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花廳的隔斷,西稍間懸掛着墨綠色蘭花紋樣的門帘。
身後跟着的玄宴打起門帘,睿親王低頭進去,孟言茉朝父親和伯父們望去,只見他們朝自己猛點頭。
孟言茉隨即跟着進去。玄宴冷冰冰的站在門帘外,孟言成幾人想小聲的討論,卻也在屋裏兩尊如守護門神一樣的目光下,拘謹着不敢說話,只是彼此對眼神。
西稍間是平時姚氏休閒小憩的地方,屋裏角落的六角高几上放着十來盆新鮮花卉,插瓶里還有新採摘的桃花枝葉。
窗外的陽光透過高麗紙明亮的照射進來,打在枝葉繁簇間,反射出鮮嫩的綠光。
明耀進入繡芙蓉萬年青的六扇富貴萬年的座屏後面,孟言茉只得跟着進去。
屏後面是鏤雕透紫玉藤花的斜塌,孟言茉看着那塌,臉卻是微微紅了。通透如羊脂白玉的臉頰上泛起如桃花一樣的紅暈,在這樣的春,光里,仿佛帶着悠悠的少女芬香。
只是還沒等孟言茉在她那回憶的小綺思里打個轉的時候,就聽到一道不帶絲毫感情的低沉磁性的嗓音道:「龍佩」。
「哦,哦」。孟言茉這才想起來,是了,他大老遠跑過來,定是要拿回他那塊很重要的龍佩,抬頭就看到他冷淡的眼光打在自己的臉上。
孟言茉的臉上更紅了,剛才是羞赧,現在卻是窘迫,自己在這亂想個什麼。
她慌忙去拿掛在脖頸上的龍佩,才解開第一個盤扣的時候,就想到這龍佩是貼身戴着的,她還需要解開衣服。
「你,能轉過去嗎?」
明耀看了看她,面無表情的轉身。
身後傳來衣服摩挲的聲音,明耀冷幽的狹長眸子卻是眯了眯。
「喏,給你」。孟言茉是有些賭氣的,說是還給他是一回事,真等他親自來要的時候,她心裏卻是無端的有些不好受,似乎那一絲聯繫也要斷開了。
明耀接過,手心裏傳來溫熱,是她的體溫。
看了看手裏的龍佩似乎變得更瑩潤了,明耀從懷中拿出一塊羅帕,往四周看了一下,看到靠窗的地方有書案,走了過去,抬腕,在那白色的帕子上寫了幾個字。
孟言茉站在原地,遠遠看了一眼,字體連成一片,像寒風中的迎展勁草,心中瞭然,這是行書和隸屬結合草書的字體,形神俊逸,飄灑自然,狂放不羈,非在書法上頂級造詣上的人是寫不出的。
草書本就是各種書體達到大乘才會自然衍生出的極具個人特色的字體,她以前認為他只會草書,實在是淺薄了。
虧得自己還一心想模擬他的字體呢,現在想想,心中有些曬然。
寫完後,明耀把那方龍佩往羅帕上用寸勁按下去,白色的帕子上就印上了一塊無色凸起的奇怪花紋,正是玉佩中間那龍飛九天雲紋中的古篆體「耀」字。
「玄奕」。睿親王只是這麼聲音不大的喊了一聲,那跟在他身後像侍衛模樣的男子立即出現在不遠處,垂頭恭首等候着吩咐。
孟言茉站在屏風後,看着這一幕,心裏腹誹不已,他身邊的人要不要都這麼神出鬼沒的。
「交給溫生牧,大寧衛的兵力隨他調動,只是這艘官衙鎖號為壬戊的商船不准給本王放出關了」。明耀把那寫着手令的白布羅帕放進玄奕的手裏。
「殿下,溫大人守着瓦津關,雖是地勢險要,可是一旦兵力調動,勢必引起韃子的注意,大寧衛和土興堡只是相距一天的路程,
如今魏王還不知道溫大人是殿下的人,還在試圖拉攏,可要魏王的人一旦確定了溫大人是收買不了的話,溫大人可就不安全了。
殿下經營瓦津關多年,也可能會一朝土解。軍中的人已經送來消息,齊王的人緊盯着大寧衛,很有擴勢的企圖。
這個關節,殿下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玄奕看了一眼屏風後,又低了聲音道:「那日成先生的話雖有不當之處,可是屬下認為也有可取的地方,這孟家——」
不救也罷,殿下不至於冒險。
玄奕低下頭,不敢去看睿親王冷峻的臉色。
「本王的話不說第二遍」。
「殿下恕罪,屬下遵命」。玄奕單膝跪下請罪,利落的消失。
孟言茉站在屏風後,已是聽得分明。瓦津關為通塞的第一大關,狹流着天下母親河黃江峽,佔據萬丈崖峭壁,很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渾。
瓦津關溫生牧如今為都衛使,在明英帝親征塞北的時候,為隨行中軍都督。
孟言茉暗自想着,果然後來被明英帝重用的都是他早期的心腹。
「收好」。
孟言茉抬頭不解的看着明耀,他不是收回去了嗎,怎麼又給自己?
「本王送出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
他清冷的看着她說道。
「我不要,這塊玉佩太重要,我要不起」。
孟言茉低頭,聲音也低了下去。
他為了她的家族,專門跑這一趟,她很感激,真的很感激。可是,她不能再收下他的情,他的玉佩。
「本王最後問你一遍,你,當真不要?」
明耀的俊顏上猶如蒙上一層寒霜,深邃的眸底有寒光流動,鳳眸緊緊的眯了眯。
空氣中溫暖的春日花香漣漪,仿佛忽然被龍捲風過境一樣,變得狂暴起來。
孟言茉被他的氣勢所壓,身子不自禁的也開始顫抖。
可是她緊咬着唇,低着頭,一句話不說。
越來越濃重的殺氣開始如黑雲壓頂般聚集,隱藏在角落陰影里的兩名暗衛大駭。
他們很久沒有見到殿下動這麼大的氣了。
身形一動,出現在空地上,單膝跪着,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明耀眸中的風暴愈來愈重,黑沉沉如狂風暴雨中的暴怒天空,眸底的光卻是越來越冰冷。
自從上次上元節她就開始不對勁了,她在拒絕着自己。
明耀容忍她的小脾氣,小性子,也可以視而不見她那些小心思,卻容忍不了她這樣拒絕,拒絕着自己的靠近。
他看着眼前的這個小女子,在他的壓迫下,身體瑟瑟發抖,卻依然咬着唇在和他對抗。
他從來不知道那個在他懷裏像個小貓一樣撒嬌的小女子還有這麼強硬的一面。
倏的一個箭步,明耀來到她的身邊,閃電般出手,她柔嫩的脖子,在他手裏眨眼間就能掐斷。
罷了,明耀閉了閉眼,一個女人而已。
既然她不願意俯首於他,那便毀去。
手上緩緩用力,孟言茉呼吸開始變得很緊,她抬頭去看他,為他眼底濃重的黑色殺意而心驚,駭然。
她的心底驀然泛起了無盡的荒涼,她很想問他一句。
君心無情忽斷何?
心底閃過的都是一幕幕和他的點滴過往,第一次馬車見面時,她壓抑住心底的驚惶,面上鎮定着應付那個和前世印象絲毫不符,似乎帶着陽**息的輕,佻邪痞少年。
第二次在茶寮客棧里,她為聽到驚心的秘密心悸,試圖逃離,卻猶如困獸,她匍匐在他的腳下,只求一線生機,原為他的一顆棋子,任由處置,來換得他的信任。
第三次在龍王廟裏,自己病倒後,他端上一碗白粥這樣平時自己絲毫沒有感動過的事情,卻因為他的身份,而以為自己的不同,為他悄悄打開了心扇的一絲縫隙。
他細心體貼的為了自己守在廂中一夜,他一群下屬對自己擺兵佈陣的能力的忌憚,她如何不清楚。
只是當時和他一行人鎖在一處,她不出手,她不知道他的人能不能對的過韃子死士。
第四次在通德莊子上,她看到了他堅實的古銅色胸膛,他總是若無似意的調,戲自己,臉紅心跳後,她知道自己的心開始如春花般慢慢敞開。
第五次在假山中,她為他的霸道,終於被迫打開心房後,全然的接受這個第一個這麼和自己親密接觸的男人。
在她的心裏,兩世簡短的人生閱歷中,她一直為自己未來夫君保留着的美好,被他全部奪取。她甜蜜後開始變得惶惶,開始患得患失。
她咬着牙經歷了夢中姨母的痛苦點撥提醒,她築起心防,築起她自以為堅固的城防,卻在看到他隨便留下的一片金葉子時,就地動山搖,搖晃了三下的城防,在地基處開始出現坍塌。
上元節,燈火闌珊,她驀然回首,看到他挺拔冷然的立在那裏,她心裏是喜悅的,他對於自己而言,是像詩中描寫的那樣的良人呢。
她騙了自己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不得不清醒的面對現實,她痛苦的要以平常人看待他一樣,以一個靠大樹乘涼的附庸心態來巴結,來討好。
可是自己還是辦砸了,她再也沒有了開始的平常心,總是無故的就帶上了自己的小性子,他絲毫不計較,這讓自己心裏實際上是竊喜的。
這讓她心裏點起瞭然然的希望光,她以為自己真的是不同的,他為了她的家族親自來了,她甚至開始不自覺地想探明自己在他心底的位置。
自己這一次果然是真的激怒了她。
她心裏覺得自己很可悲,同天下所有試圖挽住相公的那些妻子一樣可悲,甚至還不如她們。
她竟然妄想着得到一個未來帝王的全心全意,她果然是自不量力,呵。
她心底對自己嘲笑,心裏仍然是波動着苦的比她喝過所有的藥都要苦澀的痛苦,他對自己的溫柔,對自己的繾綣,對自己的那些話,到底對他而言算做什麼。
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
她重生後的野心勃勃,試圖掌控着孟家來逃離大劫的責任感,緊張感,憂傷感而引起的那種無力感,和此時心中所泛起的苦澀感一點都不能相比。
對孟家的累,讓她想絞盡腦汁來保全着自己的性命,弟弟的性命,還有族中值得留下的人的性命。
是那種很怕死的無力感,求生感。
可是此時一向貪生怕死的她竟然對求生的信念有些想放棄了。
她好累,她不想再在他用情畫出的地牢裏惶惶不可終日,更不想有一日在他**的醋,海中淹死。
她眼前開始出現模糊的影像,她看到了夢中的姨母在向她招手,她想起老人說,臨死前總是會看到幻想。
她抬起沉重的眼瞼,最後看了一眼那張此時已然結冰的俊顏。
她的臉白的如同天空的雲端,她臉上有一種似嘲似笑的表情:「君心無情忽斷何?」
她幾乎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她以為他自然是聽不到的。
「本王姓明,你記住。」他的聲音似乎來自幽冥。
是了,明氏皇族統治神州幾百年間,紛亂不斷,卻始終獨坐皇朝的原因是什麼。
是了,他們姓明的,是天下最無情的人。
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極品一類。連父子兄弟親情在他們眼中都可以捨棄,自己這小小的兒女之情算什麼。
算什麼。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愛着的,想着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來自幽冥之淵的男人。
自己竟然還擔心他在無邊的寒冷孤寂中會迷失了本心。
呵,這個男人有心嗎?
孟言茉,你果然是個笨蛋吧。
是一個不折不扣,自己畫地為牢的笨蛋。
「你以為你這樣求死,本王會放過你的家族,你的弟弟嗎?嗯?」
明耀的報復,從來不做成全別人的事,他想毀了這個敢反抗他的小女人,可是這如果是她主動求的,當然另做一回事。
耳邊是他淡淡的甚至帶着笑意的輕語,孟言茉卻是心底一個激靈,所有的求生欲都集中在眼中,烏黑的瞳仁退去了蒼白的無神,變得黑亮。
明耀卻是笑了。
這樣比較有意思不是。
「你卑鄙無恥,小人」。
從前不敢罵的,孟言茉此時罵的很順。
「嗯,接着罵,本王算算,孟家還有多少人可以來填命」。
明耀雖是這麼說着,手下卻是忽然收緊,孟言茉咳嗽着說不出話來。
該死的,我一定要讓你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愛上我,然後再甩了你。
孟言茉心底發着狠。
外間的孟文冒等人都在焦急的等候,可是看到半天沒有動靜,心裏也着了慌。
睿親王縱使再荒唐,也不會在這裏做什麼吧?
忽然空氣開始變得壓抑。玄奕若有所感的朝門帘處望了望。眼神隨即也變得幽寒盯着孟家的三位老爺。
孟文成三人被他看的心底發冷。
「這位侍衛小哥,王爺進去半天了,你看,是不是進去看一下,我怎麼覺得這氣氛不太正常啊」。
孟文冒上前小聲道。
玄奕心底也是沒有底,他能感覺到殿下的怒意,心中也是驚駭。
這就進去看了一下,進到屋子裏,殺意如黑雲實質一樣的壓過來,玄奕看到角落裏的兩名暗衛跪着,心中的驚駭翻天,也來不及看眼前的情況,立即跪在了原地。
孟文冒三人趁機進去,剛進入西稍間,就被壓得膝蓋一軟,跪倒趴在地上。
孟文成勉強抬頭去看,看到自己的女兒被那位王爺掐住脖子,臉上奄奄一息的蒼白。
他縱使平時再對這個女兒漠不關心,到底是親生骨肉,虎毒尚不食子,心裏雖惱這個女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卻還是斷續顫抖着求情:「王,王,王爺,小女,女,年,年幼,不不不,懂事,您貴人,大,大大,人,有大量,求您,您繞她一命」。
明耀鬆開了孟言茉,看着她在一旁撫胸咳嗽,氣急。
他也沒有追究孟文冒幾人擅闖進來之罪,淡淡開口道:「本王可以保你孟家一門五百六十三條人命,只是本王需借孟九小姐一用,不知道孟大人是否允許本王帶她出去幾天?」。
「當然,當然。王爺讓她出去多少天都可以」。
孟文成趕緊答道。
明耀回頭去看孟言茉,眼中有嘲意划過。
這就是你要護的孟家人,你跟着本王這麼一出去,以後都只能是本王的人。
你還有何清白名聲可言。
孟言茉立在原地,臉上蒼白如紙,不知道是剛才被掐的,還是為自己父親心寒。
她看懂明耀的眼神,第一次這麼有勇氣的回瞪回去。
明耀卻是輕輕笑了。
笑意中帶着不可名狀的邪肆。
這樣才算有點意思。
孟文冒想開口說些什麼,終究是沒有說出口。用一個侄女換得孟家的安危,已經很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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