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了房間,楊武軍都還在表揚:「你這發言把氣氛帶動起來,後面宏濤部長的講話也有激情多了!」
石澗仁一如既往下來就有點蔫兒:「這很正常,我一直認為不是群眾素質不夠,不能接受各種道理,而是理論不夠接地氣,沒讓群眾有足夠的興趣去接受了解,普通人不會去研究、思考深層次的東西,也沒那時間,所以只看結論跟身邊的利益,那麼重點就在於意識形態怎麼去引導調控,我只是個普通讀書人,儘可能在我能影響的範圍內帶動些思考,要給出解決的方案,可不是只會大放厥詞,又或者喊些口號就能做到的,任重而道遠呢。」
其實相比幾年前,王汝南去世以後追思會上石澗仁有點潑冷水的發言,現在的他顯然方向性明確得多,但楊武軍聽起來還是覺得沒那麼熱烈積極靠攏組織,趕緊轉換話題:「小本呢,你那名單小本兒呢,看看我們對學員的考評觀察有什麼不同。」
石澗仁掀開電視機,抽出壓了十多天的名單攤開:「有時候筆就是一把刀,這也許會影響到別人的職業生涯,所以我不會在背後說人是非,只是給你一個參考……除了畫圈的這幾位,投機性比較強,心術方面還是要謹慎考察之外,劃線的是心思比較開闊,很能夠接受思索現況的……」
楊武軍迫不及待的拿出自己的考勤記事本對照:「啊?這個陳洪元你不是很看好?我還以為你對他的交際能力很欣賞呢,這些他的缺課時間是有點多,但每次都給了請假條的,他還是我們優秀掛職幹部匯報成員呢,事業方面也很突出,還有這個蔡教授很不錯啊,學習認真,態度嚴謹,非常正直吧……」
石澗仁想想組織下措辭,主要他的確很少背後這樣議論別人,況且很可能會影響到別人的幾十年努力:「這就是兩位截然不同的極端,溜須拍馬的人比較容易被分辨出來,但這年頭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不是什麼稀罕事,越是能把這一套做到比較好的,越風生水起,可嘗到甜頭以後用得爛熟,未來是會栽跟斗的,而蔡教授這樣的冷眼旁觀或者清高不適用於這個社會,曾經我也選擇看不慣前者,這種做法註定會被淘汰,因為處處受挫下心態再失衡,就會抱怨社會不公,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卻被排擠,你回頭注意看,蔡教授的發言或者交流中,已經有些怨懟的情緒,他把自己的不得志歸咎於社會,歸咎於周邊,他的氣色都顯得有些憔悴了,我不是說像陳洪元那樣隨波逐流就好,但適當的懂得調整自己面對社會,這是個起碼的成年人態度,某種程度上,成年人不講對錯,只談利弊,但千萬別走極端。」
楊武軍張點嘴,有點愣住的聽石澗仁分析,沒有很明確的說誰好誰不好,但個中利弊確實清晰:「你……到底是用什麼標準來看的?我怎麼發現你居然是看的氣色,還有表情之類的?」
石澗仁當然不會給統戰部培訓工作處的副處長說自己是個看相的,笑着搖頭:「怎麼看不重要,我對這個比較敏感,譬如說這幾位企業家裏面,萬乾雖然是比較年輕又有點招搖的,但他的可塑性比另兩位強得多,如果未來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會是個相當踏實的領導人物。」
楊武軍再次吃驚的看看那張名單上第一天就悄悄註明在萬乾名字下的小符號:「才一天,你就知道他不錯?」
石澗仁笑:「有些人看一眼就知道了,同樣是企業老總,這兩位更在乎自己由此能得到什麼利益,目光還是要短淺一些,再譬如這位國企科長,性格略微古板,要說他貪贓枉法不太可能,但開拓進取也不太可能,多年的機關單位工作經歷,讓他的思維已經有些固化,不是這麼次培訓就能扭轉的,這一部分都是希望能得到升遷,有積極靠攏或者表現自己的意願,但對於改變自己就不願怎麼付出努力,他們更想坐享其成。」
楊武軍回頭看看自己那份主要是靠考勤表還有印象反饋集中起來的學員報告,忽然覺得石澗仁這個太不一樣了,心癢難耐:「說說,說說,能不能傳授點經驗,你是怎麼看出來這些細節的。」
石澗仁總是出人意料的:「你呢,在體制內工作十來年吧,還有什麼理想跟衝勁沒?」
楊武軍下意識的抬手做了個想遮擋自己的動作,然後才覺得有點好笑的放下來,但坐回了標準間裏唯一的台前凳上:「對,你也應該順便觀察了我,你對我有什麼看法麼?」一貫都是培訓考察其他統戰對象的政府官員,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同樣也在別人的觀察中,而且還是石澗仁這樣好像對觀察人很有一套的眼裏,會是什麼樣呢?
石澗仁有點反客為主的點點頭:「對很多政府官員或者體制內的公務員來說,聽到我這樣的問話本能反應是抗拒,會油然而生你憑什麼敢來觀察我,評價我的優越感,哪怕他平時說得多溜,什麼把自己看成群眾中的一員,要跟群眾打成一片,但實際上骨子裏是傲慢的,這在我之前的掛職工作中遇到不少,你不是這樣的人,但難免對自己的工作略微有點失望,過於瑣碎和看起來沒多少意思,是,如果說大道理,這些統戰人士中間如果能夠發掘優秀人才,你或許也有些成就感,但培訓工作基本上是個中間不怎麼起眼的過程,送到這裏來的全都是統戰部各處已經比較留意的人,你能做的也只是錦上添花,況且這種工作一輪一輪的持續好幾年變成熟練工,早就沒有激情了,可生活總是要有點刺激的,對不對?」
楊武軍輕微的抽動一下眼角,但表情還是控制得非常好:「哦?」
石澗仁沒有繼續點破對方有時候沒有換襯衫,帶着不同香水味來房間的細節:「也許在國資委或者某些部門,會有關於我男女關係複雜的說法,但我問心無愧,因為我有理想和抱負,也清楚自己現階段在做什麼,所以我不需要生理或者心理上的感官刺激,楊處長你年輕瀟灑,外表成熟穩重,舉止得體大方,特別是有一口非常好的嗓音表達能力,其實如果深刻挖掘自身潛力,在合適的工作範疇將會有相當傑出的發展。」
楊武軍定定的看着石澗仁,那略微靠近桃花眼的眼神中應該有相當複雜的情緒在變幻,他那文質彬彬的金絲眼鏡對上石澗仁的黑框平光鏡片倒是詮釋了兩人的氣質不同。
但石澗仁不等他說話,起身提了自己的電腦包,拍拍對方肩膀:「我沒有窺探個人私隱或者拿捏個人品行的意思,僅僅因為我們同處一室十來天感覺,你是個相當有前途的年輕幹部,人不風流枉少年,也許才華跟抱負得不到施展,尋求一些其他放鬆無可非議,但假若就此完全放棄了自己,或者成為未來悔之晚矣的污點,就有點得不償失了,老天爺給我們一些與眾不同的能力,可以用來娛人娛己,也可以用來改變什麼,孰高孰低就看自己的選擇了。」
起碼十多秒以後,楊武軍才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不顧摔落在地上的文件之類,跑到酒店走廊上,早就沒人影了。
石澗仁自顧自的下樓來,他沒通知誰來接自己,準備出門找公交車站回家,十幾天可以說非常規律而安靜的學習生活,讓他的身心都得到了很好的康復,起碼現在覺得深吸一口氣去擠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車也沒什麼畏懼了。
只不過他站在公交車站仰着頭正在研究那複雜的站牌時候,勞斯萊斯帶着強大的氣場無聲無息滑過來,放下車窗的感覺都讓人分明能聽見平穩的滋滋品質感,坐在後排的萬乾目光比剛才楊武軍還複雜,最後在站台上無數人的眼光注視下開門下來面對轉頭的石澗仁:「本來只是想約你聊幾句,結果在停車場好奇的看你悠悠然走出來,還想說你是不是夠小心,不讓哪位紅顏知己到裏面來接你,結果發現你真的是一點都不在乎外部物質?」
石澗仁點點頭:「前段時間有比較明確的每日工作量,所以用司機用專車可以節約時間,現在處於暫時的調整狀態,坐在公交車上感受下生活,雖然有點奢侈,但也是應該的,能隨時提醒我還是個草根,別忘乎其形。」
換個人或許會覺得他有點裝,尼瑪坐個公交車都有這樣的說法,萬乾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小學……嘿,不瞞你說,哪怕是在國外留學,我也沒怎麼坐過公交車,小時候都沒有這樣的經歷,不介意跟你一起奢侈下吧?」
對於分分鐘幾十萬上下的富豪大人物來說,在公交車上搖晃一兩個小時的確是有點奢侈,但如果能理清自己的思路,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那還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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