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日子仿佛就直朝年關奔去。
臘月里的天氣仍然是陰蒙蒙的濕冷着,孟府的下人卻每天在主子的指揮下,忙的陀螺轉。
祭灶,掃塵,洗福祿,貼桃符,在這樣不爽利的天氣里,空氣里似乎也沾上了年節的福祥。
不管是穿綢衣的富貴老爺,還是剛剛從水災中,回過來一口氣的平民百姓,每個人都懷着對明年的期望,等着跨年關。
靜深院裏,後廂的小廚房裏,王嬤嬤和花娘兩人,也是忙得不停歇。
芝麻,糯米,麥芽糖,桂花露,一樣樣材料擺放整齊。
王嬤嬤兩人緊盯着小灶上的一個小鐵鍋。
鍋里正在爆着糯米花。
「好了,花娘快撈出來,我要放糖昔了,把炒熟的芝麻仁拿好,我說好,你就往鍋里放,記住了吧」。
「是,我記住了」。
花娘和王嬤嬤臉上皆是謹慎的神色。
兩人像對着這個小鍋在做一場大戰鬥一樣,拿捏着火候和糖的粘稠香甜度。
最後拉白,冷卻成型,王嬤嬤舒出一口氣。
原來在祭灶的時候,下人撤掉案堂時,那個色澤淡雅的灶糖吸引了孟言茉的注意,想要嘗一嘗,王嬤嬤不放心這從集市里買來的麥芽糖。
答應給小姐動手做,乾淨放心,這才讓嗜甜的孟言茉放棄了她還沒吃過的那種芝麻糖。
王嬤嬤這才自己和花娘在這小廚房裏一番忙活。
「來,你嘗嘗看,和那買的有什麼不一樣」。
王嬤嬤拿起一根芝麻杆的糖棍遞給花娘。
「咔嚓」一口,糖棍被花娘吃掉了大半截,「嗯,好吃,好吃,我覺得比買的好要好吃」。
花娘連連比着手勢,找不到更合適形容的詞彙。
一疊聲的好吃,芝麻碎屑,和糖渣一起從嘴角里漏下來。
王嬤嬤放心的端着一碟灶糖去了孟言茉的閨房。
孟言茉正在練着字帖,看到心念的麥芽糖來了,放下筆桿,坐到幾前。
看着裹着蜜厚的芝麻糖棍,色澤如桂花花瓣一樣淡雅,聞着就有一股甜香。
淨了手,孟言茉拿起一根糖棍,雲水忙遞過接着的小碟子。
輕輕咬一口,有細脆聲發出,可見此糖的酥脆,孟言茉被甜的幸福的眯起了大眼睛。
香甜酥薄,甜感細膩,糖棍中心是空的,糖層之間有小縫,咬在口中會覺得是一層層薄薄的糖疊加着,當真脆甜香酥。
「小姐,吃半截嘗嘗就好了,這小零嘴碾牙也不好克,回頭再堵在嗓子眼裏,會難受的」。
王嬤嬤看着孟言茉喜歡吃,也很高興,看到小姐還要再吃,忙把碟子端起,連帶着把她手裏還剩着的半截給收走了。
孟言茉心中淚目,十分不舍的看着王嬤嬤手裏的灶糖。
雲水,春暖等人看到一向穩重的小姐這副饞樣,都紛紛捂嘴笑了。
小姐最近好像很愛吃零嘴兒,尤其是甜的。
孟言茉回到書案前,繼續練着字。
只是不停的再寫同一個字:忘。
『忘』字寫久了,也許真的就會忘了吧。
孟言茉知道她最近的變化,自從決定要忘記那個人,她總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心裏空落落的疼,疼的她沒有眼淚來發泄。
只覺得心,變得像個填不滿的黑洞一樣,空的讓人發慌。
她自那日吃過夜宵,覺得心裏像是有了可以填滿的東西後,就開始寄托在食物上了,尤其是甜食。
她覺得吃過甜食,甜的抵消,連心裏的苦澀都會消去不少,讓她可以繼續面色如常的度日。
除夕夜的時候,孟家兒孫齊聚在松嵐院。
孟言茉看着孟言晴和孟言雪在老太太的懷裏湊樂,看着父親和甄氏相敬如賓,看着大伯父大伯母里外張羅,看着二伯父越過二伯母,隱秘飄向甄氏的眼神。
看着弟弟和八哥,四哥探討着功課,看着那位庶表姐姚慕芷小心羞澀的和大姐交談。
對着孟言晴的冷嘲熱諷,孟言茉始終默然,仿佛游離在這個歡鬧的場合外。
最後孟言晴昂着頭以勝利者的姿態,繼續滾到孟老太太的懷裏撒嬌去了。
這是除夕夜,是所有親人歡聚的節日,是最具福祿的節慶。
孟言茉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在看一場即將謝幕的悲歡離合的大戲,這裏一片歡歌笑語,她卻忍不住身上發冷,冷的她無所適從。
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控制不住的憂鬱,尤其是在這樣歡樂的氣氛里。
新的一年開始,孟家的轉折也要來了,開始走向深淵的腳步就要抬起。
她,卻依然改變不了什麼。
「咚,咚,咚」,松嵐院花廳里的自鳴鐘敲了十二下。
這個自鳴鐘是那個杜麗娘的爹杜客商聯繫的,聽說是花了重金從舶來船上買來的。
孟言茉看向那個彩色琉璃的自鳴鐘,孟家累世清名,現在卻已經開始和商賈牽扯不清,忌憚着朝廷閹黨。
即使沒有長祖父,這樣的孟家又該如何定義自己在朝廷的地位。
作為清流,陷入權利漩渦的孟家已經失去了本心。
噼里啪啦,整個江南的爆竹聲嚇跑了年關里開始要登場的年獸。
丫鬟們舉着烏漆托盤,上面是一疊疊冒着霧蒸汽的餃子。
孟老太太夾起餃子,咬了一口,丫鬟緊盯老太太吃到什麼。
待看清是花生,屋中的丫鬟媳婦皆面面喜色露出,紛紛恭祝,說着吉祥話。
「老太太真是福壽雙全,這不,連老天爺都來祝老太太健康長壽了」。
花生又名長生果。年紀越大的人,對這個凡世就會生出越多的留戀和即將離去的恐慌。
孟老太太自然為吃到長生果的餃子很高興。
一高興,這些下人們又拿到了一份年節紅包,於是雖過子夜,歡樂祥和的氣氛確是越濃了。
待孟文冒,孟言時等人吃到如意和柿餅的時候,下人們更是一浪一浪的恭祝聲。
事事如意,官途如意,科舉如意,反正是萬事如意。
孟文尚和甄氏同時吃到棗和栗子的時候,倒一時讓下人們有些面面相覷。
這湊錯對了吧,早生貴子,那是三老爺和三夫人吧。
孟老太太看了在場中的人一眼,道:
「杜姨娘能和三媳婦同時懷孕,也是她的福氣,尚兒,開了年就去衙門給她辦了文書吧」。
「是,母親」。
孟老太太的話讓眾人瞬間明白了,對啊,那位二老爺房中的杜姑娘也懷着孕呢,可不是早生貴子了嗎。
這還真是沾了三夫人的光,孟老太太親自開口給抬了姨娘,看來這杜姨娘崛起在望啊。
二房裏的丫鬟婆子紛紛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二夫人如今被二老爺關在佛堂,連這年節都沒有放出來,這杜姨娘又懷着孕,如今得了老太太的親口,還怕以後不得寵?
眾人都紛紛開始打算怎麼和這位以前不看重的通房交好關係了。
孟老太太吃着餃子,看了眼孟文尚和甄氏。
她怎麼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院子外又響起了新的一輪爆竹聲。
只要能湊出銅板的百姓都不會吝嗇放爆竹的,這樣的陣陣震耳的爆竹聲讓他們覺得心安,吉祥。
仿佛所有的邪祟都會嚇破一樣,就像這場洪災的遺韻,就讓傷痛,死別一起拋棄在逝去的舊年裏吧。
在爆竹聲中,孟老太太忘記了剛才一瞬間的心思。
孟言茉卻是牙一咯,餃子裏是一塊糖。
是新的一年會甜美的寓意。
*
過了年,走親訪友這種事情,都有大人們在張羅。
孟言茉頂多就是有的時候,在家裏來了族中親友的時候,跟着姊妹陪在暖閣里,大部分時間她都是沉默的。
偶爾會和孟言珊說一點話。
親朋故舊家裏的小姐們看到孟言茉時,總會驚訝一番,因為這麼美的人竟然可以完全被人忽略掉,這得是多不討喜的性格啊。
簡直是掛在牆上的美人圖啊。
私下裏就有姐妹像孟言珊打聽:「你們府的九小姐是不是很不討人喜歡,我瞅着怎麼苦大仇深的?」
「有嗎?九妹妹只是不太愛說話,性子很好的,我就很喜歡九妹妹。」
孟言珊雖然有點察覺孟言茉的反常,不過她怎麼可能跟這些外人說那麼明白。
到了上元節這一日,走親訪友完,剛剛消去點溫度的節慶,迅速的升溫起來。
城裏有養蠶的百姓,天不明就開始煮一鍋黏糊糊的粥,用碗盛出來,放到老鼠愛出沒的頂棚,牆角。
希望在新的一年裏,老鼠不要再在夜裏偷吃蠶。
蠶農一邊放粥,一邊念念有詞:「登高糜,狹鼠腦,欲來不來,待我三蠶老」。
也有百姓開始準備夜間迎祭紫姑的女子紙型,紫姑是廁神,百姓在茅廁和豬欄間,手舉紫姑紙型,祝禱詞「子胥不在,雲是其婿,曹夫人已行,雲是其婦,小姑可行」。
如果紙型變沉,就是迎來了紫姑,可以占卜明年桑農是否豐收之事。
揚州城裏的各個繁華的街道也開始佈置花燈,到了夜晚,酒肆茶坊燈燭齊燃,絲竹百戲,鱗鱗相切,樂音喧雜。
成千上萬的彩燈,掛在大街小巷裏,有舞姬翩翩,鳥飛花放,花鳥魚蟲,嫦娥玉兔,吳剛砍桂,各種神話傳說的圖燈。
空中的焰火和花燈錦繡交輝,讓這座寧靜濕漉的江南小城脫去了平日的水墨清瓦,變得熱鬧而喧雜。
孟府正門也懸掛着五色燈彩。
早早的吃過了晚膳,孟老太太一聲命下,在孟言雪和孟言晴興奮的拍手聲中。
孟家姊妹帶着帷帽和坐着馬車在一眾丫鬟婆子的環伺下,和孟家家丁的護衛下朝燈市緩緩而去。
在上元節這樣重大的節日裏,縱使是禮教嚴苛的江南也對深閨中的女子有了一絲寬容,這一日可以到街上遊玩,賞燈。
路上有許多小娘子的歡聲笑語飄過。
還有許多布衣木釵的普通婦人,結伴而行,歡笑言語,在「走白病」,見橋必過,認為可以祛病延年。
揚州府號稱三步一橋,處處是烏篷船,石拱橋,相信這麼多橋,一定可以讓這些走百病的婦人們能活到很高齡的。
「小姐,我們今晚真的可以去青蓮巷的花燈街嗎?」
紫靈仍然沉浸在難以自控的喜悅里。
青蓮巷的花燈街是上元燈節里,揚州城裏做花燈做的最漂亮,最精緻細美的。
因為這條花燈街的花燈在整個江南都是數的着的,所以有許多其他府的官員家眷坐船來觀燈。
兩旁的茶樓酒肆在去年的上元節就已經開始預約了。
外圍還有官府的官兵圍守,普通百姓別說是觀燈,就是想進去一步也不能。
紫靈早就欣羨了好久,想不到今年竟然可以跟着小姐一起去。
孟言茉靠在車廂里的靠枕上,抱着手爐,神情懨懨的,點了點頭。
以孟家如今在江南的地位,別說是在青蓮巷看燈了,就是包下青蓮巷也是盡可的。
以前沒有這麼高調的讓家族裏的小輩到這裏來觀燈,是因為孟閣老還沒有準備好展示他堅實的實力。
如今,經過睿親王利用洪災對江南官場的梳理,太子的威勢大增,孟家自然是水漲船高,又加上孟文冒的差事也做的很不錯。
鹽稅也收上的比之前好了些。
長祖父大概認為現在是要發力的時候了吧,孟言茉暗暗的想,想起坐上馬車前,那馬車上的杜鵑族徽擦的埕亮。
她這心裏又開始泛起的複雜苦澀該腫麼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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