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多鐘,我醒來之時,小曉房間裏非常安靜,她似乎已經睡着,該是哭了一夜,疲憊的身體再也無法抵抗睡眠的陣陣侵襲,最終戰敗,束手就擒。或許,這世界上最佳的療傷之地,便是她的夢境了,在那裏,可以忘記所有的人和事,包括她的前男友,那個兇悍的女人,那些異樣的眼光,甚至可以忘記她自己本身。與此同時,她也可以見到很多她所希望見到的人,已逝的父母、高中同學,臨走之時連聲道別的機會都沒有,而在夢裏,他們則可以促膝長談,聊着身邊發生的種種瑣事,平靜而又溫馨。由此看來,小曉似乎不應屬於這個喧囂紛繁的現實世界,而我,也並不應存在於她那塊淨土之中,只要小曉能過得快樂,忘記所有的憂愁,我寧願現實與夢境發生顛倒,現實變成了夢,夢轉化為真正的現實,我願成為她夢中的路人甲。
我去樓下買了早飯,放在餐桌上,另附一張紙條:
小曉:
早飯已經準備好了,記得把它吃了,多休息,冰箱裏有午餐,放微波爐里打熱就可以吃了,晚上見!
虞力齊
對上班族而言,周一,無疑是個萬惡的日子,想像着即將接受一周工作的**,激情什麼的也都煙消雲散、隨之風飛了。然而今天,我卻覺得精神尤為爽朗、亢奮,臉上的笑容像被打了模子一樣定了型,走起路來身體都有些起舞的衝動。閒暇之餘,腦中會突然蹦出邱小曉,她睡醒了嗎?會不會沒看到我寫的紙條?傷口癒合得差不多了吧?我回家時她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我幻想着各種各樣的情節。
久日未曾相逢的太陽,帶着微弱的光芒撫慰着這座城市,各棟大樓如同向日葵一般,爭先恐後伸長脖子,企圖感受第一縷陽光的洗禮。是啊,多久沒見到這般金色陽光了,我已記不清楚,即便它的溫度微弱得不值一提,卻仍能曬乾我心中濕潤的情緒。看着那一束一束光芒,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傳說,一個關於陽光的傳說:
每逢秋分之時,日月交合、同輝同映,神靈會在雲南麗江玉龍雪山上,賜予人間最完美的愛情陽光,每個被陽光撫摩到的人都將會得到最美最聖潔的愛情。但不幸的是玉龍雪山上終年雲霧繚繞,雪山一側常年不見陽光,秋分這天,陽光更是無法穿透雲層,但是在玉龍和哈巴雪山交界處,穿孔肅立最陡峭的岩壁有一處山洞,據說山洞裏居住的是殉情而死的風之女,她痛恨山神刁難人世間的男女,所以會在秋分的正午時分,趁山神打盹的時候,偷偷地將萬丈愛情陽光剪下最絢麗的一米藏於山洞之中,然而山神醒來後很快就會發覺,並追回那一米陽光,所以這一米陽光只能在人間停留一個盹的功夫,繼而消失,如果有最勇敢最執着的人在正午時分來到山洞裏,他將會得到風之女的饋贈——最絢麗、最完美的愛情。
雖然這只是一個傳說,可也曾一度令我神魂顛倒,誓要在秋分之時去那洞中待上一個中午,乞求風之女的饋贈。其實我更想弄明白的是:代表着真愛與幸福力量的陽光為何穿透不了山神所佈下的雲層?或許就如同傳說中所描述的一樣,那一米陽光只能在人間停留極短的時間,真愛也是如此,它的確存在過,只是並不長久。
望向窗外,道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城市中的一切,看似混亂卻又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忙完一天的工作,終於等到下班,我飛似地往家趕,猜測着小曉現在的狀況,迫切想知道她今天都是怎麼度過的。此時的她,會是哭紅了眼蜷縮在床上?還是跟我一樣吸飽了陽光後精神煥發?
當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卻發現屋內空無一人,床上的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板被拖得乾乾淨淨,房間徹底換了個樣。我知道,這肯定是邱小曉的傑作,與先前的凌亂相比,整潔的房間應該是與愉悅的心情更搭調的,可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為什麼呢?我並不隱瞞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因為創造師邱小曉突然消失了,我這裏將她形容成創造師並不含糊,屬實至名歸,因為邱小曉在我的心臟上創造了一幅堅韌與柔弱混雜的抽象派作品,這是她的自畫像,用雕刻刀一刀刀鐫刻在了我的心上。然而,名著卻往往伴隨着相同的命運,即通常在創造者消失或死亡之後,它們才會被眾人從遺忘的泥土之中拖拽出來大肆膜拜。所以我個人認為,人們欣賞與崇尚的,並非作品本身,而是通過作品來寄託對創造者神奇人生的懷戀,就好比梵高與《向日葵》,它帶給我的並不只是一副繪畫,而是一段豐富慘烈的人生影像,那株生長在阿爾卑斯山上的向日葵,吮吸着創造者自殺身亡後濺出的鮮血,帶着希望與痛苦延續着創造者的生命,或是抗爭於命運枷鎖之內,也或是苟且於塵世繁瑣之中。向日葵與梵高已完全融為一體,通過向日葵,我感受到了梵高曲折婉轉的一生,而從梵高身上,我也看到了向日葵所代表的堅韌與永不屈服。那一槍,不僅結束了自己,同時也結束了整個世界,我甚至產生疑問,到底是這個世界不屬於梵高,還是梵高不屬於這個世界?然而,刻在我心上的這幅作品,映射出的,卻只能是邱小曉孤單的影子,我試着將心點亮一盞燈,企圖看清那影子的悲傷,卻擔心見到光亮的影子會突然消失。它也會躲在我內心的陰暗處,偷偷吮吸我鮮紅的血液嗎?
我像一隻泄了氣的球一樣癱軟在沙發上,腦中除了失落卻也只能是失落,我並不在意小曉的不辭而別,只關心這是否會是另外一個結局,像梵高一樣,一槍嘣斷了我們之間的千絲萬縷。看來,她是真的離開了。
幾分鐘後,敲門聲突然響起。我根本沒去思考會是什麼人到訪,只是條件反射地將門打開。
門框之中,一張羞澀的笑臉,兩隻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剛洗過的頭髮,柔順地披散在羽絨服的帽檐上,捲起的袖口下,白皙的雙手擰着兩個大膠袋,腳底踩着的卻是我的棉拖鞋。沒錯,這是邱小曉,只有她才會那麼楚楚動人,嬌羞可愛。此刻,如若將門框比作畫框,那麼邱小曉便是那畫中的蒙娜麗莎,靦腆的笑容足以讓千萬人為之心動,心生憐惜。我完全被這幅活畫卷所深深地吸引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裏,一手扶着門,講不出一句話。楞了半響,才突然回過神。
「你怎麼……」我驚奇地問道。
「噢,我估計着時間你也該回來了,所以去樓下超市買了點東西。」小曉舉起手中的袋子示意給我看。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卻發現自己仍堵在門口,便立馬伸手接過小曉手中的兩個大口袋,空出位置讓她進屋。
「喲,這麼沉,都買的些什麼啊?」我笑着問道。
「有牛奶、麵包、洗衣液,還有……」小曉一邊甩着雙手,試圖緩解它們的勞累,一邊仔細地回想着自己所買的各種東西。
「洗衣液沒有了麼?」我奇怪地問,因為我記得前兩天還剛買了一瓶。
「嗯,我用完了。你看,那麼多衣服呢!」小曉指着窗外陽台的晾衣竿。
一直沒有注意窗外的情況,這時我才驚奇地發現,晾衣竿上搖晃着的是一整排剛洗過的衣服。那正是我長時間堆積起來的,連洗衣機都無法戰勝。我感到非常慚愧,同時又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去表達我的感激。
「呵呵,謝謝你!」我只能用如此簡單的言語。
小曉微笑着點點頭。
「廚房我也打掃過了,真亂,你平時都沒自己做過飯?」
「中午一般都不回家的,晚上一個人又嫌太麻煩,索性在外面吃了。」
「這麼好的設施不利用,真是太浪費了,以後,就讓我來動手吧。」
「你會做飯?」
「難道不應該會?」小曉調皮地回答道,這表情與昨晚判若兩人。
「那好,那以後你做飯,我來洗碗。」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們相對而笑。
坐在沙發上,我們並沒太多語言,努力在腦中搜尋,希望能打破這份尷尬,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那個——你好些了嗎?」我猶猶豫豫地問道。
沒問便好,經這一問,尷尬的氣氛再次蔓延開來。
小曉的愁容再次集聚上來,她呆呆地望向窗外,一言不發。
沉默些許以後,她緩緩說道:「該結束了。」
那帶着絕望的語氣中又混雜着幾分灑脫。的確,對她而言,應該是畫上句號的時候了,不論是與他,還是與曾經的自己,都應該做上一個徹底的了斷。
安靜之時,我突然聽到小曉的肚子咕嚕咕嚕叫着。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靦腆地笑了笑。
「餓了?」我問道。
「嗯。」
「中午吃的什麼?」
「吃了一個蘋果。」
「蘋果?你沒看到我留給你的紙條?」
「看到了。只是——只是我不會用微波爐。」小曉似乎有些難為情。
我不知道是該笑她的傻,還是埋怨自己關心不夠到位,時常在電視上看到微波爐,但在一般的家庭里能夠用得上的卻並不是很多。關鍵在於一般的中國家庭都不太習慣用這種洋貨,傳統的灶台式已經在廚房之內打下了根基。所以,小曉不會用微波爐卻也在情理之中,想想自己當年剛從農村出來時,對這些城市的先進設備也曾搞不清、弄不明。
「除了蘋果,就沒吃點其它東西?」
「沒有。」小曉搖搖頭。
「你!」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她才好,小曉則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傻呵呵地看着我笑。
「走!出去吃,我請,就當你幫我洗衣服的回報。」
小曉似乎早就等待着我這句話,一下子從沙發上蹦了起來,這小妮子該是餓得實在撐不住了,一路上都能聽見她肚子的咕嚕聲。
選擇了一家較近的飯館,我讓小曉點菜,她卻只點了一份「金沙玉米」,然後將菜單交回給我。
「我不吃肉的,你點你自己喜歡的吧。」小曉說道。
「什——什麼?不——不吃肉?」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從小就不怎麼喜歡。」
「那,是所有肉都不喜歡?」
「也並不是所有,魚和兔子還是比較喜歡的。」
我對這一位半素食主義者感到有些驚異,不吃肉的生活該是什麼樣呢?想想自己,打小就愛吃肉,幾天吃不上一頓就感覺心裏悶得慌。我所認為的有錢人應該是頓頓都有肉吃,紅燒、清燉、爆炒、粉蒸,換着花樣兒地吃,想怎麼吃怎麼吃,有了肉,生活才真正算是上了層次,離幸福的距離才會更近。我實在無法想像與肉滋生出敵意的人是如何感知這個世界的,如同吃齋念佛的人,六根清淨,無欲無求,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那來一個小煎兔?」我指着菜單徵求小曉的意見。
「你不用管我,點你自己喜歡的就行。」
「在我們老家,兔肉可是主食,小兔子已經光榮成為了菜單上的『名人』,而我們家則更是吃兔專業戶,逢年過節都得弄上一隻,我自然也是特別喜歡。」我開始與小曉調侃。
「啊?真的假的?那——那你老家在哪?」小曉問道。
「鹽城,知道嗎?」
「鹽城?好像是自貢吧?」
我點點頭。
「我當然知道了,老早就聽同學說過,那邊有巴芬兔,對吧?聽說還挺好吃的。每逢過年時還會有燈會,聽說特別漂亮,特別壯觀,可惜我都沒去過,還有還有,還有好多好多恐龍?還有——」小曉激動地細數着我家鄉的特色。
「是恐龍化石,不是恐龍,自貢美女多得數都數不清。」
「哈哈。」邱小曉一臉笑容。
「其實,那個巴芬兔並不怎麼好吃,自己家裏做的『冷吃兔』,還有街頭路邊攤烤的兔頭,那味道才叫巴適,想想我就流口水。以後如果有機會,讓你嘗嘗我媽做的冷吃兔。」
「嗯嗯,說定了,你可不許騙我。」
「當然。」
「那燈會,好看嗎?」
「當然好看,南國燈會,享譽中外,要觀燈,那肯定得去自貢。」
「那——那你們那的鹽,究竟是怎麼做的?」
「說起這個鹽,那倒是有很長的歷史了,報道上說第一口井是東漢時期在富順縣開鑿的,那邊的鹽比較特殊,屬井鹽,也就是挖深井從地底抽出滷水煉製成鹽。當然了,自貢有如今的發展,也正與那一口口鹽井密切相關。」
「那這個有名的『鹽幫菜』,與那個開採的鹽有什麼關聯嗎?」
「井鹽業發展旺盛以後,吸引了中國各個地方的投資者和勞工,那不同層面的飲食消費和嗜好,不同地域的飲食文化交融,也就使自貢逐步形成了獨具風味的鹽幫菜系。」我耐心地解釋道。
「噢,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離吃飯時間越近就越容易感覺飢餓,再加上談起家鄉的美食,喉嚨里更是不停回放着咕嚕咕嚕吞口水的聲音。
菜上桌以後,我們再無形象的顧忌,結束對話,猶如餓狼捕食一般,讓自己的舌頭和胃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與享受。小曉狼吞虎咽的表情並不比我優雅太多,除了我媽,我很少有機會看到其他女人吃飯吃得那麼爽快,那麼肆無忌憚,那麼不顧形象。以前覺得我媽吃飯的動作特別庸俗,一點沒有女人本該具有的溫文爾雅,有時我甚至會對她指指點點,苛刻地要求她吃飯不要太快,聲音不要太大,全然忘記她只不過是一個農村女人,淳樸中折射的「庸俗」才應是她真實的反映。可如今,另一個女人擺着同樣的姿勢在我面前,我卻一點兒不感覺庸俗,她抱着飯碗,埋着頭,一言不發,快速揮動着筷子,整個視線保持在金沙玉米與自己飯碗之間跳動,我反而覺得她可愛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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