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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心裏仍舊隱隱抱着希望,也許二哥哥是真的沒有收到良時的奏疏,不知道她有孕了。如果等上兩天,萬一真的重新下令讓她靜養呢?婉婉膽戰心驚地盼着,可是三天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閻蓀朗來拜見,弓着身子說:「殿下不肯動身,臣沒法向朝廷交代還是其次,時候耽擱得太久,到最後帶累的是王爺,請殿下三思。」
婉婉覺得自己幾乎放下尊嚴了,捂着肚子說不適,「這會兒上路,只怕會要了我的命的……」
閻蓀朗無可奈何,他和長公主雖然不像肖鐸那麼親近,但也算瞧着她長大。平時的長公主何等驕傲自矜,現在這樣,實在讓人唏噓。
「那就明兒吧,明兒是最後期限,要是過了,一頂欺君罔上的帽子扣下來……」他向上覷了覷,長公主臉色煞白,他沒能把話說完,打了個拱,悄悄退了出去。
到底還是得走的,婉婉從隆恩樓里出來,閻蓀朗多等了一天,賺得盆滿缽滿。
一大家子人在門前送她,太妃滿面愁容,拉着她的手說:「無論如何,保重自己要緊。你要留神吃口上,再覺得不對付,只要是好的,儘量多吃些。孩子這會兒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娘肚子鬧了虧空,受苦的可是他。」語罷頓下來,無限眷戀地審視她,「好孩子,我真不願意你走,咱們一家子多和睦,現在弄得……」
該說的都說了,婉婉極力控制自己,只道:「額涅別傷心,我過程子就回來。」
瀾舟哥兒倆圍在她身旁,輕輕叫着額涅。她笑着撫撫他們的腦袋,轉身登上了輦車。
良時送她到桃葉渡,兩個人靜靜對坐,相顧無言。隔了很久才見她把手探過來,柔軟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握道:「咱們說好的,高高興興的。你這模樣怎麼辦,叫我難受麼?」
他才露了個笑臉,「我在算時候,瞧哪天出發合適。」他仔仔細細計較着,「南京到北京兩千多里,走水路日夜不停需十五日。我走陸路入京,至多三天,加緊些兒,兩天半也能到……那我八月十二就動身,到京城正趕上十五。我記得上年中秋,咱們就是一塊兒過的,這回也一樣。」他鼻子一酸,不敢讓她看見,低頭把她的手壓在了唇上。
婉婉想起來,那回她被人輕薄,是他相救,那時候自己就有些喜歡他。今年本以為可以順順噹噹的,結果竟要做起牛郎織女來了。
她把眼淚咽進肚子裏,笑着說好,「我在月下設宴,等着你來。」
他也害怕,怕她像流星一樣,短暫划過他的天空,留不下任何印記。於是他捲起袖子,把手臂伸到她面前。
婉婉懵懂望着他,「怎麼了?」
他說:「你咬我一口吧,咬得重些,就像在我身上打個戳,一生一世都跑不掉了。」
她聽了笑他傻,「那多疼呀……」
他卻堅持,「咬出血來才算數。」
她再也笑不出了,現在這事兒,真有歃血為盟的激昂和震撼。低頭看那手臂,摟過她多少回了,熟悉得就像她自己的。她下不去那嘴,咬壞了可怎麼好!他往前遞遞,以示催促,她掙扎半晌,知道他的倔脾氣,只好勻了口氣,抓住胳膊,用力啃了上去。
皮肉沙沙,有脆裂的聲響。她嘗到了鐵鏽似的味道,心裏一驚。忙抬眼看他,他連眉頭都沒皺一皺,欣賞那圈玲瓏的牙印,面上有欣慰之色。
婉婉抽出手絹給他包紮上,然後挽起袖子,把自己的胳膊遞了過去,「你也咬我一口,讓我帶回北京。」
他在那白淨纖細的玉臂上撫摩了半天,「我這一口下去,半截胳膊就折啦。」
她毫無懼色,「我不怕,你咬吧。」
他果然把嘴湊上來,牙齒作勢輕齧兩下,最後也不過狠狠親了一口,「別把我兒子的媽咬壞了。」
婉婉撲過去,緊緊抱住他,小聲叫他的名字。他偽裝了很久,卻被她這樣一個舉動弄得防線崩塌了。她剛有孕,這時候正需要他,可是他沒法陪在她身邊。不達頂峰便身不由己,連心愛的女人都留不住。
車裏光線暗淡,找到她的嘴唇,吻中帶着苦澀。她掛在他脖子上,很多時候就像個小女孩,動作生疏,卻執拗地做着大人才做的事情。吻了那麼多次,她一向很被動,這次忽然反客為主,簡直末日狂歡般的弔詭。他捧住她的臉,喃喃說:「不要這樣……」才發現她早已經淚流成河了。
好恨,恨不得把慕容高鞏千刀萬剮,可是必須忍耐。他卷着袖子給她擦眼淚,溫聲安慰:「好了、好了……一個月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她抽泣着直起身,拽着他的手說:「良時,八月十二一定上路啊。」
她最終登上福船,那船的船舷太高,上了甲板就再也看不見地面了。風帆鼓脹起來,慢慢駛離港口,她站在甲板上,空洞地望着天,有一瞬分不清蒼穹的顏色,不是藍的,像四合院門上久經磨礪的銅鋪首。
這輩子坐過兩回船,上次是半年前的出降,那時候滿心絕望,視死如歸。這回是返航,轉了一圈回到原點,一路的煎熬,比來時更甚。來時沒有暈船,該吃吃該睡睡,倒也自在。這回不同,不知是不是害喜的緣故,不停想作嘔,以至於看見盂盆就怕了。銅環她們總讓她多吃,說吃歸吃吐歸吐,肚子裏沒了東西,吐的都是膽汁子,叫世子爺怎麼辦?所以為了孩子她得吃,嗓子裏辣辣地痛,她也大口吞咽,為母則強,大概就是這樣吧。
兩腳踩到地上時,她已經瘦了很多,兩眼摳僂着,皇帝見了都大吃一驚,「怎麼成這模樣了?」
她沒有笑臉,規規矩矩跪地請安:「臣妹接旨回京謁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帝能感覺到她聲線里的疏離,待要扶她的手微微一僵,還是伸了過去。
「婉婉,咱們是至親骨肉,不要和哥哥這麼見外。」他攙她起來,仔細打量她,這眉眼還是記憶里的樣子,只是精神不好,有些怏怏的。他扶她坐下,自己立在一旁,半躬着身子說,「你去了南苑那麼久,朕天天掛念你,唯恐宇文良時待你不好。今兒一見果然的,你怎麼瘦成這樣了?好個宇文老賊,他侍主不力!」
皇帝穿着禪衣,光着兩腳,剛從煉丹房裏出來,眼皮熏得紅紅的,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婉婉無可奈何地站起來,「二哥哥,我有身孕了,這一路勞頓,加上暈船暈得厲害,難免消瘦,和宇文老賊沒關係。」
皇帝被她這麼一說訕訕的,畢竟他也心虛,本來還想借題發揮一下,沒想到繞到自己身上來了,頓時有種有口難言的難堪感覺。
他兩腳啪啪地,在木地板上轉了兩圈,「噢、噢,朕記起來了,確實收到一封奏摺,說你有喜了。」馬上換成了興高采烈的模樣,哈哈笑道,「爹爹和娘在天上得了消息,一定很高興。連婉婉都有孩子了,咱們這輩兒總算都長起來了,開枝散葉,將來好光耀我大鄴!」復又撫掌,「瞧准了時候,咱們上奉先殿祭拜爹娘,把這個好信兒告訴他們。朕再設個大宴,廣邀文武大臣,迎接你歸寧。」
婉婉臉上浮起郁色來,大宴群臣,卻獨獨不讓良時入京,他存心讓他們夫妻分離,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她深吸了口氣,「哥哥,我乏累得厲害,經不得大宴。回頭去瞧瞧太后,有程子沒見她了。」
皇帝怔了一下,「太后?無關緊要的人,看不看都成。」
她離開紫禁城半年,看來除了音樓那事,還有些其他的變故吧。聽他的語氣,不怎麼把太后當回事似的,好歹是爹爹的元後,名分總在的。
她不大喜歡他傲慢的腔調,蹙眉說:「畢竟是太后。」
皇帝頗不耐煩,「整天絮絮叨叨,管這管那,瞧朕脾氣好,做起朕的主來了!這是礙於祖宗規矩太后不能廢,要不早讓她上北五所醒神兒去了。」
婉婉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有殺雞儆猴的用意,如果不是為了在她跟前抖威風,那就是最近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了。
她按捺了一下,忍無可忍,打算告退,「二哥哥恕我不能久坐吧,我身上欠安,坐久了就難受。橫豎我已經回京了,來日方長的,待我歇一歇,再和哥哥話家常。」
皇帝的唇抿起來,枯着眉頭看她,「婉婉,朕見着你很高興,可你似乎和朕不一樣。怎麼,南苑的水養人,把你養得連手足都不認得了?」
要問她的心,真的很想和他大吵一通,可她知道不能。長遠未見,他的心思愈發難以琢磨了,萬一發起瘋來,她自己倒沒什麼,只怕他把不滿都發泄在良時身上,那就了不得了。
她只有好言和他說話:「您這麼怨怪我,我吃罪不起。我見着哥哥,怎麼能不高興,可君是君臣是臣,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不能纏着哥哥,回頭哥哥又怪我不懂事兒。」她疲乏地喊了聲內承奉,讓他把帶進西海子的東西呈上來,「王爺知道哥哥愛文房,端硯、玉版紙、松煙墨、散卓筆,件件都是出於名家之手,好不容易才踅摸來的。王爺說南苑如今事忙,不能進京面聖,讓我代他向皇上問好。等懷寧災民的事都辦妥了,他再進宮來給皇上磕頭請安。」
皇帝聽後才略緩和了神色,不過依舊問她:「南苑王待你好麼?」
她說好,「他恭敬,也知道分寸,平時言行沒有半點逾越。」
可能尋常人家所謂的好是夫妻和睦,但帝王家絕不僅限於此。他們更看重這些承受天恩的人是不是惕惕然,甚至給你遞東西的時候,態度是不是謙卑,是不是用雙手進獻。所以那些尚主的駙馬並不輕鬆,普通男人尚且能夠在家受用,但擱到駙馬身上,一個閃失冒犯了妻子,也許就是一場滔天大禍。
皇帝其實一直關注她的婚後生活,的確也如她說的那樣,他們夫妻相處還算融洽,否則也弄不出孩子來。他只是有點難過,宇文良時是大鄴的心頭之患,婉婉現在真的對他動了情,將來事情就不好辦了。
他負手沉吟:「你上回給朕寫的信上說,懷寧一線流民成災,你果真上那裏瞧去了?」
婉婉道是,「懷寧縣令沙萬升私賣災糧是真事,這十萬石糧食運往哪裏,想必皇上也已經查明了。我是女流之輩,不應該妄議朝政,只有仰賴皇上聖明,保社稷,除奸佞,勿令親者痛仇者快。」
皇帝極慢地點頭,「朕明白,小妹妹關心社稷,是朕之福。你先前說累了,又耽擱了這麼長時候,難為你。罷了,你先歇着去吧,毓德宮還替你留着呢。」
一旦住進宮,就必須和外面斷了聯繫,這是萬萬不行的。她含笑道:「我說過的,毓德宮請哥哥分派給底下妃嬪,叫她們住得鬆快些兒。至於我,嫁出去的閨女,沒有再入宮的道理了,還是住長公主府的好。那新房子我還沒瞧過,正好去看看。」
皇帝說也好,轉頭叫閻蓀朗,「從錦衣衛上調撥人手,好好護衛長公主府。要是出了任何紕漏,朕拉你們點天燈!」
閻蓀朗喏喏道是,比手請殿下移步。婉婉心裏惶惶,料想名為護衛,大概實則軟禁。這哥哥,做得真夠絕的。
她搭着余棲遐的手臂緩步走下台階,偏頭對閻蓀朗道:「勞煩少監,替我向太后告個罪,今兒我才到京城,實在沒心力進宮了,等明兒我再向她請安。」
閻蓀朗呵腰道:「太后娘娘知道殿下有了喜,定然不在這上頭計較的。殿下先歇着,到底舟車勞頓,瞧您精神頭兒也不濟,或者等緩過勁兒來進宮也不遲。」
她走在堤岸上,已然和上年的心境大不一樣。眯眼遠眺,這片苑囿又添了好幾處樓閣,都是為皇上修道用的。北邊民不聊生,皇上還有閒心建樓,倒真有晉惠帝「何不食肉糜」的風範。
她長長嘆了口氣:「這一路多虧了閻大人,下回見了萬歲爺,我再給你請賞。」
閻蓀朗說不敢當,「這本是臣份內,再說王爺千叮嚀萬囑咐,就是瞧着王爺和臣的交情,臣也一定順順噹噹把殿下送入京來。」
婉婉想起良時,才略微感到溫暖。她垂手撫撫肚子,雖然孩子還小,除了叫她吐得昏天黑地,基本沒有任何存在感。但是她知道裏頭有個小人兒,因此心裏是寧靜的,總算不那麼孤單。
所幸她的新宅子建得不遠,就在東帥府胡同那邊兒,前後四進,很富麗堂皇的院落。可惜太累,沒有駐足看,一經而過便進了二門。銅環和小酉已經在上房候着她了,給她鋪排好,伺候她躺下,方悄悄退出去。
這一覺睡得深沉,以至於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對着日頭下白晃晃的院子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已經回到北京了。頓時一片孤苦伶仃的浪頭洶湧地包裹住她,她定定坐着,眼淚打濕了胸前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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