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紅如今是趙夫人身邊的大丫鬟了,所以沒個月都有一天的時間可以回家裏看一看,
她手裏拎着一包酥荷軒的點心,拎着一盒彩雲齋的胭脂,想着回去弟弟妹妹肯定會很高興,鄰居大嬸也會羨慕的看着她的爹娘的。
灰衣巷裏住的多是大戶人家當差的小廝丫鬟們的家眷親戚,嬌紅一路與人打着招呼,一路仔細的聽着,看是否有感興趣的八卦消息,
她之所以做到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正是她總是留心這些小消息,回去講給夫人聽,才漸漸得到夫人的重視的。
「你說的是哪位大人家啊?怎麼會有這麼不知廉恥的長輩啊!連早逝的弟妹的陪嫁都會偷,那位夫人的孩子在那家裏得多受人欺負啊。」
一個小丫鬟抱不平的說道,嬌紅認識這人,她是在豐盛米展員外家做下人的,
「誰說不是呢,我也是聽一個小姐妹說的,那家人好像還是我們蘇州府的大家族的,這種事情居然也能發生,聽說是因為那夫人的丈夫的上峰極喜歡紫砂壺還是茶具什麼的,那夫人就夥同了一個姨娘把那庫房裏的東西偷了一半呢。」
另外一個小丫鬟也不屑的說道。
時下的人,嫁妝都是將來傳給女兒的,別說是隔房的長輩偷偷動了,就是父親或是繼母私用了都是大醜聞。
嬌紅聽到這,心中一動,她好像是聽夫人說大人這兩天格外高興,因為一個下屬送了一套他尋覓很久的茶具。
嬌紅聽到時,嘴裏面說着恭喜的話,心裏卻是道,這種事也只有富貴老爺才會當成大事高興這麼多天,普通百姓能喝上茶就燒香了,還管什麼紫砂還是黃沙的茶具。
這事情夫人肯定感興趣的,嬌紅暗暗高興。
*
重生一世,孟言茉也開始注重養生,她雖然身體還未好,不過自從停了不再喝桂姨娘那邊送來的藥,身體好了許多,連臉龐都紅潤了些,
孟言茉生活的極有規律,卯時起床,在院子裏呼吸吐納一番,然後去松嵐院請安,從松嵐院出來後會去松柏院請安,雖然孟老太爺每次都不會讓她進院,大門也是緊閉,
可是孟言茉還是會帶着孟言昭每天都去吃閉門羹,
孟府的下人都在私底下偷偷嘲笑說三房的姐弟兩人真是拍馬屁拍的無所不用其極。
孟家人都知道孟老爺子脾氣固執又古怪,孟家的孫子輩的小輩見到他都像老鼠見到貓,長輩中也只有大老爺能在老爺子面前平靜的應對,
就是三老爺,孟言茉的爹見到孟老爺子時,臉色也很僵硬。
孟老爺子當年在翰林院編修古史,還受到當今聖上的嘉獎,可是他修完史以後,出乎所有人意料,提出了致仕,當時孟大太爺孟公茂已經入閣,
人們都以為在兄弟兩人同中一甲進士的佳話後,會有一門雙閣老的榮耀,孟老爺子卻毅然的回鄉了。
也是因為這,本來孟老太太和孟老爺子關係就不好,回到揚州祖宅後,兩位老人就分院而居。
平時很難見到孟老爺子的人,只有過年祭祀和族裏有大事的時候,才會看到孟老爺子那堪比臭石頭還要臭的臉色。
孟言茉在晌午之前都是在房裏看書,晌午後一直到休息就是練字。
戊時的時候就洗澡洗漱然後上床睡覺了,
孟言茉此時站在書案前,懸臂提着一支羊毫筆,上一世她的字只能說一般,她練得是屈夫人的簪花小楷,嫵媚嬌柔有餘,卻毫無靈氣,匠氣十足,
此時她閉上眼,她重生以後,時日不長,她還是浮躁了,公然的和二伯母衝突,現在她雖做的隱秘,可接下來發生的事,要讓二伯母不懷疑她也難,
想到這裏,她傾吐一口氣,長長的睫毛在燭火的照映下投下一片陰影,輕輕的抖動,
孟言茉想起前世二房對她的種種惡意,罷了,既然無法和平相處,為敵在所難免。
紫繁站在小姐的身後,雖然她比小姐大幾歲,可是她發現她根本就無法得知小姐在想什麼,尤其小姐烏黑的眼睛看着人的時候,你甚至能清晰的從小姐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表情,
卻無法看清小姐的情緒,紫繁想原本自己只是個人人欺負的小丫鬟,是小姐慧眼識人,選中了自己,雖然心裏還是有些不忍,但是小姐吩咐的事她總會完成的。
紫繁知道,今天紫蘇和紫靈都被小姐派出去安排事情了,只留自己在身邊伺候,是因為小姐看出自己對這些心機深沉的事情的排斥了嗎?
孟言茉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她的左手前世並不會寫字,她腦海里聚精會神的想着那個字的走向和提筆勾畫,
朕,
孟言茉看着這個左手寫出的草書,只有三成像,自己是大逆不道吧,居然敢寫這個字,孟言茉發現自己重生以來,有點時候陷入一種無法遏制的瘋狂,
似是知道拜託不掉的悲劇,仿佛要做些什麼才能發泄一點心頭的壓抑。
她仔細回想自己重生前的那一幕,越來越模糊了,自己的腦海里只留幾個大字,
爾等鼠輩,可笑,可悲,可殺,
孟公茂,老匹夫。
孟言茉看着紙上,才發現自己隨着回憶,已經把這十幾字寫在了紙上,尤其『殺』字,孟言茉回憶着那個筆力透紙,入目肅殺的字,
身上生生的打個寒顫,
可笑,可悲,可殺,孟言茉看着這六字,在明英帝的心中這些究竟是指誰?孟言茉唯一確定的是「殺」字中有孟家。
左手軟弱無力,她年齡又小,所以這幾個字寫的實在是歪歪扭扭,只有開頭的那個「朕」有幾分草書的疏狂,
孟言茉捲起宣紙,對着蠟燭點燃,仍在了身邊的盂盆里,房間裏頓時有了焦味,孟言茉怔怔的看着那十幾字漸漸變成灰燼,仿佛這就是孟家的未來,一種無力挽回的頹然漸漸瀰漫在孟言茉的心裏,
紫繁不識字,她只覺得小姐今天與平時很不一樣,似乎失去了生機一般,她靜靜的走到窗戶前,把窗戶開了一絲縫隙,春天的夜風有些涼,
紫繁看着窗外漆黑一片,仿佛一個巨獸一點點吞着整個孟家,紫繁也不知道自己是凍的,還是感覺今晚的詭異,身上一哆嗦,她趕緊把窗戶關上,才感覺身上暖和了一點。
前世的一切像玻璃碎片一樣扎着孟言茉的心臟,尖銳的疼,父親的冷漠,繼母的陰險,單純早夭的弟弟,淪為奴婢下人受到的種種虐待和打罵,
再到現在的處境,孟言茉心漸漸平靜,她只是盡力挽回,如果依然改變不了,那就是宿命,自己只做能做的,
孟言茉眼睛漸漸清晰,烏黑的眼珠仿佛浸在清澈溪水中的瑪瑙,晶瑩剔透般的黑,
她走到書架前,找到一本草書的書帖,從頭開始一字一字用左手臨摹。寫一個字她要寫很長時間,直到這個字與字帖一模一樣後,
她就在腦海里回憶那十幾字的風韻,想像着眼前的字該如何按照那種風韻書寫出來,
孟言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只覺得心裏有一種執拗,像攀住一根大海上的浮木般,不似那般驚恐,
這個字體的主人是那個恐怖的帝王,孟言茉的滅門大仇人,她卻有種奇異的心安,難道這是因為自己早晚會死在這人手上,所以越看與這人相息相關的字,
自己的心才會越來越麻木,不會那麼恐怖?
孟言茉想不清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決定了,用左手連這個字體,她的進度實在是很慢,作為有強悍記憶力,可以強行記住各種字體的規律和走向的自己,
這種進度可以說用天才的腦子在干白痴的事。
孟言茉一天只能練一個字,左手,
右手隔天練,她同樣練簪花小楷,另外開始練隸書。原因無他,簪花小楷因為她寫的還湊合,隸書前世就喜歡,卻沒有精力和天賦去寫好。
「小姐,紫蘇和紫靈回來了。」紫繁看到一個小丫鬟在外面張望就出去看了一下,因為紫蘇和紫靈是秘密出去的,所以靜深院裏只有這幾個丫鬟的心腹小丫頭知道,
「讓她們進來吧」,孟言茉淡淡的說道,並未抬頭,此時夕陽最後一絲殘紅也從大地上散去,燭火明滅,灰暗的環境中只有孟言茉長長睫毛掩映下的眸子熠熠發光,
「小姐,信已經送到,老夫人看完信後,情緒很激動,親自叫來了大管事和奴婢的哥哥安排了兩個小廝,現在已在十少爺的院子裏了,
奴婢花了二十兩銀子透過三個人買通了灰衣巷裏的一個和嬌紅不遠的鄰居,此時趙夫人應該知道了趙大人喜愛莫名的那套茶具的出處。
兩名小廝的身份進府時是說的後廚專管對外買菜的王大娘的遠房侄子,這王大娘早年受過夫人的恩惠,為人淳樸,可以信任,
王大娘當家的是在馬廄的張大樵,據說張大樵有次上山砍柴的時候救過當時出外辦事的外院的戚管事,
這次王大娘就是求的戚管事,說是希望自己的侄子能安排個輕便的活,這整個孟府都知道幾位少爺只有我們十少爺脾氣是最好的,
而且三房沒有長輩在,很多丫鬟婆子小廝做事都很鬆散,正好十少爺的院子裏本來按例還卻幾名長隨與小廝的,戚管事還受了青楓院大管事的幾分孝敬,
才狀似勉強的把那兩名小廝調到了青楓院」。
紫蘇說的很仔細,甚至一點細節都沒有忽略,她第一次做事生怕自己留下了什么小尾巴,在王家莊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向端莊優雅的老夫人看完小姐的信,
失態的淚流滿面,
紫靈上前接着說道:「奴婢的爹以前在紹興大同的莊子上是管過藥田的,後來和那邊的一個小管事也是交情一直都在,奴婢的爹是自己喝了藥造成傷風的狀,又正好去那邊看望那名管事,
從那邊帶回了芫緦根,這種草藥和傷寒本是對症的藥,但若是這藥在熬藥的時候被人誤放了芫緦的葉子,就會使得傷寒加重,且越來越嚴重,最後甚至是不治身亡,
奴婢的爹帶回幾片小小的乾枯的葉子和芫緦根放在一起幾乎看不出來。」
紫靈對照着紫蘇的話,回答的亦是很詳細,
「藥房那邊已經辦好」。
孟言茉聽到她們的話,知道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她們又都是從最底下提上來的,所以做事情難免緊張,
「王大娘那裏送去二十兩銀子」。
孟言茉依然沒有抬頭,只是不斷的在寫一個字,沒有永遠透支不完的恩情,也沒有誰應該為誰做事的道理,所以對於王大娘的幫忙,也是明碼實價,
「紫靈,你爹這次出城,有人注意嗎?」
「沒有,我爹本來就在孟府管着莊子上的雜事,平時誰都不會在意他的」。
紫靈從一個小丫鬟一下變成孟言茉身邊的大丫鬟,很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也還沒來得及巴結,
孟言茉沒有說話,讓一個管莊子的粗人做這種事,他沒有直接去藥房而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關係已經算不錯的了,
因為紫靈這邊牽扯到二房,所以漏斗被人尋到的機會也很大,如果有人記得紫靈的爹多年前管過一段時間的藥田,而他這幾天又出去一趟,這就是漏洞和把柄,
不過孟言茉此時身邊沒有趁手的人,尾巴掃尾的後續也沒法進行,只能寄望於紫靈的爹辦事還算利落吧。
孟言茉想到這,就想起這三個大丫鬟她要用幾年的時間來訓練,否則這種水平早晚被人逮到小辮子,
不過她今年才六歲,即使前幾天和二伯母衝突了,加上她以前懦弱的性格,應該還沒有人注意到她。
三個大丫鬟看到孟言茉用左手寫字都很奇怪,讀書人不都是用右手寫字的嗎?
同時她們又有點羨慕,她們都不識字,在這個年代,只有一些書香門第世家才會讓女子讀書習字,就是一些勛貴世家也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
不過在南方,讀書氛圍濃厚,幾乎只要家裏有幾畝良田的農家都會讓家裏的男丁去書院學習,拜託世代白丁的身份,
所以在孟家也專門請女先生教習女四書和《女戒》之類的書,不過讀書都是次要的,女子還是學習女紅,廚藝之類的管家本事為首要。
孟言茉並沒有忽略三人的眼神,紫蘇眼中只是有點奇怪她不是用右手寫字,隨即就被她壓下,平靜無波,沒有探究的好奇,
紫繁眼神中什麼都沒有,連一絲奇怪也沒有,只是靜靜的等待她的吩咐,
紫靈的眼中就滿是求知的欲望,而且還帶着一絲急躁,
「小姐,以後奴婢可不可以跟着你一塊去家中的學堂?奴婢不想其他的,只想多學幾個字,多曉得一點道理。」
孟家內院湖光閣是學堂所在,月心湖是從城外運河引進的水,波光粼粼,風景宜人,在內院的最深處,安靜祥和,是家中姐妹學習女紅,女書和琴棋書畫的地方。
「當然可以」,孟言茉微笑地說道,心中記下三人的秉性,因為前世的事,紫蘇的秉性是最不需要操心的,也是最信任的,
紫繁心性質樸,卻不堪大任。只能留在自己身邊做貼身服侍之類的活,
紫靈是三人中最聰明的,腦子也是最靈活的,可是聰明人也是最不容易掌控的人。
「你們忙碌了一天,下去早點休息吧,我讓王嬤嬤做了紫蘇最喜歡吃的紅燒鯉魚,和紫靈最喜歡吃的佛跳牆。」
「小姐,你真是太好了」。紫靈眼睛紅紅的,佛跳牆做法最是繁瑣,只有大戶人家才吃的起,紫靈只是有次說起,如果這輩子能吃一口,就此生無憾了,想不到小姐就記住了。
孟言茉由着紫繁伺候梳洗,看了一眼自己的頭髮,已經沒有前陣子那麼枯黃了,皮膚也白了一點,
明日正式由大夫開藥,相信以後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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