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邵家深處的一間屋子裏,昏暗的燈光簌簌跳動着,將床頭一個女子的臉色照得越發慘白。¥f,她呆呆望着那個正在呼呼大睡的孩子,已經紅腫的眼睛裏仿佛再也哭不出眼淚。自從阿旺和阿才也被人押走,而且那幾個如狼似虎的軍士說是他們會和老爺一併行刑,她就知道邵家的天塌了。若僅僅如此,她回頭還能帶着孩子去投奔姑爺沈應奎。可傍晚時分,她刻意做了些麵餅前去討好那些軍士,想打探一些消息時,卻聽到了更可怕的話。
官府竟連邵儀這三歲稚子都不肯放過
可聽到了又如何她一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連那高牆都攀援不過去,哪怕肯犧牲自身,又怎可能救下老爺這唯一一點骨血
馥雲打小伺候邵儀,此時此刻不禁顫抖地撫摸着孩子軟軟的頭髮,心裏情不自禁地怨恨起了此刻應該已經死了的邵芳。倘若不是邵芳野心勃勃,非要攪和到那種朝堂高官的爭鬥中,又怎會禍延家人可憐邵儀只不過三歲,還沒有享受過人生,還沒有娶妻生子想着想着,馥雲忍不住撲倒在了他的身上,無聲抽泣了起來。哭泣的聲音驚醒了床上的孩子,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張口叫道:「爹」
聽到這一聲爹,馥雲才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哄了邵儀睡下,登時後悔不已。然而。還不等她再想辦法哄了這位少爺,只聽得外間突然傳來了嘎吱一聲。心中一跳的她幾乎下意識地將邵儀掩在身後。可之前家中所有利刃全都給官兵搜走,就連菜刀都不例外,因此,她只能拿出藏在枕邊特意磨尖的金簪藏在袖子裏,腦海中把滿天神佛全都念了一個遍。
終於,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人影躍了進來。就在馥雲把心提到嗓子眼的一剎那。就只聽到來人輕輕地喚了一聲:「阿儀,阿儀」
「姑爺」馥雲登時喜極而泣,她連忙一把抱起了邵儀,快步沖了過去,見那進門的果然是沈應奎,她連忙把邵儀一把塞進了沈應奎懷中,快速說道,「姑爺來得正好,快把少爺帶走」
一身黑衣的沈應奎見邵儀正眼睛瞪得滾圓看着自己。想到邵芳已經死了,邵家的家產也被抄沒,日後這個孤兒能夠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他不禁將其緊緊抱在了懷裏。這才看着面前的馥雲說:「那你呢」
「姑爺你帶少爺走,我留下。」馥雲咬了咬牙,把心一橫說,「我從小裹腳,夜裏走不快,只會拖累你們。你們快走」
沈應奎知道馥雲所說是正理,此刻若再遲疑就走不脫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把邵儀放下,卻是對馥雲深深一揖,緊跟着又吩咐她去找繩子。這時候,他才蹲下身對邵儀說:「阿儀,你不是一直問我,飛檐走壁是什麼滋味嗎今天晚上,姐夫就帶你見識見識,然後帶你回武進。不過你要記得,不能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否則那些藏在黑夜裏的山精鬼怪,就會把我們郎舅倆一塊吃掉,明白了嗎」
邵儀聽不懂之前沈應奎和馥雲的對話,但這些話他卻聽明白了,登時鄭重其事連連點頭。須臾,馥雲就找了繩子和帶子來,又給邵儀換了一身深色衣裳,繼而幫着沈應奎把這三歲的孩子牢牢綁在了其背後。臨走時,她摩挲着孩子垂淚不止,良久方才狠狠心放下手,目送了他們出屋。她不想去細想沈應奎如何躲開重重防守出邵家乃至於出城,重新回到屋子裏之後,她看了一眼剛剛用剩下絹帶以及繩子,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可是,她剛剛拿起那長長的絹帶,打算將其拋上橫樑,手卻突然放下了。她要一死固然容易,可平白無故讓邵儀失蹤,外人豈不是會第一時間懷疑上沈應奎儘管沈應奎一個多月前和岳父鬧翻是邵家人盡皆知的事,可終究難掩之前翁婿之情。與其如此,還不如她賭一賭。沈應奎應該會用最快的速度出城既如此,等上一兩個時辰之後,她就想辦法出聲求救,而現在
她看着地上散落的繩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立刻動起手來。
邵家之中只剩下了邵芳幼子邵儀以及一個婢女,邵家門外看守的軍士自然而然就懈怠了許多。畢竟,之前那些能打的家丁和江湖人都已經不在,這婦人孺子能翻出什麼天來曾經被街角貓叫狗吠攪了一陣子情景的幾個軍士小聲說着話,時不時打兩個呵欠,就在氣氛鬆弛的時候,宅子裏陡然之間傳來了一個叫聲:「救命啊」
聽出那是女子尖利的叫聲,幾個軍士對視一眼,同時心頭大凜。然而,他們卻沒有全部擅離職守,而是分出兩人進去查看究竟。等到進去的兩人快速來到了整座宅子中唯一亮燈的屋子,踢開門進入其間,就只見一個女子正披頭散髮被反綁在那裏,一條堵嘴的布似乎剛剛才掙脫懸在頸間。
見他們進來,馥雲便帶着哭腔叫道:「少爺被人綁走了那些人說老爺讓他們做事卻沒給酬勞,所以綁走少爺去賣錢了」
橫豎邵芳已死,這時候哪怕是往自家老爺身上潑髒水,她也顧不得了
此時此刻,兩個軍士對視一眼,全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慌忙上前給馥雲解開綁縛,另一個就氣急敗壞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半個時辰前」馥雲故意把時間推遲了,以便讓人認為邵儀還在城內,繼而就哭得梨花帶雨,「求求你們救救少爺,那幫傢伙都是亡命之徒,一定會說到做到的」
知道事情嚴重。兩個軍士也顧不上那許多,搜查了屋子發現確實沒有邵儀的人影之後。立刻架着馥雲出去。接下來這一夜,丹陽城內恰是雞飛狗跳,全城大搜捕,奈何直到清晨天亮時分卻仍然一無所獲。無奈之下,一隊軍士只能立時把馥雲押去了鎮江府治丹徒。
武進府衙官廨的客房中,汪孚林同樣一夜未眠。他自己昨日白天才剛剛從丹陽到武進。深知兩地之間相隔多遠的距離。即便沈應奎有一匹好馬。可要打個來回,時間非常緊。更可慮的是,天亮的時候再想翻越進城幾乎是天方夜譚,喬裝打扮走城門倒也不是不行,可光天化日之下潛入府衙官廨再回到這客房,難度也很不小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沈應奎得從戚家軍守着的房子裏把個三歲孩子帶出來,到底行不行啊
說到底他看過呂光午和沈應奎交手。但卻沒見識過對方到底有沒有飛檐走壁的本領
就這樣在焦躁不安中,汪孚林等來了雞鳴,等來了外間傳來的那些動靜,發覺不少人都已經起床了。就在他一顆心懸了起來。暗想難道自己回頭真要說什麼都不知道,然後不管沈應奎什麼下場,這時候,他終於聽到一直虛掩的門被人推開的聲音。他一骨碌下床,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就跑了過去,卻只見沈應奎反手掩上房門,又搭上了門閂。朝着他扯動嘴角笑了笑。儘管只是這一個表情,他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這個沈應奎竟然真的從守備森嚴的邵家把妻弟邵儀給帶了出來這傢伙,真真好本事
「人我暫時寄養在城外一家受過我恩惠的莊戶人家。阿儀很聽話,我對他說了,如果他能夠在那裏乖乖呆一個月,日後我就教他練武。」儘管沈應奎的身上看不見什麼風塵,但他那疲憊的表情,充血的眼睛,卻能夠看出他一整個晚上的殫精竭慮,來回奔走。他卻並沒有上床躺下,而是對汪孚林說道,「趁着府衙還沒點卯,蘇推官還在,我們去見他一面,然後就回家。」
汪孚林自然不會有異議。等到他和沈應奎一副宿醉未醒其實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去拜會了蘇推官,不好意思地告辭離開時,蘇推官甚至還開口安慰了沈應奎幾句,又邀請他回頭常來。汪孚林含含糊糊應了,等回到邵家,他也顧不上那許多,卻是倒頭就睡。
這一覺醒來已經是不知道多久之後的事了。他隨手披了衣服,趿拉了鞋子出門,這才發現外頭天色已經昏暗,而最裏間的院子裏傳來了一陣陣哭聲。一怔之後,他就知道,即便丹徒那邊未必有邵芳的死訊正式傳了過來,但沈應奎恐怕也不會一直都瞞着妻子。
儘管沈應奎已經把救出內弟的消息告訴了妻子邵氏,可邵氏得知父親的死訊,仍是悲慟欲絕。她身體原本就不好,驟然遭到如此巨大的打擊,若不是丈夫就在身邊,而且以一雙兒女以及幼弟尚在提醒她,只怕她恨不得此刻就插上翅膀飛去丹徒。而沈應奎一直等到肝腸寸斷的妻子終於昏睡了過去,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的他方才站起身來,卻是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即便如此,他仍是開口吩咐道:「備馬,我要去丹徒。」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沈兄,哪怕為了尊夫人還有兒女,你還是暫且休息一下,明早再啟程不遲。人死不能復生,生者為大」
見汪孚林推門進來,沈應奎猶豫片刻,剛想堅持,卻沒想到汪孚林又接着說道:「明日我陪你一塊去,我也正好要急着回揚州。」
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的妻子,沈應奎思前想後,最終不得不承認汪孚林所言不差。要趕到丹徒總得一個白天,他眼下的狀況怕是禁受不住這樣的長途顛簸。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妻子兒女,還有年幼的內弟着想。從今往後,一切就只能靠他了
ps:明代後期儒俠風氣盛行,比如何心隱等人被人贊之為赤手搏龍蛇,雖然有些誇張,但可見一斑。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34s 3.794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