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先生未曾正式給顧家小子授過課,但府里上上下下都默認了他是先生的弟子。
顧家小子便纏着先生給他一個「名分」。
先生卻只扔給他一本厚厚的賬冊,道:「你何時算清了,我就何時認你做我的弟子。」
顧家小子不懂,楚鳳歌也未曾聽過這樣教弟子的人。
拜鶴相為師,是衝着學做官學做人去的,又不是為了學着當個賬房先生。
先生只笑着問他:「這天下穀物幾何?雨水幾厘?士農工商各有多少?百姓幾兩糧食夠一頓三餐?官員層層盤剝到底吞了多少?若是小賬都算不明白,如何指望他去清算天下這筆大帳?」
楚鳳歌神色複雜:「你真將他當做弟子?」
先生這才輕嘆:「恕在下直言,殿下雖有雄才大略,卻並非心懷天下萬民之人,戾氣太盛,手下之人,或是勇猛無畏,或是工於心計,可定國,難安邦。若來日殿下為君,缺一治世之人。」
楚鳳歌忍不住自嘲一笑。
我哪裏缺治世之才,我不過是缺一個你罷了。
+++++++++++++++++++++++前世·今生+++++++++++++++++++++++++
衛鶴鳴因着這接二連三的事故在京城徹底出了名,聽說甚至有說書先生編了關於他的本子在茶樓里賣座,名字就叫九歲解元郎,最近最火的段子是「解元郞智斗尹家子」,每每講起來都是茶客都是座無虛席。
衛尚書嘴裏說着「胡鬧」,卻日日差人去茶樓里聽書,回來再悄悄複述給他,聽得開心了,還會命人打賞那說書人幾兩銀子。
衛鶴鳴聽了,簡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覺得自己父親也是大景王朝的一株奇葩。
至於那些聽了他名聲有意登門結交的,衛鶴鳴也只命人含混過去。
賀嵐見衛鶴鳴最近名聲鵲起卻不利用,連連感慨浪費,待他傷養好能出門了,便邀他入了國子監幾個監生建的詩社。
說是詩社,詩文會友固然重要,相互聯絡卻更重要。
衛鶴鳴心裏清楚這些門道,自然也不會拒絕賀嵐的好意。
沒過幾日就趕上國子監例行放田假,他便應了賀嵐的邀,赴了幾次詩會。
衛鶴鳴次次都要同賀嵐嘆氣:「你是不是料准了我不會賦詩,才硬要我來陪你一起丟臉?」
賀嵐也唉聲嘆氣:「我只聽聞了你神童的名聲,原本想讓你來替我遮遮醜,卻不料你同我一樣是個沒天分的,如今你我卻是難兄難弟了。」
衛鶴鳴自小比常人聰明些,雖說十八般兵器樣樣通、樣樣松,可好歹也是通的,但只有這詩詞歌賦一節,他是半點天分沒有。
賀嵐竟跟他如出一轍,真不知前世那名士的名頭是不是他闖出來的。
衛鶴鳴舉起杯盞擋唇:「只是不知他們今日又要耍什麼把戲了。」
兩人相視苦笑。
果然,單純的命題賦詩早就滿足不了這群文人了,興辦詩會的幾位雅人又命下人在自家後院鑿了一條小河,與眾人玩起了曲水流觴。
這酒杯八成與賀衛二人命中犯沖,十次有九次停在他們面前,他們便只得悶頭喝了一杯又一杯。
兩人都年紀尚小,衛鶴鳴還沒練出前世那千杯不醉的本事來,僅着幾杯下肚,臉上就浮起了一片薄紅。
酒過三巡,氣氛便熱絡了起來,眾人盯着那再次停在衛鶴鳴面前的酒杯紛紛打趣。
&酒與解元郎有緣,今日不得解元郎的佳句,只怕是不會走了。」
&白斗酒詩百篇,解元郎升酒也該灌出個一句半句來吧?」
&小解元莫謙虛,我卻是不信你不會作詩的。」
衛鶴鳴這身體年幼,本就不勝酒力,又被慫恿的昏頭漲腦,舉起酒杯,寂靜了片刻,開口竟是唱起了大風歌來。
眾人哄堂大笑。
&風起……兮……雲……飛揚……威加……加海內兮歸故鄉……」衛鶴鳴仿佛沒聽見一般,兀自唱到這裏,卻無論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眾人起鬨:「後一句呢?」
「……歸故鄉……」衛鶴鳴的頭腦都鈍了幾分,模模糊糊似乎看見了兩個少年,逃了酒席月下對酌,酒至酣處,相對而歌。
那人眼裏盛滿了快活和豪情,高唱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是了,後一句原來是這個。
衛鶴鳴張了張嘴,這一句卻梗在了喉嚨里,不知怎麼就是唱不出口。
&兮虞兮奈若何……」
竟是坐在桌上,以箸擊碗,半睡不醒地哼唱着。
眾人也喝了不少,嬉笑着醉倒成了一團,吵鬧着說他唱的不算,硬是要他喝酒。
衛鶴鳴也被慫恿得熱血上頭,自取了酒壺斟了滿滿一杯。沖眾人示意了一下,剛想一飲而盡,手中的酒杯便被奪走,一轉頭,卻看見了楚沉那和煦靦腆的笑。
&日解元郎不勝酒力,便由我來替他飲了此杯,為大家謝罪,可好?」
楚沉如是說着,一仰頭,將那酒喝了個精光,又將杯底沖向眾人,贏得了眾人一片叫好。
五皇子親赴詩會,眾人都頗為興奮,且不說他受不受寵,那都是皇子,對於氣氛還是有着帶動作用的。
楚沉便就近坐在了衛鶴鳴的身邊,那兩人喝的東倒西歪,還念叨着「時不利兮騅不逝>
&公子可還好麼?」楚沉露出尖尖的虎牙,笑着看他。
衛鶴鳴卻醉得有些迷糊了,又對着他這副極熟悉的模樣,恍恍惚惚竟錯亂了時間,仿佛回到了那時月下對飲的兩個少年,喃喃了一聲:「阿沉……」
楚沉被這一聲驚了一驚,不知從哪裏湧出了莫名的熟悉感,伸手想去觸碰眼前的人:>
衛鶴鳴剛喚過那一聲就立馬打了個激靈,再看眼前竟是楚沉,神色立刻就變了個樣子,不甚規矩地拱了拱手:「見過五皇子。」
話音未落,就是拖起身邊的賀嵐就走,連離席的藉口都懶得找一個。
楚沉的手又縮了回來,緩緩攥成了拳。
衛鶴鳴心下暗道,自己這次實在是大意了,也是沒想到楚沉竟然會來國子監的詩會,卻不知是那個惹人厭的將他給請來的。
賀嵐眯縫着眼說:「八成是他自己尋來的。」
衛鶴鳴看他。
賀嵐平時里就一副睡不醒的模樣,喝了酒更顯得懶散,說起話來仿佛是在夢中囈語:「那小子對你沒安好心,你離他遠點。」
衛鶴鳴呼吸忽然慢了半拍,他猛然想到,若是自己能夠重活一會,別人會不會也可以。
比如,前世那個未曾謀面的名士賀嵐。
和眼前這個賀嵐。
賀嵐卻不知道他心裏這些彎彎繞繞,道:「我有些不算切實的消息……你且聽着,我且說着。」
&衛鶴鳴神色凝重了。
&聽聞這位五皇子曾與盧家那兩個接觸過,而且……就在你選伴讀後不久。」賀嵐撇了撇嘴。「只因為拒絕做他伴讀,就搞出這樣的事來,這位也是……」
話有未盡之意。
衛鶴鳴略鬆了口氣。
自己果真是想多了,重生這等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至今自己都懷疑會不會前世種種只是莊周夢蝶,又哪來的另一個呢。
賀嵐看他的表現卻有些不快:「這消息我本不想同你說的,如今說了,你怎麼卻毫無驚訝之意?」
衛鶴鳴搖了搖頭:「我本就懷疑與他有關,只是不確定罷了。」
賀嵐大感意外:「你怎麼會懷疑他的?」
因為了解。
這世界上沒人比他衛鶴鳴更了解楚沉這個人了。
他下手向來是這樣,永遠把自己放在乾乾淨淨的位置上,卻能將所有的利益都攥在手中。
這件事表面看起來,得利的是他衛鶴鳴,可事實上,皇后娘家被群臣圍攻,原本就沒多少的勢力被一削再削,聽聞皇帝因此事也對皇后生了幾分意見。
前世就是先廢后,後廢太子。
皇子們幾乎個個都盼着太子倒霉,可會用這種方式給太子挖坑的人,衛鶴鳴只認識一個。
只是這計劃還不夠完美。
最完美的結果是,衛鶴鳴身受重傷時,楚沉出手解救他於危難之中,再以皇子的身份替他打回去,兩人共同領罰。
這樣一個計劃里,衛鶴鳴會對他心懷感激,皇后和太子地位會動搖,楚沉就會變成俠肝義膽的俠王,衛鶴鳴跟楚沉就再也撕扯不開了。
可偏偏中間出了一個賀嵐救命,出了一個衛魚淵報仇,只怕現在年紀尚小的楚沉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計劃問題出在哪裏了。
衛鶴鳴把這一番因果同賀嵐一說,賀嵐一臉驚愕:「雖說我也懷疑他,可你這些未免太過臆斷,照你這麼說,五皇子心機未免太過深沉。」
賀嵐還以為不過是為了報復衛鶴鳴不識抬舉,卻不想衛鶴鳴竟想到了如此大的一齣戲,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消化。
衛鶴鳴笑笑。
&鶴,再沒人會像你這樣對我好了。」那少年在月下醉的迷迷糊糊,傻笑着來摸他的頭。「宮裏……他們都以為我什麼都不懂,他們都看不起我、想害我,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計來算計去多沒意思?我是你的伴讀,理應護着你。」他說的豪氣沖天。
少年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卻漸漸低沉下來,變作了難以辨認的喃喃:「……阿鶴,我永遠不會算計於你。」
這話聽見了,也記了大半輩子。
衛鶴鳴闔了闔眼,想來自己是被酒給灌迷糊了,連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都給翻了出來。
賀嵐還一臉未醒酒的模樣,強打着精神等着他的回答。
他便道:「那你只當我是說胡話罷了,不管怎樣,這詩會確實呆不得了。」
賀嵐點了點頭,兩人便使人向主人打了招呼,翩然離去。
兩人走後,假山後才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楚沉的臉上寫滿了震愕。
衛鶴鳴……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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