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一個,全都是自作主張的蠢貨!」
儘管在得到消息之後,張四維就恨不得立刻從內閣飛家中,好好教訓一頓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兒子,但不論是身為閣老的矜持還是職責,他都不可能那麼坐不住,甚至連找個藉口請假都不可能去做。因此,即便今天大興縣衙那樁案子着實轟動京師,他也直到傍晚時分才家。可到家中之後,他就再也維持不住那張榮寵不驚的面具了,在書房中叫來張泰徵和張甲徵便是劈頭蓋臉的痛罵。
「父親,都是我的錯,是我聽到大哥被人羞辱,心中不忿,又正好聽到那個消息,所以才」
儘管張泰徵也很惱火張甲徵沒有細細訪查就自以為是帶着他去興師問罪,於是引來了這一系列難以收場的後續,但無論是鑑於作為長兄有不可推脫的責任,還是看到弟弟主動承擔責任,自己不得不硬着頭皮站出來,隨即緊挨着張甲徵也一同跪了下來。
「父親,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弟弟只是一時衝動,父親若要責罰,就責罰我一個人吧。」
「責罰?你們知不知道,就因為你兄弟二人一時衝動,完全葬送一盤好局!」
張四維心頭又是憤懣又是失望,見張甲徵抬起頭來愕然看着自己,張泰徵卻仍舊低着頭,想來已經意識到幾分事情的嚴重性,他突然覺得自己從前只顧着讓兩個兒子讀書科舉,維持張家家業不衰,可唯獨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局勢複雜的情況下不要輕舉妄動,要明哲保身,更要忍一時之氣,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就把大把柄直接送到別人手裏!他現在不可避免地捲入進去,所謂清流同仇敵愾,也就把他一塊恨進去了!
而且,白白送給汪孚林一個受害者形象!
他恨鐵不成鋼地狠狠瞪了張甲徵一眼。板着臉坐下之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去請夫人來!」
張泰徵和張甲徵之前一直派人在大興縣衙門外打探,現事情不妙時已經來不及了。在父親沒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對母親坦白了。只求張四維萬一一怒之下要動家法的時候,母親能夠給他們求求情。然而,此時此刻父親特意叫母親來,張甲徵心頭鬆了一口大氣,張泰徵卻意識到事情恐怕和他們之前想像的完全不同。果然。張四維吩咐了一句之後,突然改口道:「算了,我也不想聽她給這兩個孽障求情,把他們帶過去,告訴她,立刻把人帶蒲州去!」
此話一出,張泰徵和張甲徵登時有些懵了。逃掉一頓狠打,離開京師家鄉去,乍一看沒什麼不好,可這樣去終究太沒面子。更何況,父親的落又豈會真的就這樣簡單?果然,下一刻,他們又聽到張四維補充道:「沒有我的吩咐,不許他們離開蒲州半步!我會寫信給老太爺和老夫人,嚴加拘管,絕對不許他們再交接那些狐朋狗友,給我好好閉門讀書,一年不許出門!」
閉門讀書一年?不許出門不許交友,這不是等於坐牢嗎?
兄弟倆彼此交換了一個臉色。同時看到了對方眼神中那深深的驚慌之色。可是,母親不來,他們又怎敢討價還價,到最後不得不垂頭喪氣出了書房。而他們這一走,張四維頹然跌坐下來,揉了揉兩邊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心裏知道自己接下來這至少一兩年,那是什么小動作都別想做了,就連想把舅父王崇古推上兵部尚書之位也要暫時緩一緩。只能寄希望於譚綸短命,汪道昆自己再犯錯。
畢竟,汪孚林一來便如同火藥桶里進了火星,接連給張居正創造了那樣大好的清洗科道言官機會,遼東巡撫張學顏又為其說了不少好話,張居正就算不能投桃報李,立刻給汪孚林一個好官職,也至少不會再輕易動汪道昆這個兵部侍郎。說來說去,汪道昆有個好侄兒,他卻沒個知心知肺的好兒子!
王世芳秦三娘那樁公案鬧得滿城風雨,茶館酒肆甚至因此衍生出了好幾段說書的時候,內閣三輔張四維的兩位公子,在無盡的悔恨之中悄然離開了京師返老家蒲州,而原本該是大獲全勝的汪小官人汪孚林,卻是一道聲情並茂的告病請假鄉奏疏,再次往僅剩的幾個自詡為正直言官的御史和給事中腦袋上打了一悶棍。要知道,他們原本卯足了勁,準備等着朝廷一給汪孚林官職就瞅准機會狠狠反擊,至少得一泄心頭之恨,可誰曾想汪孚林盡出歪招。
汪孚林請的是病假,而且為了表示這請病假是真的而不是假的,汪孚林居然聲稱奏疏乃是自己口授,養子代筆。這下子,就連那些原本不了解汪家人口結構的人,也一下子從奏疏中駭然現,汪孚林竟然有個十三歲的道試案養子。於是乎,當年汪孚林考中秀才後就招人暗算,明明是秀才卻差點遭強派糧長,某些舊事就在有心人散佈下傳開了來,可這一次的宣傳重心不是汪小官人的隨機應變,而是旨在強調他從小就遭受強權迫害!
一個受害者汪孚林的形象倏忽間就塑造了出來,連帶着遼東英雄傳中那些英雄們也從之前的不溫不火而到突如其來的大紅大紫,悲情十足,甚至連當初書坊東家聲稱不願得罪讀書人,印了一百冊就把原稿退來,此事也一下子傳開了。這下子,汪沈一應人等全都蒙上了一層悲壯色彩。而且本來少數同情汪孚林這一行人遭遇的讀書人立刻陣容擴大,隨即騷動了起來。
那書坊老闆的話怎麼說的,什麼叫得罪讀書人,他們什麼時候就被人代表了?
張居正也好,馮保也罷,本就暫時不想給正在風口浪尖上的汪孚林派官,汪孚林既然肯主動請病假,那接下來的一通悲情攻勢他們也就只不過置之一笑,須臾就批覆了下來。而為了表示朝廷對於「無辜受害者」的關懷,卻是還派了個太醫院的太醫過來,不是別人,正是最熟悉汪孚林的朱宗吉,附贈藥材若干。老朋友再次見面。朱宗吉看到滿面紅光躺在床上的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裝病也沒裝病的樣子,你這也太不專業了吧?」
「這不是因為早就得到的消息,聽說來的是朱兄嗎?再說了。恐怕京師無數人都盼望着我這個災星趕緊滾蛋,誰還會在意我是真病還是假病?」
「那你還躺在床上幹什麼?」
「好歹得最低限度做個樣子嗎?」汪孚林見朱宗吉一臉敗給你的架勢,這才笑着說道,「不知道朱兄朱太醫你是否精通外傷,我那邊還有不少之前在遼東受過外傷的病人。雖說一直都請過大夫,但總比不過你的太醫國手。」
「算了吧,我也就是擅長內科和婦科,外傷的事不在行,再說了,京師那些看外傷出名的大夫這點本事還是有的。」朱宗吉隨手抓起汪孚林的左手切了切脈,最終哼了一聲隨手一扔,「果然是半點病都沒有,睜着眼睛說瞎話倒是在行!不過你那奏疏聲情並茂,到底是你寫的。還是你家小子們寫的?」
「金寶,秋楓,過來見過朱太醫。」汪孚林之前和朱宗吉一路從南京同行到京師,當然不會瞞着這個朋友,等兩個小的行過禮後,他就開口說道,「秋楓草擬的文章,我就是少許改動了幾個字,金寶謄抄的。奏疏原本他們兩個都寫了個草稿,金寶太實誠。不如秋楓那篇煽情,所以我就用了秋楓的。而金寶那手字練得不錯,所以就讓他主筆了。」
金寶和秋楓見汪孚林把這種事都說得如此振振有詞,又見朱宗吉嘖嘖稱奇。往他們臉上來打量,他們實在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直到朱宗吉用極其誇張的語調贊了他們一番,汪孚林讓他們先出去,兩人方才如蒙大赦開溜,出了門就面面相覷,全都覺得汪孚林交的朋友就和他自己一樣讓人捉摸不透。
而沒了別人。朱宗吉就沉下臉道:「你已經在京城得罪了這麼多人,還得罪武清伯家老二幹什麼?李偉統共三個兒子,李文全最年長,身為世子,而且他也有兒子,將來這一脈繼承爵位是鐵板釘釘的,李文松則還小,連個官職都還沒給,可李文貴卻不一樣,三個兒子裏這個是最有野心的。隨便應付應付他就行了,幹嘛非得翻臉?」
「是他對你直說的?」見朱宗吉點點頭,汪孚林就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隨手撩起一旁被子,拿出個捧盒,一掀開,裏頭全都是各式各樣的堅果,他讓了給朱宗吉,見其虎着臉半點興趣都沒有,他就把之前李文貴的來意略提了提,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如果是南京李小侯那樣兼具風雅和誠信的君子,我也不吝幾成乾股,可我試探了一番,現只不過是一個淺薄貪婪之輩,我才懶得虛與委蛇。再說了,京師是非之地,你看我這不是灰溜溜就要走了,做什麼產業不是白送人?」
朱宗吉這才明白事情原委。他雖說絕頂聰明,對於朝政卻沒有太大的興趣,只以為汪孚林是因為李文貴的緣故方才想離開京師,嘆了一口氣後就開口說道:「也罷,走就走,若非我是因為想看看太醫院中珍藏的那些方子和藥典,也懶得到這種地方來和人勾心鬥角。總之,李文貴雖心大,但在李家兄弟當中,他卻不如李文全得慈聖太后歡心,李文全這個人附庸風雅,又最重視杏林中人,很容易投其所好,你日後再進京的時候,關於李家的事找我就是。」
「那就多謝朱兄了。」汪孚林一股腦兒將剝開的一把核桃仁塞到了朱宗吉手中,這才笑着拱了拱手,「堅殼之下見真心,朱兄待我之誠,我記住了。此去要經過南京,可有信或者東西要讓我帶給李小侯?」
朱宗吉沒想到汪孚林塞一把核桃仁給自己,還要再打個比方,愣了一愣之後便若有所思地說:「之前才剛去過信,這次就不用了。我已經寫信給李小侯,侯爺思慮太重,天冷了,我那方子要堅持吃,不要嫌麻煩。侯爺什麼都好,就是吃藥上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個長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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