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林躲在車間外面的樹蔭下打着哈欠,一口將手上的香煙抽下去半顆,最後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才算好一些。
如果有人能夠離他近一些,就能發現他的眼睛裏現在佈滿了血絲,眼睛周圍還隱隱的浮現出兩個不算太深的黑眼圈。
手上的搪瓷大茶缸里一點茶水也沒有了,早上泡的特濃苦丁似乎並沒有開始那麼管用。
「陳哥,要不你歘空去我宿舍里睡一會兒?徐主任也是,抓着你往死了用啊!這兩天你睡過一個囫圇覺沒?咱焊工可是重體力勞動,精神頭不行要出事故的!」
「行了,我這算啥?」陳桂林乾脆躺倒在草坪上,拿着工帽遮在臉上,悶聲悶氣的說道:「當初我跟着我師父學徒的時候,為了焊接臥式擠壓機的鑄鋼筒體,十個老師傅四十八個小時沒合眼、沒歇一口氣,連總理都打電報來關心,哪個師傅錯一點整個項目就得重來,那時候才真是考驗人的極限呢。鄉鎮企業這點活充其量就是你都能做的水平,我閉着眼睛都能燒出來,幹活和休息也沒啥區別了。」
「嗨,真要這麼容易,哪還需要把你請出山啊!」王抗美晃着腦袋,滿臉不信:「一個晚上八百塊錢,這活要是誰都能幹,那鄉鎮企業的廠長每天晚上專門出車把你接到牛莊去?」
「那幫老財,比解放前的周扒皮還摳,能花這冤枉錢?」
王抗美轉了轉眼神,突然賊笑着說道:「哎,陳哥,你說你這手藝在咱們渤海省也算數得着了。總這麼一個人也不是個事兒啊,要不我給你拉咕拉咕,咱再找一個唄!」
「找啥?我說你別總踅摸那些沒用的,有時間好好想着怎麼把活干好不行?」陳桂林說急就急,立刻就把帽子從臉上轉下來,瞪起了眼睛。
「我說這好事兒,你瞅我幹啥呀!」
「瞅你咋啦,我現在沒心思想那些個事情。我和小元把日子過好,把她拉扯大了,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陳桂林看了王抗美半天,突然嘆了口氣,重新躺回到草坪上,轉過了身。
他也知道,王抗美這人雖然浮躁了點,但做朋友是真不錯。平常里嘻嘻哈哈,但關鍵時刻能靠的住。找對象這個事兒,也確實是為了他着想。
只是,從來都是有了後媽才有後爹。為了小元,陳桂林也只能是委屈自己了。
「陳哥你也別嫌我囉嗦,小元這個事情啊,你還是好好想想。究竟是留在自己身邊,還是送她去美國,這可是關係到孩子一輩子的事情……」
不等王抗美話說完,突然從車間裏跑出一個年紀不小的老工人來。他四下里瞧了一圈,果斷的衝着兩人的方向跑了過來。
「桂林!」
「陳桂林,快過來!」
陳桂林聽到聲音,連忙從草坪上爬了起來,看向跑過來的人,皺起了眉頭:「老徐,你這是找我啥事兒?」
車間主任老徐年紀不小,好在蹲了一輩子車間,身體好的和二三十歲的小伙子一樣,跑了兩步臉不紅氣不喘的:「找你當然是有事兒,快跟我走!」
「去哪?」
「車間,非你去不可了!」
「我!我不去!」陳桂林聞言漲紅了臉,瞪着眼睛壓着嗓門喊道:「老徐,你說過的,今天不用我去車間!」
「我知道,可你不去不行了!你不去,廠里就要出大事兒了!」
……
「史蒂文先生,請問我們的工人操作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你拒絕對我們的焊接技術做出正確的評價?」莫高文皺着眉頭,強壓起心裏的火氣,耐心的和美國人理論。
史蒂文前後又把自己手裏的文件看了一遍,搖頭道:「莫先生,並不是我拒絕做出正確的評價,而是你們無法就現在的工作進度拿出合理的解釋。你們公司接受培訓的工人在我這裏是有名單的,如果按照這份名單的人數計算,你們絕對不可能提前這麼多時間就完成目前的進度。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只能認為你們私自向其他人擴散了杜邦授權的技術。」
「我們的工人工作效率高,吃苦耐勞。每天工作在十到十二個小時,每周至少工作六天。」莫高文冷着臉解釋道:「史蒂文先生,你不能用美國的工作強度來衡量我們的進度。」
「不不,即使如此,你們也不應該提前了一個月的時間。」史蒂文梗着脖子,硬氣的說道:「即使你們的工作時間比我們要求的多,最多也就是提前二十天。但你們足足提前了一個月,這是完全無法解釋的。要麼你們對生產工序偷工減料,要麼你們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對技術進行了擴散,沒有第三種可能。」
「這個,我想這位史蒂文同志說的,不一定正確……」
這個突然插進來的聲音,並不是何仁明或者莫高文,也不是盛重此時在場的任何一個中高層領導,當然也不是林宗棠或者顏永年兩人里的任何一個人。
實際上,沒有人想到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竟然站了出來。
「是老徐啊,你有什麼話說?」莫高文皺着眉頭,揮手將年紀不小的老徐招了過來。
「廠長、書記,我覺得這位史蒂文先生說的話不一定對。其實,還是有第三種可能的。」
「嗯?」
莫高文露出以外的神色,點頭道:「老徐你說說,什麼第三種可能?」
「第三種可能,就是我們用的技術,可能比美國人的好。如果工作效率提升了,那進度自然就趕上去了。」
「技術革新?」莫高文和何仁明對視一眼,沉思起來。
「這不可能,我們的技術是非常成熟的。你們之前連a1級高壓容器的焊接技術都不掌握,一年時間裏能夠吸收我們杜邦的技術就很了不起了,怎麼可能搞什麼技術革新?」
史蒂文搖着頭,大聲喊道:「我們杜邦的認證是非常嚴格的,生產工序和要求都有詳細的標準。想要通過認證,是決不允許隨意更改技術條件的。」
「我們的產品是經受的住檢測的,並不是隨意對你們的標準進行更改。」老徐挺直了腰,指着自己身後已經完成的罐體說道:「我們的產品美國方面之前也進行過檢測了吧?超聲波、x光,磁力和滲透探傷,所有焊縫都進行了100的全檢,質量上完全沒有問題,這還不能說明我們的產品質量合格?」
「除非進行破壞性檢測,否則這些探傷手段還做不到對缺陷的性質進行準確的評判。」史蒂文身旁的戴夫突然插話進來,搖頭道:「如果不是按照我們的技術標準進行操作,雖然檢測質量符合要求,但誰知道是否有檢測不出來的缺陷呢?」
「如果按照你們的這個說法,那無損探傷還有什麼意義?哪怕是你們美方自己的技術,就能說一點檢測不出來的缺陷都沒有?」
「這……」
老徐的反問,無疑讓美方的人無法回答。如果無損探傷不能採信,那質量監測就無從談起,焊接質量檢測直接變成玄學得了。
戴夫之前的話,無疑是站不住腳的詭辯罷了。
「等一下老徐,看你的意思,你們確實改變了美方的技術標準?」何仁明嚴肅的問道。
老徐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書記,是陳桂林做的。」
「哦,陳桂林啊!」何仁明神色複雜的感嘆了一番,有些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了。一年前曾經轟動了廠里的那個「花邊新聞」,無疑他也是有所耳聞。
對於今天認證過程中沒有看到這個廠里焊工的一把能手,他和廠里其他領導之前也默契的什麼都沒說。
而另一方面,老徐報出了陳桂林的名號,也讓何仁明之前對他們更改技術標準的疑慮減到了最低。
既然是陳桂林出手,那說不定真的能對美方的技術標準進行了更改。對於這個工人,何仁明和莫高文可絕對不是從花邊新聞這件事情上聽說的他的名字。
然而聽到老徐的話,史蒂文身邊的戴夫臉色卻忽然紅了起來。他變了變臉色,忽然低頭在史蒂文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接着,史蒂文微微點了點頭,轉向何仁明正色說道:「這個陳桂林先生在哪裏?我必須提醒貴方,戴夫先生只是檢測小組的一個普通成員,他雖然能夠提供專業意見,但並不能左右認證結果。如果你們想通過這種方式……」
「史蒂文先生,請注意你說話的方式,你這是在對我們進行侮辱!」何仁明差點被氣的眼睛瞪了出來,臉上通紅一片。
史蒂文話里的意思,無疑是在暗示:中方為了通過認證,想要把陳桂林和戴夫的事情扯進來,進而要戴夫做出有利於中方的評判結果。
說實話,如果說這話的不是個美國人,在場的盛重人保證他要豎着進來、橫着出去。但凡有些驕傲和自尊的企業,恐怕都不能接受他的這種惡意揣測,甚至可以稱之為污衊。
「對不起,我道歉。」史蒂文尷尬的說道:「但對你們進行的技術革新,我仍然表示懷疑。除非你們能夠證明這種革新的有效性,否則我只能做出你們擴散了技術的判斷。」
「老徐,你去給我把陳桂林找來。」莫高文黑着臉,站在了何仁明的身邊:「不管他現在在幹什麼,讓他用最快的速度過來!咱們盛重,什麼時候被人這麼瞧不起過!」
「莫廠長,這……」
「快去,有什麼問題,我們盛重給他撐腰!」莫高文眼睛跟着何仁明一起紅了起來。
對於國企領導來說,他們也許對經濟效益不那麼看重,但是對榮譽和尊嚴卻是敏感無比。史蒂文的話,無疑是讓自己成了整個盛重的敵人。
老徐嘆了口氣,轉頭向着車間外面跑去。沒過多久,他生拉硬拽的把陳桂林拉扯進了車間。
陳桂林站在大門口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臉上的神色古井無波,但目光中卻似翻江倒海。
「何書記、莫廠長,你們找我。」陳桂林走了過來,在兩人跟前站定。
「美方檢測小組認為我們的工期進度超過了他們的技術允許範圍,徐主任說是你改進了焊接技術,是這樣嗎?」
陳桂林目不斜視,雙眼看着何仁明點頭道:「何書記,a1壓力容器鋼材強度很高,焊接難度很大,操作中稍不注意就有開裂現象。經過我的研究發現,通過對美方技術的一些改進,可以極大的改善開裂現象。採用這些改進,能夠極大降低焊接技術的要求,進而提高了勞動效率。」
「好,美方檢測小組對我們的改進有些懷疑,你能不能現場操作一下。」何仁明寒着臉問道。
「可以。」陳桂林點頭。
「去做吧,我和高廠長都支持你。」
陳桂林轉過身,向着焊接的工位走去。他招呼了一聲,老徐親自將他的一套傢伙事兒準備好,又從工料的邊角料里挑了兩塊鋼板擺上了他的工位。
不僅是盛重的領導們,就連美方檢測小組的人也都圍了過來。
盛重的領導們臉上一片忐忑和期待,既擔心被美國人挑出毛病,又對陳桂林有着信心,說不上心裏是什麼樣的感受。
但是對史蒂文這些美國人來說,卻是滿臉的不相信。落後的中國人能改進已經成熟的技術,這怎麼可能?
「可以了麼?開始吧。」何仁明向着陳桂林略微點頭,接過了老徐遞過來的護目鏡。
等到周圍的其他人也都戴起護目鏡,突然一雙手伸了出來,略有些蒼老的聲音響起:「請等一下,這位同志你還不能示範你的技術。」
「林老?」
何仁明和莫高文有些詫異的看着站出來的林宗棠,下意識的問道:「您說為什麼不能?」
「如果這個改進有效的話,我想它應該能對壓力容器製造的效率有很大提升吧?也就是說,這個技術是很值錢的。無效就不說了,有效的技術不能隨便給人看。」
「啊?」何仁明和莫高文不明所以:「那怎麼辦?」
「得簽保密協議。」林宗棠斬釘截鐵的說道。
……
史蒂文和他身旁的四個美國人,雖然不是第一次簽署保密協議了,但在中國簽署保密協議肯定還是第一次。
他們到了這時,才對陳桂林的技術多了一些現實感。或許,中國人搞的這么正式,難道這個技術真的有效嗎?
盛重這批壓力容器的工期是三個月,然而在應用了陳桂林的焊接改進之後,假定有效,節省了一個月的工期。那麼,粗略的計算也能得知,這讓a1壓力容器的製造成本降低了至少十分之一。如果是人工更加昂貴的美國,縮減三分之一的工期,那麼成本降低的又何止是五分之一?
以壓力容器在工業領域的廣泛應用,這確實是一個相當值錢的技術。
林宗棠的謹慎,絕不是無的放矢。顯然,他已經在做好這項改進有效之後的準備了。
陳桂林並不清楚這一紙保密協議背後的打算,當他站在工位前拿起電焊,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這一件事。
精靈一般的火星伴隨着耀眼的電光四處跳躍,雖然陳桂林的周圍站了一圈的人,但是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有目不轉睛的看着他操作着電焊,將兩塊鋼板焊在一起。
兩塊下腳料雖然體積不小,但焊接的長度與真正的壓力容器相比還是太短,難度自然也下降了不少。陳桂林沒有用太久時間,就完成了焊接操作。
「完了?」
史蒂文放下護目鏡,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錶,有些不敢置信:「你焊接的方法似乎並沒有什麼改進,為什麼你的焊接速度能這麼快?這不合理,你這樣焊接出來的焊縫是肯定有缺陷的!」
「有沒有缺陷,你們可以檢測。」陳桂林讓開位置,做了個請的手勢。
史蒂文看向旁邊,向着戴夫和凱特點了點頭。兩個杜邦公司的焊接工程師走了過去,開始對陳桂林的工作成果進行檢測。
無損檢測、破壞性檢測,超聲波、x光,磁力,熒光滲透。好在盛重的這個車間設備齊全,破壞性檢測的工具也一樣不缺。拉伸、衝擊、彎曲,一塊鋼板仿佛放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經過一連串的「折騰」,用了比陳桂林焊接還久的時間,戴夫和凱特才有些費解的站回了史蒂文的身邊。
「完全符合要求,甚至比我們之前的技術還好。」說話的是凱特,戴夫此時看着那塊被破壞的不成樣子的鋼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史蒂文有些懵了,之前看陳桂林的操作,除了速度更快似乎和他們的技術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怎麼同樣的操作,到了中國人手裏就好像變魔術一樣,速度完全無法理解的快了將近三分之一?
要知道,這可不只是速度快、節省工時這一個問題。操作的速度更快,意味着工作效率更高,同時也意味着對焊工的技術要求更低。之前這道工序的工人或許公司必須每月支付五千美元,但是技術要求下降的話,公司只需要僱傭工資每月三千五百美元的普通焊工就能勝任,這樣一來成本降低的可不就厲害了。
陳桂林指了指工位上之前鋼板下面的一個附件,一個不起眼的很普通的陶瓷焊接襯墊。
「這個,是你們研發的高科技襯墊嗎?應用了什麼技術?使用了什麼特殊材料?還是進行了什麼處理?」
「不,它只是普通的陶瓷焊接襯墊。」陳桂林用手摸了摸尚有餘溫的襯墊,說道:「你們的技術要求,是把焊接襯墊儘量拉開,這也是普通焊接的要求。但是你們這個鋼不行,襯墊和鋼板要壓實,一絲縫隙都不能有。你們努力的方向,原本就是錯的。」
「壓實?!」
史蒂文、戴夫、凱特面面相覷:「難道就這麼簡單!」
簡單嗎……
陳桂林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他沒有把肚子裏的話說出來。或許,這一點點改動看起來真的是很簡單,但這背後為了能夠發現它的規律而付出的汗水又哪裏簡單了?
為了能夠讓焊接工作不至於拖了項目後腿,陳桂林那段日子裏差不多吃喝住都在車間裏。眼睛裏只有電焊,為了追趕進度,嘗試了各種辦法都不成功。
焊接中正常的思路,從來都是把襯底拉開進行焊接。要經過多少次嘗試,最後才能打破用了一輩子的慣性思維,能去想到把襯底壓實呢!
很簡單的一個改變,背後是陳桂林無數次汗濕衫襟的****夜夜。
可是這些辛苦,陳桂林不屑於去向美國人傾訴。他們如果覺得簡單,那就這麼想去吧!
「史蒂文先生,如果技術改進是在襯底上,那顯然不會對焊接質量有什麼影響吧?剛才你們的檢測,應該也已經說明了問題。」
何仁明和莫高文兩人對視一眼,都壓不住對方眼中的欣喜若狂。
「我覺得,現在暫時先不用考慮我們的認證資格了。咱們還是先來說說,杜邦公司有沒有興趣,購買我們的這個改進技術呢?」
「這個!」
……
陳桂林家裏傳出一陣激昂的鋼琴聲,那是《命運》的聲音。
陳小元的手在琴鍵上仿佛蝴蝶般舞動,激動人心的樂曲噴薄而出。
張小菊神色有些複雜的看着倚門而立的陳桂林,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只吐出了一聲嘆息。或許,她和陳桂林一樣,都是一個不習慣於把心中的話語向對方吐露的人吧。
「桂林,我走了,照顧好小元。」張小菊轉過身,遲疑片刻,腳步沉緩的向筒子樓的樓梯走去。
「小菊!」
陳桂林忽然站起身來:「我不知道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不是錯的,但我更願意讓小元,用自己的雙手去改變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指望別的什麼人。」
「你總說我抱着鐵飯碗不思進取,但真正的鐵飯碗,不是在一個地方吃一輩子飯,而是一輩子走到哪裏都有飯吃。」
「我把這句話,也送給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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