等不着喜信兒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裏,扶着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甚麼連圍腰兒都要脫落下來了。他便合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裏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甚麼去了。」說着,一路低着腦袋來到他屋裏,抓了個小枕頭兒,支着耳跟台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了臉,暗暗的垂淚。
他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安了根玉嘴兒湘妃竹杆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身帶着,上車下店使着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他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叫了一聲:「大姐姐。」他聽見有人叫他,這才扎掙着起來,問:「是誰呀?」
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着?」他嘆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裏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裏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裏該怎麼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着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着,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着,只一個人兒在他屋裏坐着發愣。上屋這裏只管一群人等着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裏,便看人一件件往裏收。舅太太見這裏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迴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換着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閒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着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着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裏,怎麼是個着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麵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着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再者屋裏現放着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着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着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只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里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裏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着,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裏,只見老爺臉上按着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噯!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着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准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裏的女孩子們裏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裏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裏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裏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倆人只一個勁兒的磨着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裏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他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着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裏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准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着手的,如今有他經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麼回復了倆媳婦兒了。」
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麼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麼的?」
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裏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敠?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兒,心裏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閒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着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裏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裏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裏玩弄他家老爺呢麼?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着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衝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裏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裏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着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着這話從那裏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着,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着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着老爺說,卻又一邊望着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裏心裏不安,口裏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沉着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餵」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裏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箇的,怎麼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裏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着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裏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着,坐在那裏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裏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麼?」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兒多着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着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裏不表。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裏坐着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着了,叼着煙袋兒,靠着屋門兒,一隻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裏閒望。正望着,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檐上,對着他撅着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着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着,又覺一個東西從廊檐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着,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着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着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裏「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裏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麼呢?」一面便梗着個脖子往上屋裏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着,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着,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裏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着。」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恩典,聽你二位***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麼,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裏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裏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着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麼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裏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裏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麼?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着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只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裏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摺子裏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裏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着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着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着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裏正在那裏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裏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着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裏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着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麼?」安老爺還在那裏瞪着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着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着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着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麼,奴才怪捨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捨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裏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着了會子乾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着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捨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里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着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麼呢!」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麼?原來他心裏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麼討了,老爺只是這麼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捨得放我捨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捨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着聽太太后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裏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麼相干兒呀!」他一面磕着頭,嘴裏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蓆子。——閒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着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裏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麼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着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着他一隻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着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當下安老爺便望着兩個媳婦,指着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裏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麼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麼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裏去。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麼着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麼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着,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着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裏只顧這等想着,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着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閒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准,可怎麼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呆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閒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閒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着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抬?里又帶着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裏。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裏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着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着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着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着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着長姐兒道:「我想着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着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致,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着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麼嗎?」老爺說:「有,在這裏。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裏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餘如平日趕着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着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着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麼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裏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裏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着。」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麼賢良呢!也有我大伙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着,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着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着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捨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面還圍着一大群僕婦丫鬟,簇擁着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裏望着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着當的沒比那麼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着,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里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着,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着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里托着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着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里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裏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着。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閒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着,心裏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着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裏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閒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裏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里雅蘇台,那有閒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裏,事在心裏,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着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裏,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麼「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着這等污穢筆墨,只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致。只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面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裏單約的。安公子也只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閒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摺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着,倒也罷了。
如今見他這一着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麼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只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裏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後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嘆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只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着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裏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裏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只管是個善談的,只看着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裏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着個不哭的大白鴨子,只說現成兒話。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對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麼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着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面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着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只在後面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着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麼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麼了?」他道:「沒落下甚麼。回父親,我不上烏里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里雅蘇台去,卻上那裏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麼?」
公子早跑進屋裏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只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爺百忙裏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問道:「又是甚麼信?」安太太聽了,只覷着雙眼皺着個眉,夾在裏頭說道:「噯喲佛爺!怎麼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事情呀!」說着便站起來,跟着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着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麼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麼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着「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面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只問道:「這是甚麼人給你的信,怎麼這等個體裁?」說着,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面一篇,只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着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麼?」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面寫着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隻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着個臉兒問着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於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麼,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着,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裏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余不多及。
閱後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
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只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着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麼着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着幾根鬍子望着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裏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慪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着,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着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銜。如今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里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裏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裏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裏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裏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着去淨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着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着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着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着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着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槓,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里雅蘇台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麼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麼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閒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摺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着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裏一面解着,嘴裏還在那裏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捨不得這枝翎子的。」說着,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裏就說:「那麼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說:「那麼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着,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着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裏,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着,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繃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麼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隻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餵?」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正亂着,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着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裏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着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里雅蘇台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御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着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箇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閒人在那裏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箇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歷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里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着?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裏。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着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裏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歷?這話說來越發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御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箇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穀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乾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於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聖諭廣訓十六條,頒發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着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併准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閒人扯謊。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裏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裏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里雅蘇台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着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里,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勛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摺子對參起來。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御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彼時聖人見內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只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欽加了副都御史銜。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只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箇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祭酒,安老爺怎的便准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准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里雅蘇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着大肚子同去,只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崑崙山也擋不住」麼?還合他講甚麼「城牆不城牆」呢?只是可憐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淀。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首,門上一時回進去,裏面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願,不然叫我怎麼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着,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麼!」因一面還了個半禮,一面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蔭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摺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安公子此時是只感激得一面答應,一面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幹,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沉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並且現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裏磕頭,他只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只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只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裏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麼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藉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公子是向來有甚麼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只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只說了句:「也倒罷了。」
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只是你這個歲數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着給你放個人作甚麼呢?」說着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後後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麼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麼叫個『寡慾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裏咂嘴兒。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只望着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只得皮着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只說我不寡慾,卻不道九個人里只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裏只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後面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裏的窺探。心裏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後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面,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淀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着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面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扎喀得惡齋齋得惡圖於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係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
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面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裏靜靜的聽着。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裏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後啟程。那褚一官、陸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發了兩個叫作甚麼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里下里只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陸兩個,據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麼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餘里,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着貨船,天晚船擱了淺,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只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着。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裏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裏,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於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裏,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台、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云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後人。據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皆能。只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閒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台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並說這人無家無業,只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麼山里住着,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舍藥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來探望親戚,便在那裏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只不知訪的着訪不着。想着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後,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淺!」列公,你看,只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閒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着運河由水路後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升、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陸、馮、趙四個後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裏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着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着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並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捨。但是他家前番經了那番要上烏里雅蘇台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里跟去的是晉升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並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麼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乾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餘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託付交代,不待煩言。至於這班人走後,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着,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後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後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這燕北閒人守着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裏,算通前澈後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
(全書完)
最新全本:、、、、、、、、、、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536s 4.104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