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柳侍英等人已經有息事寧人之意,而且光是汪孚林透露的消息,回去就可以對陳老爺交差了——非戰之罪,不是他們沒水平,而是敵人太強大,除卻凃淵原本就顯然和這位有交情之外,背後還站着一位在杭州乃至於整個浙江都屈指可數的高官史桂芳,就算是御史,難道還能因為史家兩位小姐投了二十兩銀子就彈劾史桂芳?可周義清這麼執拗不肯退縮,甚至又挑釁汪孚林,他們頓時無奈了起來。[燃^文^書庫][774]
汪孚林敏銳地意識到其他人有心退縮,正要說話,卻被周義清搶在了前頭:「前時你在萬松書院,仗着認識其中幾個夫子,以至於萬松書院下了禁止其中學生出入煙花之地的禁令,可你須知道,我錢塘之地,西泠橋畔,便曾經葬着一位流傳千古的名妓蘇小小。我這杭州本地人也不為難你,今日便以蘇小小為題,不拘詩詞歌賦,你可敢口佔一首?」
周義清說完這話,見汪孚林眉頭輕蹙,他頓時得意了起來。儘管蘇小小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從唐時李賀那一首詩開始,這錢塘之地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歌詠這位名妓的詩詞。他們這些秀才平日裏也多有遊戲之作,他便有幾首被其他人捧為絕妙的好詩詞。
就連其他本有退意的人,眼見周義清這死纏爛打竟然直擊汪孚林的死穴,不由得全都有些刮目相看。甚至有人隱隱後悔怎麼沒想到力抗權貴也算是刷名聲的不二捷徑。怎麼就全都讓周義清去出了風頭!
見汪孚林還在沉吟,周義清得意洋洋地斜睨了一眼那個訓斥過他卻被頂回去的半百老者,見他正在和林老爹低聲說着什麼。顯然沒打算幫忙,又或者幫不上忙,他便火上澆油地說道:「若是你能做出讓我等全都心服口服的好詩詞來,地上這條魚我就全都吃下去,決不食言!」
「哦,這可是你說的!」
剛剛汪孚林與其說是沉吟,還不如說是在偷樂。他抬起頭來。笑吟吟地說道:「那你可就聽好了。」
此時此刻,每一個人全都吃了一驚。這所謂的詩社文會。也是要思考時間的,時間常常會有一刻鐘甚至兩刻鐘,沒看曹植當年七步成詩被人津津樂道?汪孚林這才想了多久,一炷香應該不到吧?
「小溪澄。小橋橫,小小墳前松柏聲。」
一句起語之後,眾人不過竊竊私語,只有周義清哂然道:「不過如此。」
「碧雲停,碧雲停,凝想往時,香車油壁輕。」
這後一句出口,店堂中方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那剛剛召了林老爹問話的老者也一下子停住了話頭,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頜鬍鬚。
「溪流飛遍紅襟鳥。橋頭生遍紅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驄不忍行。」
周義清聽到末了,臉上已經是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得自己那幾首得過盛讚的詩詞,相形之下簡直成了渣!他很希望四座的其他人能幫忙貶低一下這首詞,奈何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接話茬的。他只能硬着頭皮說道:「這定是你早就做好的。有本事你再來一首!」
可還沒等他繼續往下胡攪蠻纏,便只聽砰地一聲。赫然是有人拍了桌子:「夠了!」
見是之前自己頂撞過的那個老者,周義清哪裏服氣,正要再次反唇相譏,卻只聽汪孚林開口說道:「老先生,既然人家不服氣,您老說了也是白說。」
他拱拱手阻止了對方,這才看着周義清道:「你讓我再來一首,那就給我認認真真聽好了。西泠橋,水長生。松葉細如針,不肯結羅帶。鶯如衫,燕如釵,油壁車,斫為柴。青驄馬,自西來。昨日樹頭花,今朝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周義清這會兒臉色就猶如見了鬼似的,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最後又變成了白,而且是沒有一絲血色的白。他僵立在那兒,整個人的腦子一片空白。而更讓他難堪到了極點的時候,卻不防汪孚林衝着他微微一笑。
「怎麼樣,是否還要再來一首?又或者是……咱們換個題目?」如果是其他題目,我就直接攛掇身邊這位老人家,可既然是這個,那就別怪我了!
看到汪孚林如此有恃無恐,分明是篤定絕不會敗北,周義清恨不得自己之前沒有傻呆呆地第一個跳出來出言挑釁。做詩詞又不是賣菜,哪有這樣的,左一首右一首,而且還全都在水準之上……不,應該是遠遠高過他們這些人的水準!他用眼角餘光瞥見,同桌的其他秀才生員或者慶幸不已,或者心有餘悸,仿佛都在想幸好沒有如他一般隨隨便便發難,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怨氣。
憑什麼就我一個人丟臉,大家都是一夥的!
他暗自一咬牙,立刻衝着其他人說道:「他既然做了兩首,我們這些杭州本地人也不能輸了給他!柳兄,你可是三英之首,總不能弱了名聲!」
你自己丟臉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帶上我們!
柳侍英在心裏把周義清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他眼下也絲毫沒把握能夠壓下汪孚林這先後兩首詞。正在他絞盡腦汁思量怎麼應付過去的時候,周義清卻仿佛發瘋了一般,把其他人統統點了一個遍。這時候,就只見一張張臉全都糾結成一團,恰是頗為喜感。
奈何這種場面汪孚林很想繼續看下去,尤其是那個挑釁的傢伙怎麼把地上那條魚都吃進去,可還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原本坐在他對面的五十開外老者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怒聲叱道:「身為生員。理當勤勉上進,苦讀不輟,爾等卻拉幫結派。橫行鄉里,尋釁滋事,這哪裏是生員,簡直和那些街頭橫行的打行惡棍沒什麼兩樣!休說爾等是否真的才華橫溢,就算驚才絕艷,只這品行二字,就簡直是士林之恥!本部院會行文兩浙提學。敦促他嚴加整頓學風!」
本部院?什麼人竟然能夠自稱為本部院?等等,難道是浙江巡撫鄔璉!
此時此刻。一群生員呆若木雞,等回過神來之後,他們頓時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柳侍英幾乎本能地踢開凳子站起身,慌忙來到鄔璉跟前。也不顧地上一片腌臢,直接撩開袍子就這麼往地上一跪。他這一帶頭,其他人秀才也趕緊有樣學樣,不消一會兒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周義清失魂落魄,直到最後發現其他人紛紛矮了一截,這才直接癱坐在了地上,再也顧不上身上視若珍寶的行頭。
「鄔爺,都是我等淺薄無知,還望撫院鄔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恕我等這一回!
這時候,汪孚林倒是有些遺憾。他倒是打算扛死到底也不說出鄔璉身份,這樣才不會讓人誤以為人是他故意弄來的。誰讓他今天正好在這個清淨地方請鄔璉說話。那位陳老爺卻偏偏擠兌了這麼一群秀才到這裏找麻煩,然後硬生生踢到了鐵板呢?
儘管一群秀才氣焰全失,可剛剛看到他們那趾高氣昂不可一世,鄔璉再想到東南一帶猖獗到極點的打行,這會兒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還是汪孚林站起身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才淡淡地說道:「本部院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爾等好自為之!」
鄔璉沒說快滾兩個字,但態度已經擺明了。哪怕柳侍英等人心下再惶恐,也不敢再留下來死纏爛打,只能一個個如喪考妣地站起身倉皇而去。等最後一個走到門口的人發現周義清竟然還坐在那沒動,趕緊對着前頭嚷嚷了一聲。哪怕剛剛還曾經有人羨慕周義清想了個擠兌汪孚林的好辦法,眼看就能出風頭,此刻卻全都痛恨此人招搖多事。奈何一起來的,卻把周義清丟那不管,恐怕鄔璉會更加看他們不順眼,因此幾個人不得不折返了回來。
等到周義清被一群人抬手抬腳,就猶如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那樣被人弄了出去,汪孚林本打算幫忙林老爹收拾了一下。可林老爹聽到剛剛人家稱呼鄔部院,只覺得最近簡直是祖墳冒青煙,否則別說他連見到三班衙役都要戰戰兢兢,更何況浙江巡撫?於是,他死活推了汪孚林回座,自己三下五除二將一切收拾得乾乾淨淨,待要回廚房的時候,卻被汪孚林又叫了過去,往他手裏塞了一小錠銀子。
「這幫傢伙連付飯錢都忘了,又讓老爹你受了一番驚嚇,這些你收着。」
好容易說服林老爹收了錢,汪孚林這才誠懇地對鄔璉賠禮道:「原本是不想太多人扎在周圍敗興,所以才讓他們在船上等,沒想到卻鬧了這麼一出猴子戲。還請鄔部院見諒,都是學生的錯,沒想到人家對我的恨那麼大。」
之前鄔璉一直在聽汪孚林解說,之前如何帶着鍾南風那家打行下頭的人改邪歸正的問題,他正在感慨東南民風滑胥刁狠,結果就見識了這麼一幫比打行中人更胡攪蠻纏的秀才!他原本還以為今天汪孚林是故意拿自己當槍使,可結果卻是哪怕自己不出頭,汪孚林也能讓這些秀才鎩羽而歸。可他終究心裏有氣,這會兒對着汪孚林直截了當地問道:「今日實在敗興至極,之前我說的事,你若沒主意,我卻不饒你!」
汪孚林頓時暗自叫苦。這真是強人所難啊!
這年頭的勞動力閒置問題,哪裏就是那麼容易解決的,尤其是好勇鬥狠之輩!整個杭州就得好幾千,更不要說擴大到浙江範圍!最重要的是,哪怕清朝那些發展興旺的鏢局,那也是依附於權貴,在各處拜山頭的,在如今這年頭,這是腳踩地雷線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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