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六五五章 名士這圈子

    萬曆四年的新年,汪孚林又是在松明山過的。◇↓◇↓小說。¥f他先是跑了一趟南京,隨即又去了丹陽和揚州,堪堪趕在除夕這一天才到家,吃了一頓團團圓圓的年夜飯。一整個正月,身為進士的他自然少不得被汪道蘊拉着四處拜客,足足折騰了半個月,出了正月十五方才勉強消停,卻又立刻開始籌備去宣城參加沈有容的婚禮。因為徽州府和寧國府緊挨着,路途卻足有三百餘里,所以一家人就預備着提早幾日出行。

    這一次,汪孚林除了帶着妻子,三個大多數時候都形影不離的小傢伙,就連汪小妹都硬是鬧着要去,他也就索性說服二老,一塊給帶上了。今年十五歲的汪小妹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不言不語的時候倒有些嫻靜溫雅的氣度,可在車上和小北嘰嘰喳喳說話的時候,汪孚林看到的還是當年那個咋咋呼呼的小丫頭。因為出門早,一路上眾人走走停停,一副遊山玩水的勢頭,足足用了六天。

    儘管之前汪孚林往來經過宣城數次,尤其是之前從京師回來時,還在宣城沈氏少許盤桓過片刻,但因為急於返鄉,不過走馬觀花而已,這一次時間充裕,汪孚林本打算去宣城沈氏送了帖子,自己就找座客棧住下,遊山玩水好好逛一逛,可誰知道門房一聽到一個汪字,一溜煙就跑了進去,不一會兒,沈懋學就親自迎了出來。三兩句寒暄過後,聽說汪孚林要去住客棧,他立刻就沉下臉來。

    「汪賢弟遠道而來參加士弘的婚禮,卻還要住客棧,傳揚出去豈不是說我沈家沒有待客之禮」

    「沈兄,我這不是想着這次跟我來蹭喜酒喝的人太多嗎再說。士弘的婚事,總有你不少朋友要過來,沈家再大。只怕也是住不下的。」

    沈懋學知道汪孚林指的是當初汪二娘出嫁,西溪南吳氏騰出好幾座園林安置各方來客。而自己交遊比吳家人更廣闊,客人只會更多。他呵呵一笑,不由分說把汪孚林往裏帶,又吩咐僕從照應車馬進門,一路走一路說道:「沈家的姻親在宣城也很不少,各家幫忙安置一下,就都住下了,再加上兄長和我還各有一座別院。全都騰了出來招待客人。但唯有你,那是一定要住在沈家本宅的,否則不說別的,士弘就得怪我。知道你喜好遊山玩水,來日我親自陪你去敬亭山」

    「那好,不過有一點,萬一還有你那些朋友在,千萬別揪着我吟詩作賦」

    沈懋學被汪孚林的事先聲明給逗得哈哈大笑,笑過後才說道:「正要給你引介呢,我那幾位至交好友全都對你聞名已久了。」

    很快。汪孚林就意識到沈懋學把他帶進了一個怎樣的圈子。沈懋學那些至交好友中,全都是一等一的江南名士,湯顯祖、梅鼎祚、馮夢禎、焦竑、屠隆湯顯祖那是他久聞大名了。其餘的也都是一時名士,焦竑還是是南京崇正書院的山長,他有過一面之緣。而最最令人感慨的,無疑是這些年紀無一例外比自己大十幾歲的文壇名士,在科場上全都要算他的晚輩,梅鼎祚只是秀才,其餘的都是舉人,尚未有人考中進士

    雖說科場素來達者為先,但汪孚林可沒有在這些人面前顯擺一下三甲傳臚的打算。這些人可不僅僅是尋常文會詩社的主角。他隨便吟詩作賦三兩首就能糊弄過去,放到萬曆文壇史上。那也都是可圈可點的人物。於是,從甫一相見開始。他就表現出了謙虛敬老的一面,同時隨時準備開溜。奈何眾人之中對他感興趣的人實在是不少,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全都是好奇追問他那些經歷的,到最後湯顯祖和梅鼎祚甚至爭執了起來。

    而他們爭執的不是別的,竟然是誰來執筆,以他汪孚林從前那些經歷為藍本,寫一部好戲

    汪孚林眼看着連屠隆都興致勃勃加入了進來,頓時哭笑不得。到最後,還是沈懋學巧妙解圍道:「好了好了,諸位就別爭了,別忘了世卿的伯父可是文壇耆老太函前輩,要寫戲也輪不到你們,前輩早就自己動手了。」

    「身為伯父給侄兒寫戲,太函前輩肯定顧忌多多,哪像我們可以肆意揮灑」湯顯祖梗脾氣又上來了,輕哼一聲後,他突然靈機一動,得意洋洋地說,「不如這樣,咱們三個比一比,梅老道,屠長卿,怎麼樣」

    「比就比,難道誰還怕了你不成」

    「到時候評判的時候要是你輸了,可別耍賴」

    汪孚林簡直覺得這三位三十出頭的名士實在是小孩子脾氣,當下只以為是說笑話,可等到散去之後沈懋學送他回房,他方才駭然得知,湯顯祖那三個竟然是當真的無奈之下,他唯有苦笑道:「這三位還真是比拼上癮,就我這點事有什麼好寫的還不如好好改一改遼東英雄傳才是正經。」

    「你以為他們沒改早就開始了,士弘被他們纏得叫苦不迭,恨不得見人就躲。湯海若是應宣城姜縣尊之邀,剛到宣城不久,我只見了沒幾次便意氣相投交了朋友,至於其他人,大抵也都是一回生兩回熟。你不妨多和大家相處相處,他們雖說不少都有怪脾氣,但交朋友卻都是真心的。」

    沈懋學說到這裏,不禁莞爾,隨即見左右無人,他就輕聲補充道:「除去梅禹金,其他人都是要去參加萬曆五年會試的。」


    汪孚林知道沈懋學是想代朋友問一問,萬曆五年會試能不能搭一班順風車,可這事情他又不是張居正,怎麼好打包票他只能努力思量了一下張居正的某種傾向,這才謹慎地說道:「雖說首輔大人禁講學,也不大喜歡名士習氣太重的人,但明年十有他會親自主考,總會力求名至實歸,多取一些才名遠揚的士人。如果是那樣,大家希望都很大。說到這個。梅兄今年不準備下場大比」

    說到梅鼎祚,沈懋學就忍不住搖了搖頭:「他十六歲就是道試第二,直接進了廩生。接下來卻兩次秋闈不第,乾脆就不再去參加鄉試了。成日裏讀書藏書寫戲,逍遙度日。他對我說,別說下場科舉,就算是真有內閣那位閣老願意舉薦他為官,他也絕對不去。我們這些人當中,就屬他真正看得開。」

    文人大抵好名,別說嘴裏對科舉不屑一顧,但真正能在壯年就懶得去科舉的。卻是極少數,因此汪孚林不由得對梅鼎祚心生敬意。接下來的數日,他帶着家人游遍了宣城,從敬亭山到謝朓樓,名勝古蹟都去了一個遍。因為有小北和汪二娘跟着,沈懋學也沒有呼朋喚友,而是親自帶了妻子從旁作陪,直到婚事在即,這才在汪孚林再三要求下去忙活去了。

    至於沈有容,作為新郎官的他根本脫不開身。總共也就只在任人擺佈的空閒中,抽出時間來見了汪孚林一次。而他的未婚妻,汪孚林當然就無緣得見了。反而是小北和汪小妹由沈懋學妻子帶着,去見了一面。姑嫂倆回來之後,用她們的話來說,沈有容那未婚妻就是和她們完全性格相反的人,真正的溫柔嫻雅,從女紅到廚藝無所不能,更難得的是雖說自小便處在逆境,待人接物卻落落大方,還教了兩人幾道拿手的湯水和點心。

    而小北投桃報李。將沈有容當初在薊遼那些趣事都講了給對方聽,不外乎是讓未婚小夫妻倆在婚前能夠增進了解。

    到了婚禮這一天。宣城各家名門望族全都派了代表,再加上沈懋學那些朋友。最遠的甚至有從福建趕過來特意喝這杯喜酒的,端的是熱鬧非凡。而汪孚林在喜宴上還不期而遇了一位熟人,那就是和自己同年的寧國府推官史元熙。一問之下他方才得知,就沈家叔侄回來之後的這短短兩三個月,酷愛交遊的沈懋學就在宣城縣令姜奇方的牽線搭橋下,和史元熙成了朋友。這下子,汪孚林算是真正領會到沈懋學這交遊圈子為什麼這麼大。

    這位還真是意氣相投就立刻納為知己

    「對了,老薑之前聽說你來了就一直想見一面,可他身為宣城縣令忙得很,你又住在沈家,所以就一直拖到了今天。幸好沈兄很會排位子,把你放在我和老薑那一桌,正好一塊說話。」

    汪孚林對宣城縣令姜奇方原本並沒有多少了解,但此次到了宣城,他總得打聽一下地頭蛇,結果這才發現,姜奇方除了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之外,還有另外一重特殊的身份這位宣城縣令竟然曾經是張居正家中那些兒子的塾師,也就是所謂的門館先生然而,也許是這一重關係實在太過親密,張居正當年又只是受制於高拱的次輔,故而沒能把姜奇方留在京師,而是將其外放到了南直隸寧國府的首縣宣城當縣令。

    儘管之前沈懋學已經為汪孚林引見了湯顯祖等人,但真正安排座位的時候,他卻另有一番考量,把非常擅長人際交往,自己又身為進士的汪孚林以及寧國府推官史元熙、宣城縣令姜奇方以及湯顯祖等人一塊分在了一桌。汪、史、姜是進士,湯顯祖卻是姜奇方特意請來遊歷宣城的,其餘也都是一時名士,故而哪怕不是談笑有鴻儒,卻也是談笑有名士。其他至於府衙中官居五品的同知,六品的通判,抑或是縣衙中縣丞主簿典史等等,卻都另外安排了開來。

    正如史元熙說的那樣,汪孚林和姜奇方見過之後,就發現人家對自己確實特別熱情,也不知道是否張居正的關係。而不止是對他,姜奇方對湯顯祖馮夢禎等人也一樣禮敬非常,一點都沒有一縣父母官的架子,反而談吐風雅,彬彬有禮,汪孚林一眼就瞧出,座上大多數人都對這位宣城縣令頗有好感。可說着說着,他就鬱悶地發現,話題不知不覺拐到了及第快兩年,如今卻在家裏「養病」的他自己身上。

    當然,即便每個人都知道他所謂養病完全是藉口,可也都沒有揭穿,只不過對於他接下來要派授何官,眾人卻都饒有興致地猜猜猜。尤其是酒酣之際,幾個好事的甚至打起了賭。可就在這時候,多喝了兩杯的湯顯祖卻是嘿然笑道:「反不管當什麼官都少不了要攀附權貴,否則就看看海剛峰是什麼下場汪賢弟,你之前在京師舌戰群雄好不威風,奈何也不過是被人當刀子而已」

    「湯海若,醉了就少喝點」馮夢禎見姜奇方面色一變,立刻就奪了他的酒杯,隨即又連聲呼喚侍者去送茶來。等到他拉上屠隆,硬是把人給架了下去醒酒,汪孚林這才沒事人似的笑道,「幸好我自知酒量淺,不敢灌黃湯。至於派官這種事,說實在的我真沒什麼所謂,只要不去都察院就行,省得回頭再當一次眾矢之的。」

    見汪孚林巧妙地挽救了剛剛已經很僵硬的氣氛,史元熙立刻打哈哈附和,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就把湯顯祖剛剛直言快語破壞的氛圍給彌補了回來。只不過有了這麼一遭,接下來眾人自是只談文林,不論國事,哪怕等到馮夢禎和屠隆回席,說是湯顯祖已經先安頓睡下了也是如此。總算是捱到沈有容這個新郎官過來敬酒時,汪孚林藉口一定要大灌沈有容三杯,一手拿壺和空酒杯,一手把人拖到了一邊。

    「汪兄,你就饒了我吧,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笨蛋,做個樣子懂不懂不這樣我怎麼單獨和你說話,誰讓你之前忙成那樣子」汪孚林瞪了沈有容一眼,見其滿臉迷惑,他淺淺倒了點酒遞了過去,見沈有容接了在手,他方才低聲說道,「武舉的事情,我在南京打聽過,只要弓馬過得去,文試文理粗通,基本上就能行,更不要說兵部那兩位本來就說過明話。所以我這邊也會派懂點文墨的趙三麻子去試試。另外,張學顏只怕明年就會離任,你自己思忖思忖,李家父子到時候會不會壓着你」

    他將之前沒來得及說的話都對沈有容說了,也讓其淺淺喝了三小杯,正打算打趣一下這位臉色酡紅的新郎官,突然他眼角餘光發現沈懋學直接往他這邊走了過來。他原本以為是找沈有容的,卻沒想到沈懋學卻徑直對他說了話。

    「世卿,正好送旨意的信使過宣城,據說是徽州府夏稅絲絹紛爭的旨意下來了,具體為何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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