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和沈明臣茅坤不一樣,對於某些人情往來沒有半點興趣,雖說還不至於和徐渭徐文長那樣隨隨便便就來一招驚世駭俗的舉動,可既然被人評價為離經叛道,他當然不是那種願意敷衍世俗應酬的人。◇↓,在他看來,在胡宗憲的墳塋前多停留片刻,多寄託幾分哀思,這一次遠道來徽州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畢竟,即便沒有徽州縉紳組織出來的這一次大場面,時值胡宗憲過世五年,他也是要來的。
胡宗憲有些事情確實做得混賬,可徐階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招數,更是令人鄙視!虧他當初還給其出主意倒嚴!
可是,站在僻靜角落的他萬萬沒料到,在最終那些婦孺前來祭拜的時候,竟是看到了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所以,年過五旬的他就這麼直截了當走了上前,而且開門見山地問出了那個問題。讓他躊躇的是,被人攙扶在當中的那個小姑娘沒有開口說話,而是邊上那個布衣荊釵,卻依舊難掩氣度的婦人對他微微一頷首,這才開口說道:「見過何先生,我家來自東南,曾經飽受倭亂,故而我帶着兩個女兒來拜祭一下已故胡部堂。」
聽到這個很合理的回答,何心隱頓時又多看了蘇夫人一眼,隨即正色拱拱手道:「雖說唐突,但事關昔日故人,我還是不得不一探究竟。敢問夫人何方人士,如今居住徽州何處?」
葉明月見母親正要回答,遠處葉小胖卻急急忙忙往這邊來,她連忙開口試圖岔開話題:「明兆。怎麼急急忙忙的?」
葉小胖一溜煙跑到近前。這才發現母親她們面前還杵着一個老者。他剛剛沒怎麼太在意前頭那些人,這會兒頗有禮貌地衝着老者拱了拱手,這才對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急急忙忙地說:「娘,姐姐,小北姐,胡家那邊出大事了!徽寧池太道分巡道一位姓王的觀察到了,說胡松奇當初在查抄田產時,隱匿田產八百餘畝。而後又整整五年沒交名下八百多畝地一分一毫的夏稅秋糧,全都飛派在民田上!他還罵胡部堂當初總督浙直的時候就打着抗倭為名,榨取民脂民膏,現在兒子又是如此……」
這話還沒說完,小北便面色大變,下意識地掙脫了蘇夫人和葉明月,三步並兩步往胡家大宅的方向衝去。蘇夫人一個措手不及,竟是被人給跑了,登時為之大急,立刻一推葉小胖道:「快去追她。追不上唯你是問!」
葉小胖頓時傻眼了,卻知道母親說話算話。只能反身就追可他完全不覺得自己這胖墩墩的身段追得上身形敏捷的小北。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身邊一個身影已經飛速越過了他,徑直朝前邊的小北追了過去,分明就是之前在母親她們身邊的那個老者。雖說他不明白對方追人幹什麼,卻不敢違逆母親,還是氣喘吁吁拼命地跑。可等他遠遠能看到胡家大宅時,卻萬分鬱悶糾結地發現,別說小北,就連之前那個老者也不見了。
人家的年紀比他大三四倍,怎麼還跑這麼快?
胡家大宅的院子當中,此時此刻赫然是一人對眾人,然而那一個人的氣勢,卻隱隱約約有蓋過今日來胡家參加這次忌日正祭的眾多縉紳之勢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沈明臣和茅坤因為和胡松奇沒什麼話好說,雖說離開胡家祖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龍川村,此刻卻並不在胡家祖宅,而是在本村另一戶鄉紳家裏暫歇。別人不知道,也就還沒來得及往那邊送信。
「胡松奇,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胡松奇當然認識眼前這個人,又或者說,他對眼前這個人簡直是刻骨銘心地痛恨!因為此人就是當初和錦衣衛一塊奉旨來查抄胡家的王汝正,就是此人把那時候的胡家抄檢了一個底朝天,找到了那份父親胡宗憲所謂自擬的聖旨,以及和嚴世藩羅龍文來往的眾多信函,將他那位父親直接逼到了一條死路上。此時此刻,他幾乎把牙齒咬出了血來。如果可以,他只希望振臂一呼,讓身後那些前來祭拜父親的親朋好友將這傢伙撕得粉碎!
然而,他卻悲哀地發現,無論是許老太爺,還是那位黃家塢的程公子,又或者是西溪南南溪南的兩位吳老員外,以及徽州一府六縣其他不少風雲人物,每一個人仿佛都因為王汝正對他的痛斥而產生了隔閡,每一個人都用疑慮甚至惱怒的目光瞪着他,仿佛責備他在父親忌日這一天鬧出這種事情來。看着情形,沒有人願意出面為他做主,更沒有人願意對上主理徽寧池太道的王汝正王觀察!
那種起頭在祖塋吹風受凍卻依舊充斥全身的慷慨激昂,這會兒完全被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取代。胡松奇東張西望,期冀能夠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可結果卻是徒勞。在這種要命關頭,他陡然之間想起當初在許家時,汪孚林來自己談過夏稅秋糧,在他反反覆覆兜圈子,就是不肯補齊那筆夏稅秋糧之後,提出的某個解決方案。他猶如開玩笑似的當場簽了一份契書出去,本來以為不過是廢紙一張。可這種時候,這種幾乎就要窒息淹沒的時候,他再也顧不上了。
「王觀察,胡家蒙你之賜,幾乎遭受沒頂之災,直到今日,你還要如此欺我辱我?之前那八百餘畝地,本是先父賞給一個出籍老管家的,當時眼看先父不幸自盡,我胡家被抄,生活無着,這位老管家竟是慨然將這八百餘畝地全數歸還。之前家中經營不善,這些地一時沒有佃出去,我是曾經對前兩任縣尊百般懇求,這才允許拖欠,難不成這績溪就我胡家一戶拖欠不成?此次正值家父五周年忌日前夕,我痛下決心清舊賬,已經以一千五百兩的價格。將胡家所有的西園和綠野園賣給歙縣義店抵債。辦完這次正祭之後。義店就會去績溪縣衙那邊清償舊賬!」
此話一出,四周圍頓時一片大嘩。儘管當初說是籍沒胡宗憲家產,但在很多人的活動下,這一條最終執行得並不嚴格,何東序去發賣西園和綠野園時,更是遭到了集體抵制。最後,這兩個園子就不了了之,契書在哪誰都說不清。原則上要說還是胡家的也沒問題,可胡家那時候已經無力經營這兩個偌大的園林,反而是歙縣很多熱心人經常跑去祭拜,甚至於修繕房子,打掃養護。如今,胡松奇竟然說把這兩處地方全都賣給了義店,這簡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荒謬,這是當初籍沒在冊的產業,誰許你賣的!」
王汝正今次特地從太平府的蕪湖趕過來,便是因為胡家的事情心懷恐慌。得到消息之後便決定親自過來,奮力一搏。如果胡宗憲真的平反。他這個當初帶頭抄家的,豈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罵一輩子?原以為胡松奇已經啞口無言,其他縉紳也顯然會明哲保身,誰想到胡松奇竟是突然來這一招!而當他咆哮出聲之後,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憤怒的聲音。
「胡公下獄的時候,是曾經籍沒家產,然則胡公自盡於天牢之後,世廟爺爺網開一面,最終免勘不問。王觀察身為當初主持抄檢籍沒的人,難不成時隔多年,還要再回來盤點胡家的產業?」
王汝正沒想到有人竟敢如此諷刺自己,登時為之大怒,然而,當他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想要找尋那個傢伙的時候,卻發現面對的是一張張憤怒的臉。大多數年紀大點的縉紳士人當然不會忘記昔年舊事,但年輕一輩的未必知道,可現如今人人知道今天跑來發難的他,徽寧池太道王觀察,竟然是當初抄胡家的人,那種鄙薄和輕蔑幾乎有如實質。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明升暗降,沒多少實權,立馬就要炸了。
至於剛剛那個開口說話的傢伙,他已經顧不得去找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陰惻惻地說道:「義店?就是那家據說借了歙縣預備倉的倉庫,打着歙縣士紳募捐名義的義店?竟敢以義為名,又染指朝廷庫存,簡直是無恥之尤!如今更是以替胡家完稅為名,收胡家的房產,本司倒是要去歙縣看看,誰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撂下這話,王汝正竟是徑直拂袖而去。面對這幅光景,剛剛一直沉默的鄉紳方才面面相覷,彼此交頭接耳,有的擔憂,有的憤慨,有的惱怒,但更多的人是用極其微妙的目光瞄胡松奇。王汝正剛剛壓根沒去問胡松奇要契書看,這就氣沖沖地回了城,不管是真是假,胡松奇這一招都簡直是太無賴太不要臉了!西園和綠野園是什麼地方?就算那名義上真的是胡家產業,可這樣兩個廢棄的園子丟給義店,讓人家幫忙還債,這位胡二公子才真的無恥之尤!
就連剛剛應汪孚林的要求,躲在人後向王汝正嚷嚷了那一嗓子的汪應蛟,這會兒在惱怒的同時,也忍不住心裏發虛,連忙低聲向汪孚林問道:「你不會惹禍上身吧?人家原本是衝着胡家,這下子卻是衝着義店去了!」
「我也沒想到,應急預案竟然真的會用上,而且來的還是這樣的大人物。」汪孚林嘴裏這麼說,心裏卻暗自感謝汪道昆提醒了一聲,自己做好了充分準備。他對汪應蛟,以及程任卿和周文拱了拱手,這才點點頭說道,「各位幫忙對我家裏那幾個小的打聲招呼,我得早點回去。」
然而,等他叫了個胡家下人,從側門悄悄溜出去,他卻發現在那等着自己的,赫然是怎麼都不該混到一塊去的兩個人。
是小北和何心隱!
ps:老看到別人請假,其實我也想請來着……最近趕稿到死,55,求兩張安慰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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