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煮鶴 46.第四十五章 言官

    第四十五章言官

    衛鶴鳴再見文初時,是在文御史的白事上。

    此時文家早已被掛上了白幡,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香火氣息,來來往往的只有零星幾個麻衣僕役,明明是白事,可文家的門庭卻冷冷清清,門可羅雀。

    文家敗了。

    這是滿朝文武皆知的事實。

    先前朝中文御史曾與皇帝就太子之事幾番爭執,而如今死諫卻也沒能阻止皇帝廢后的決心,一夕之間,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世家倒還算穩妥,那些毫無根基的言官們尤其膽戰心驚。

    文家本就並非世家,沒有多深厚的底蘊,更比不得大族根深葉茂。不過是文御史一支鐵筆出了名,才有了文家短暫的興盛。

    如今文御史去了,還是當着朝中百官的面,不堪被帝王折辱,觸柱自盡的,文家一脈,也完了。

    衛鶴鳴剛一踏進文家的廳堂,便見文初時着一身白孝,本就單薄的身子顯得要更羸弱幾分,慘白着一張臉,眼裏儘是紅血絲,連步伐都不甚穩健,強撐着向他們行了一禮,那頭便再也沒抬起來過。

    衛鶴鳴低聲道:「我們來看看你,有什麼能幫上忙的,你只管說便是。」

    文初時搖了搖頭。

    室內冷冷清清,僅有的幾個客人都是生面孔,不曾在朝堂上見過的。

    唯一熟識的便是宋漪,似乎是一早便來了,正忙前忙後幫着文家大哥處理些事務。

    衛鶴鳴沉默了許久,只將一塊破碎的錦緞塞進了文初時的手裏,道:「我……沒能攔住令尊。他是個極清正的人,我很欽佩他……還請節哀。」

    文初時一愣,低頭看那錦緞,驀然紅了眼眶。

    他認得這錦緞是當日撕裂的文御史官袍一角,文初時曾無數次看到自己父親披上這件屬於他的戰袍,也無數次想像過父親手執笏板立在朝堂之上,一字一句口誅筆伐,討伐天下不平之事。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可他卻想像不出,這樣頂天立地坦坦蕩蕩的父親,是怎麼與帝王針鋒相對,最後一怒之下血濺大殿的。

    文初時的薄唇被自己咬出了兩個深深的牙印,那紅色仿佛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艷色。

    他在控制着自己,不讓自己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可他終究忍不住,聲音裏帶了哽咽:「父親沒錯……你們知道……父親沒錯……」

    宋漪輕撫他顫抖的肩頭。

    文初時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打濕了那一塊破碎的錦緞:「你們知道……只有你們知道……言官不因言獲罪,他怎麼能,怎麼能……」

    他說的是誰,三人都清清楚楚。

    可誰也不能說出口。

    連悲傷至極的文初時也只能低聲悲鳴。

    明知是非,明知清濁,明知善惡,可他們不能說,不能做,甚至連表態都不能,只能站在這樣一個冷冷清清的廳堂,為曾經說出口的那個人上一柱清香。

    賀嵐低聲道:「所有人都知道,只是……」

    &是他們不敢說,」文初時的眼裏儘是悲涼,眼淚還在一滴一滴地湧出,卻露出一個幾乎是獰笑的表情來:「說不得,不可說,言官,這便是言官?」

    他曾是畏懼父親的,也是敬仰父親的。

    文御史是最標準的言官,「必國而忘家,忠而忘身」,他做的極好,文初時這個兒子理所應當被排在家國天下之後,甚至被排在黎民百姓之後。

    自小到大,他沒有同父親親昵過,更多時候是跟兄弟幾人一起聆聽父親的教誨,被嚴格考校功課,說是父,不如說更像師。

    可他依舊是崇敬父親的。

    幾個兄弟里,只有他最肖父親,無論是長相,是性情,還是才華,仿佛每個人都會說他將是父親的接班人。

    他將繼承那一杆鐵筆,繼承那一腔正氣,哪怕他可能永遠也超越不了父親,可他還是願意繼承這一切。

    但如今一切都沒了意義。

    他有筆,不能書。有口,不能言。

    因為那個殺害父親,堵住他的嘴的,是這世上至高無上的天子。

    父親尚能以身殉道,可他卻只能埋了自己的道,從此三緘其口,成為一個落魄家族的啞巴。


    因為他是文初時,是文御史的兒子,是最肖父親的人,是要扛起整個文家的人。

    他如何不恨?

    宋漪抿着唇看他,再也沒有平時的跳脫,只剩下了滿滿的擔憂,衛鶴鳴同賀嵐俱是一臉的歉疚。

    可他們歉疚什麼呢?該歉疚的那人,不過當做一場意外,拂袖而去,恐怕現在還在咒罵着晦氣。

    文初時漸漸意識到了什麼,便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滿心的悲哀,無處宣洩,卻又無法訴之於口,只能封在心中翻騰着、也痛苦着。

    &們回罷,莫讓人以為你們同我文家有什麼交情,耽誤了你們。」文初時神色漸漸變得平靜,對着他們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禮。「今日你們肯前來弔唁家父,文初時……感激不盡。」

    宋漪變了臉色:「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豈是那等趨利避害的小人?」

    文初時搖了搖頭:「我並非這個意思,只是……」

    只是自己懦弱無能而已。

    他早就沒了做言官的資格,文家也沒了一切的地位,若說還有什麼能夠失去的,也只有這幾個還願意來探望他一眼的朋友了。

    他怕連累他們,更怕最後因為這些原因而跟他們分道揚鑣,還不如現在就斷的乾乾淨淨——如今的文初時,本也是沒有資格去結交這些朋友的。

    宋漪卻急火上了頭:「只是什麼只是,我卻不信你……」

    話未說完,便被文初時急急打斷:「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文初時如今情境,高攀不上你們這些朋友,今日不斷,來日也終究要斷,何必執着?更何況,如今與我相交,有百害而無一利,就算你不介意,宋家也是如此?宋公子,你未免想的太簡單了些。」

    宋漪被他氣昏了頭,高聲道:「宋家如何是我的事,你這樣自說自話便要斷了聯繫,我決然是不肯的!」

    還未說完,就被衛鶴鳴攔了下去。

    衛鶴鳴也走過孤臣直臣的路子,也曾落到這樣一個落魄的下場——甚至比文御史要更慘烈一些。

    文初時曾一心想做言官,做下一個文御史,如今卻受此重創,他的心情衛鶴鳴再清楚不過。

    衛鶴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我等結緣於敘州,數年交情,不是你說斷就斷的。我認的是文初時這個人,不管你是誰,家世如何,你是文初時,便是我的兄弟。至於仕途……」

    衛鶴鳴湊到了他的耳畔,聲音極輕,仿佛羽毛掠過了耳畔:「聖上已不年輕了,先皇的是非,還有幾人記得呢?」

    文初時一個激靈,驚訝地瞪眼看向衛鶴鳴,仿佛不相信他會說出這等話來。

    衛鶴鳴面色不變,坦然道:「我等着在朝堂上看見下一個文御史。」

    文初時送他離去時看了他許久,才慘然一笑:「你未免想的太好了些。」

    衛鶴鳴的聲音只有他們兩個才聽得到:「越是強大坦然,才越不畏懼人言,越是弱小心虛,才越連人的隻言片語都要記恨,若是連言官都要罪責,那便是苟延殘喘了,你且看着。」

    文初時低下了頭,只道:「後會有期。」

    衛鶴鳴的眼神溫和了一些:「後會有期。」

    他記得前世是未曾在朝堂上見過文初時的,他並不希望文初時埋沒了一身的才華風骨,永遠沉默下去。

    無論這一世改朝換代的是楚沉、楚鳳歌、抑或他人,文初時都是有希望重新站在朝堂上的。

    他不希望文初時成為另一個當年的衛鶴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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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有客來訪。

    文初時看着黑衣青年默默將一炷香插在父親靈前,反覆思索在何時何處見過此人,倏忽睜大了眼:「……你是!」

    青年對着靈位深深一禮,這才轉了身,一雙冷冽的眼眸上下審視着他,低聲問:「文初時?」

    文初時伏身:「見過王爺。」

    青年環視着靈堂,忽的問:「鶴鳴來過?」

    文初時不明白這位多年未見的小王爺未經傳召出現在京城,還來他家弔唁究竟是什麼意思,只得回答:>

    青年的閃過一絲暖意,轉瞬即逝,爾後開口:「你想做文御史,還是想復仇?」

    文初時一愣,俯首道:「在下聽不懂王爺在說什麼,夜深了,王爺請回吧。」

    青年神色冷淡,他對那人以外的所有人,都不是那樣有耐心。

    一塊兵符落在了文初時的眼前。

    &是邊境二十萬軍隊的虎符,」青年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想做文御史,還是想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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