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章
朱厚照不敢接話,默默翻開書本,楊廷和看了一眼宋楠,開口道:「今日本要學新篇,但按照規矩,以前所學要加以消化,文章、道理、詩文、習字太子可都完成了麼?」
朱厚照無言以對,看得出來,定是一團漿糊在心中了。
楊廷和將臉一沉道:「抽查一篇背誦來聽聽,唔……就背誦《大學》第一篇吧。」
朱厚照無奈起身,漲紅着臉結結巴巴的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定而後……」
楊廷和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嘆道:「殿下學不專心,一篇大學,民間垂絛小童亦可堂堂若流水般背誦,為何如此結結巴巴。」
朱厚照臊紅了臉道:「前日所學不是史記一篇麼,怎地今日要背大學?」
楊廷和道:「《大學》難道沒學過?」
朱厚照道:「學過,不過已經很久遠了。」
「學過不能記,學了何用?左耳進右耳出,今日學明日丟,學了何用?。」
朱厚照被奚落的極為尷尬,宋楠知道楊廷和是在報剛才的一箭之仇了,今日肯定是要背誦前日所學文章,他卻偏要撿以前學過的一篇隨機背誦,朱厚照本就敷衍了事,如何能背得出?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楊廷和負手背誦,一字不漏的將正片背誦下來,轉頭道:「殿下,這大學臣自八歲入學堂開始便滾瓜爛熟,如今四十年過去,依舊銘刻在心,這是用心讀書之故,殿下讀書不走心,還不如不讀。」
朱厚照低聲道:「知道了。」
楊廷和又道:「那你說說何為修身?何為格物致知?」
朱厚照茫然搖頭道:「說不清。」
楊廷和又道:「那你再說說何為之國平天下之理?」
朱厚照再次搖頭道:「說不出來。」
楊廷和喟然一嘆道:「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我聽說太子殿下騎馬射箭蹴鞠玩鳥很是聰明,為何正業不精,嬉樂之物得心應手呢?」
朱厚照面紅過耳,兩隻手攥緊,身子也瑟瑟發抖,被楊廷和的話語刺激的即將爆發。
宋楠見狀忙道:「楊學士,殿下知錯了,又何必咄咄逼人,豈不知弦緊易斷,張弛有度才是學問之道。」
楊廷和冷聲道:「張弛有度?如何張弛有度法?」
宋楠道:「我認為學者首先要有興趣,一味的填鴨式教授,恨不得將所有的學問灌入太子腹中,又豈能消化精通?太子並非不懂為學更好治天下的道理,據在下看來,太子是被這種貪多不爛的教授方法弄得怕了,也厭了;太子還年輕,為學修身乃一輩子的事情,何不緩緩而為,積少成多呢?」
楊廷和哦了一聲道:「看來宋侍讀倒不像是一介武夫,對於為學之道還頗有見地,我倒要聽聽你有何高見;你告訴我,如何才能有興趣呢?道理便是道理,學問便是學問,何來半分花哨?」
宋楠道:「您也不必譏笑我,我自然是武夫一介,書也沒讀好,舉人也中不上,但不表示我沒有想法,楊學士如能一日一學,穿插以古往今來事實佐證,相信太子殿下會學的更有趣味,更能記得清楚,聽的明白。」
楊廷和冷笑道:「笑話,你倒是來教我如何為師了,你有何資格?」
宋楠道:「我自然沒有資格,只是建議罷了,有句話叫因材施教,有的人固然過目不忘,有的人確需循循善誘,一味照本宣科,你說出去多少,別人又能理解接受得了多少呢?可為師和善為師是兩碼事。」
楊廷和氣的發抖,怒道:「你是說我不善為師了?」
宋楠道:「我可沒說你楊學士,只是打個比方罷了。」
楊廷和緩步走下台來,盯着宋楠問道:「照你這麼說,師者還需遷就學者不成?」
宋楠微笑道:「自然要遷就,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己為人師,難道不想想如何傳道授業解惑麼?孔聖弟子三千,能學有所成的不過七十二人,難道其餘的兩千九百多人都是榆木疙瘩不成?說到底還是聖人教授的方法有些問題。」
楊廷和怒喝道:「住口,聖人你也敢褻瀆?你這是反了天了,我終於知道為何太子厭學了,原來便是你這等人歪門邪說蠱惑太子。」
宋楠針鋒相對道:「別給我扣大帽子,我是就事論事而已,何況聖人亦是人,後人遵之為聖,乃是其學問精深勇於自省,古之聖賢說過:吾日三省吾身,聖人不會犯錯,自省為何?」
楊廷和被宋楠一番歪理噎的面紅耳赤,想反駁卻又無從反駁,滿肚子之乎者也,在這些歪理面前竟然沒一條能夠駁斥的。
「你這是歪理,豈有此理。」
宋楠道:「楊學士莫要動怒,就算這是歪理吧,但楊學士可要想想您教的是誰?若教授的是庶民士子倒也罷了,可是您教的可是太子殿下,未來的大明之主,難道不能放下身段尋求能讓太子學的進去的方法麼?」
楊廷和默然,宋楠是在提醒自己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楊廷和看似迂腐,其實絕不迂腐,他之所以對太子嚴格,一來自然是想露一手讓皇上看看,內閣首輔李東陽薦舉自己為少師,自己要抓住這個機會幹出點名堂來。
二來則是基於明朝文人的通病了,明朝文人個個以諍臣自居,自負的一塌糊塗,說話辦事語不驚人死不休,挨板子便是榮耀,挨板子便是資本,久而久之矯枉過正,幾朝文臣個個是這個脾氣,士子文臣中也津津樂道,楊廷和自然也不能免俗。
教授太子,就要將太子視為庶民,該責的責,該罵的罵,好像不這樣做便沒有骨氣一般。
宋楠的提醒讓楊廷和發熱的頭腦有些冷卻,這畢竟是太子,教不好別人不會說太子學不好,而只會說教的人沒本事;在受命為少師之前,皇上召見自己的時候言語之中便多多少少埋怨幾名太子的講師學問不濟,太子學無寸進,就算不是自己的錯,將來皇上心目中還是會認為是自己的問題。
太子可是皇上的獨子啊,皇上對太子雖然嚴格,但誰都知道皇上護起短來也是比誰家父母都不輸的。
楊廷和心有所動,但口頭上決不能認輸,正色道:「我楊廷和認為一是一二是二,萬事都有規矩方圓,學問也是如此,就像寫詩一般,作詩必有韻,有韻必要壓,都是有規矩道理的。」
宋楠呵呵一笑道:「不押韻又如何?」
楊廷和道:「那便不是好詩,毫無意味可言。」
宋楠心頭暗笑,心道你若是到了後世看看那些事,你會恨不得拿繩子把自己勒死,什麼『一隻貓尾巴上的月亮就像是一坨屎。』什麼『風裏的一隻斷手上下揮動,噴出一團白色的牛奶』云云,被詩壇奉為經典;還好楊廷和不知道這些,不然他會直接發瘋。
「楊學士,在下並非跟你狡辯,我認為有些規矩不必太在乎,你說詩,我便也說詩,便是不守規矩的詩,也同樣不失為好詩。」
「胡言亂語。」楊廷和今天算是被宋楠弄昏頭了,好容易逮到宋楠錯處,頓時嚴厲呵斥。
宋楠道:「你不信麼?我便試着寫一首,請楊學士品鑑品鑑。」
眾人一聽頓時驚訝不已,這宋楠要當着楊廷和的面寫詩?這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麼?見宋楠鋪紙磨墨居然真的動起手來,驚奇之下,躲在外邊偷聽的劉瑾張永等人都呼啦啦涌了進來,楊廷和也覺得好奇,也顧不得呵斥劉瑾等人沒規矩,一干人都看着宋楠,只見宋楠提筆蘸墨,在宣紙上刷刷刷寫下幾行詩來。
楊廷和看了此詩,頓時覺得三觀竟毀,整個人都傻在當地了。
詩曰:
日照香爐生紫煙,一行白鷺上青天。不見年年遼海上,誰念西風獨自寒。
再一首:
落魄江湖載酒行,但願長醉不願醒。滿堂花醉三千客,不及汪倫送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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