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 第92章 傾訴

    以尋再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在回琥越的途中了,客船在江中一路北上,雨季,船行的慢,連日陰雨,壓抑沉悶。

    自雨夜滑倒動了胎氣,以尋便覺身子不爽,臥床休養,不想孕吐卻接踵而至,她的孕吐較旁人都厲害些,油腥葷食聞也不能,不能進食,日漸消瘦,到最後整日睡得竟比醒的時間還要多了。

    身邊有葉菡並兩個侍女伺候,但蒼彥易,她自醒來後邊再未見到了。以尋心中明白,此行乘船一直北上至榆陽城,不久後便要抵達琥越了。

    抵達皇都後,她和蒼彥易便是徹底完了……苦笑,他再不來見她,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月透過厚重的雲層,夜幕中發着喑啞冷光,客船逆潮而上,江面上沉重緩緩前行。

    大掌推開鏤空雕花朱漆門,屋內沒有掌燈,黑暗中女子輕穩的呼吸聲清晰,單薄的身子縮在被子裏,小小的一團,如果不細看,很難發現寢被裏還睡躺個人。

    碧扳指扣着修長指尖,輕輕舒展她微皺的眉。她蒼白的面色,雙頰無一絲紅潤,悶熱夏日,體溫卻較旁人要低許多。

    脫鞋上榻,他的身體暖熱,以尋不自覺的靠過來,縮在他懷裏。

    蒼彥易鳳眸緊盯着她,俯身攥取她的唇,她又瘦了……

    口內闖入異物,吮吸攪弄,以尋嚶嚀一聲。

    蒼彥易沉眸,放開她的唇。

    「阿易……」她喊他,聲音軟糯,只是眼眸半開半闔,是睡糊塗了。

    以尋睡糊塗了,螓首在他懷中蹭了蹭,「阿易……」

    她的親昵,蒼彥易長臂將她護在懷裏,「嗯。」一個單字算是回答,帶着重重鼻音,黑夜中濃厚好聽。

    修長十指無意識地理着她搭在枕間的烏髮,蒼彥易抱着她,心底莫名生出一種柔軟,眸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有多久沒這樣近距離地看她、抱她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避着她,那晚雨夜她摔倒,幾乎滑胎。蒼彥易這才從大夫口中知道,紀以尋的虛弱,根本承受不了腹中的孩子!

    她先時重傷雖愈,卻一直虛不受補,身體外強中乾,恰不巧此時有孕。腹中孩子原保不足一月的,可是,紀以尋生生把孩子育了三月,甚至漸漸有好轉跡象!

    其中辛苦,她又有多重視腹中孩子,不言而喻!可是那晚她摔倒,動了胎氣,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這數月的調養,統統作廢。

    腹中孩子,朝不保夕,隨時都有滑胎的可能。看她縮在他懷裏,蒼彥易眸光微黯,所以,她應該不想見他吧?

    他的身子好暖,以尋動了動,眉眼餳澀,抬手撫向他額角。

    她的指尖微涼,觸在額角,那裏,傷疤微愈,是她留下的。蒼彥易一顫。

    呢噥:「……疼不疼?」

    痛在心底蔓延,蒼彥易低頭吻她。

    小心翼翼的吻她,突然後悔自己這些天為什麼不來看她?即使紀以尋說要和他分開,即使紀以尋說要和他和離,即使紀以尋說不再信他……

    可她卻從沒開口說過:她不愛他了……

    ——

    行船抵至榆陽城,以尋下船時,看着腳下江水,眼下一暈,差點摔了下去!

    一聲驚呼,腰肢卻叫人攬住,耳邊聲音緊繃:

    「冒冒失失,走路都不看路嗎?」

    腳下一輕,整個人被他抱在懷裏,以尋身子微繃,昨晚,她竟夢見他過來看她了……

    身子虛弱的沒有任何力氣,只能任他抱着,以尋垂眸,濃密睫毛遮住眸中情緒,這是雨夜過後,她見他的第一面……

    陽光下她的皮膚白的透明,眼皮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蒼白皮膚下不見絲毫血色,蒼彥易抿唇,抱她下了客船。

    榆陽城住宿,選了一處幽靜、偏遠的客棧住下,葉菡服侍以尋用膳歇息。

    不過只進了一點米湯,卻都吐了個乾淨,葉菡只得小心服侍她睡下,退出寢房,打算請個大夫替她診治。

    行至遊廊處,卻聽假山後又細語之聲。原本葉菡是不在意的,只是她方靠近,假山內的細語即刻戛然而止,

    緊接着便從暗處冒出一個人影,直直地撞了過來。

    那人身量不高,單薄身板,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童。

    小童見衝撞了,忙賠禮道歉,葉菡掃了他一眼,青衣素鞋,只項上的一塊人首蛇身的銀飾詭異妖邪,讓人過目難忘。

    葉菡頷首,道了句無礙,兩人分別離開。

    四下恢復寧靜,約過了一刻鐘的時間,只見假山內又行出一人,素衣薄妝,瘦弱身材,四下張望片刻,而後才快步離開。

    遊廊盡頭,早已離去的勁裝女子緩緩走出,看着韓若依慌張背影,若有所思。

    ——

    小腹隱隱發涼,以尋眉頭緊蹙,昏昏沉沉睡着,朦朦中額間有溫潤觸感,身體着實難受,只將眸子掀開一條弱縫,看向來人。

    屋內沒有掌燈,黑黢黢的,只能看見一個模糊黑影坐在床頭,來人身上的味道,清香而熟悉。

    她額間的發,早已經被汗浸濕透了,大掌替她拭去額角的冷汗,吻,落在她眉心。

    她的呼吸微喘,炎炎夏日,身子卻涼如冰玉,身子瘦弱的根本不像一個已有三月身孕的女子,反倒像一個重病纏身之人。

    抿唇,大掌繼而撫向她的小腹,以尋往後縮了縮。

    她的抗拒,蒼彥易眸光微黯,須臾,拖鞋上榻。

    耳邊窸窸窣窣的摩梭聲,以尋睡意無了,「你幹什麼?」

    他不答話,以尋翻身,背對着他。

    他有手有腳,既然要上榻來,她也不能非攔着不准,畢竟惱了,吃虧的都是她。

    吱呀數聲床響,床面向下一沉,以尋被長臂擁住,寬闊溫熱胸膛緊貼着她的後背,體溫透過衣料浸到她身上。

    皺眉,欲要離開。

    蒼彥易臂彎緊了緊,將她圈在懷裏,「紀以尋,這裏是榆陽城了……」


    以尋一怔……

    「還有半月……就到皇都了。」他的聲音低沉,黑暗中散開,以尋闔眸,還有半月,她和他就結束了。

    懷中她安靜下來,蒼彥易抱着她,享受兩人這來之不易的溫馨。即使溫馨背後,是早已不可磨滅的隔閡。

    她的長髮有着花瓣的清香,應是洗漱時用浸泡過花瓣水所留下的,蒼彥易將下巴抵在她的螓首上,「以前,母妃也喜歡用花瓣水洗漱。」

    他很少提及德妃及他小時候,以尋靜靜聽着,不打斷也不回答。

    「本王小時,母妃哄本王入睡,會將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本王便抓着她的發梢湊到鼻子上嗅,花瓣的清香,一直到睡着。」

    蒼彥易將她攬在懷裏,輕聲道:「這世上只有兩個人喚本王阿易,一個是母妃,但她再不會喊本王的乳名了……」

    以尋闔眸,這個世上,還有誰會這麼喊他呢?像寵一個孩子。旁人眼裏,他是高高在上的荊王,他是未來的君王,擁有萬里山河,所有人都想要得到他的庇佑,卻卻從沒有人,去守護他、寵他。

    「其實,小雅的名字是本王取的。因為母妃說,她是本王的妹妹,本王要疼她、愛她、守護她一輩子,所以她的名字要本王來取。」

    他平淡的語氣,像是在回憶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以尋卻隱約覺得,今晚的蒼彥易格外反常。

    她漸漸又離得遠了,蒼彥易將她又圈在懷裏,輕聲,

    「你知道若依的病嗎?」

    他的話前後跳轉很大,讓人猜不透情緒,以尋扯了扯嘴角。

    她不答話,意料之中,蒼彥易自問自答:「其實若依她根本不是病了……而是中毒,一種寒毒。」

    毒?以尋一驚,皇后的侄女,大將軍韓陽之女怎麼會中毒呢?誰有這樣的膽子去毒害她?

    「若依是個很溫暖的姑娘,小時候總是愛跟在本王身後,雖年歲小,卻懂事溫順。兒時本王頑皮,摔了磕了她會給本王包紮清理,有時候看本王傷的重了,還會哭鼻子。皇子們都笑她,笑她長大了是不是要嫁給本王……」

    他細數韓若依的好,以尋苦笑,明明知道不能在意,心卻疼……

    「她……就是你和我提過的玩伴嗎?」以尋聲音微緊,梅林重傷時,她讓他說一些他小時候的事情,原來那個玩伴就是韓若依,「阿易,她對你而言,是不是很重要?」

    一聲阿易,蒼彥易心下微顫,臂彎緊了緊,將她圈在懷裏,「母妃病故那年,本王和小雅失了保護,那時小雅才四歲,她在本王懷裏哭鬧不已,是若依替本王照顧的小雅……也照顧本王。若依身上的毒,就是那一年沾染的……是她,為了救我和小雅才沾染的。」

    雖只寥寥數句,以尋卻隱約能猜到他那時的艱難,德妃是宮女子出生,除了皇帝的寵愛,背後沒有任何勢力。帝日理萬機,德妃病故,蒼彥易和蒼彥雅便等同失去了所有的保護,其危險處境可想而知。

    「中毒之後,她昏迷了整整一個月,韓家傾盡所能,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但毒卻一直在她體內殘留着,每每毒發,便如同在生死邊緣徘徊。」聲線低沉,「紀以尋,本王答應了娶她,她是本王的責任。」

    以尋苦笑,深呼吸,強壓住眼內酸澀,「你既放不下她,那今晚這番話……是與我決裂嗎?」

    耳邊一聲輕嘆,以尋不知道他在嘆什麼。突然身下一輕,整個人便被他抱在身上趴着,以尋嚇了一跳,擔心傷着孩子,忙要從他身上下去。

    「本王只抱你會兒,不會傷着孩子的。」

    他的胸膛溫暖而熟悉,以尋抿唇,這恐怕,是兩人最後的溫存了吧?漸漸放鬆了身子,趴在他身上,聽他強健有力的規則心跳。

    他將她攬得很緊,似是怕失去什麼一般。黑暗中雖看不清他的神情,以尋卻隱約覺得,他今天着實反常。

    暗暗思忖着,以尋犯困,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紀以尋,不要離開本王……母妃和小雅都走了,本王只有你了。」

    以尋模模糊糊聽到一聲嘆息,忽然被一串腳步聲驚醒,卻見是葉菡端着托盤走了過來,」王妃,該吃藥了。」

    四下望了望,蒼彥易早已經走了,怔怔頷首,接過藥來,「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六月初十了。」葉菡稟道:「王妃為什麼問這個?」

    黑苦刺激着味蕾,以尋搖頭,「沒什麼。」

    葉菡看她神情,思忖片刻,「今天六月初十,是德妃的忌日。」

    以尋手下一滯,今天是德妃的忌日嗎?難怪他會那樣反常,垂眸,將瓷碗中的湯藥細細飲盡。掀開寢被,趿鞋下榻。

    「葉菡,我們出去走走吧。」

    ——

    月朗星稀,荊王與女子對面而坐,女子溫婉淡雅,手執一壺清茗。彼此無言,卻是一種安靜陪伴,契合靜謐,歲月盡好。

    暗處,以尋看着這一幕苦笑,她又自作多情了。她這樣沒骨氣,他不過幾句傷感之言,就心軟了。怎不知他的傷口,從來不需要她來癒合。

    「走吧。」

    葉菡挑燈,兩人原路折返。

    夏日風清,空中有螢火蟲飛過。以尋專註腳下的路,生怕跌着。忽聞背後一聲輕喚,以尋回首,見來人一襲白衣,面目俊秀。

    葉菡見了來人淡道:「這麼晚了,祈大人怎麼在這?」

    祈辰玉回道:「我是專程來尋王妃的。」

    「找我?」以尋不解,祈辰玉向來自持高雅,自與她相識以來,便一直很厭惡她的恣意脾性,兩人平日裏並沒有什麼交集,今天找她會是什麼事情呢?

    祈辰玉頷首,「這裏說話不方便,前面有個涼亭,我們去那裏坐下來細談吧?」

    以尋點頭,葉菡提燈照路。

    三人行着,以尋走在最前方,行出不過數步。忽聽身後葉菡一聲悶哼,身後的燈光向下一滑,驟然熄滅,燈籠跌落。

    心下一驚,當即回首,卻看葉菡胸前插了一把長劍!鮮血汩汩溢出,迅速浸濕了她的勁裝!而她身後,祈辰玉手持長刃,滿目涼薄。

    「葉……」以尋還未出聲,便覺後背一陣陰風吹來,緊接着頸項一麻,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暗處,一人將昏迷欲倒的以尋接住。

    葉菡見勢,知道大意中了計,咬牙一聲厲喝,不顧胸口劇痛,強行持劍沖了上去。

    挾住以尋之人身量不高,武功平平,就在葉菡快要得手之時,後背在受一擊,腹部一痛,再中一劍!

    「走吧!告訴你家主子,記得我們的約定。」祈辰玉眸光隱晦,月光下,純白長衫純潔雅致。

    那人勾唇,笑道:「多謝祈大人相助。」

    葉菡再要追,卻被祈辰玉攔住,又一劍穿腹!身側一口古井,井口青苔遍佈,祈辰玉出掌,將葉菡推送了下去,噗通一聲水響,漸漸彌散在月色之中。

    長劍沾了血,祈辰玉皺眉,揚手,一併扔進井裏。純白衣飄渺,朝靴輕抬,離了這血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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