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小縣城的喧譁來得快,去得也快,石澗仁和耿海燕空着手在步行街慢慢踱步。
換做同齡人,特別是出身貧寒的鄉間少年,剛才那一頓飯,應該是志得意滿的一幕,不光台長副台長們態度熱情客氣,下屬們更是爭先恐後的表達了追隨之意,而且整個飯局的後半段,基本就是陸續有人在珍寶海鮮大酒樓老闆的引導下進來介紹認識,區民政局的副局長開始,接着安監局、文化委、計生委……各種大大小小好像只是偶然在酒樓吃飯的同僚,都進來聊幾句,也跟楊玉國寒暄笑談,恭喜他有一員得力幹將啊,楊玉國也笑得頗為平和,介紹石副台長年輕有衝勁,這不就是帶着台裏面的年輕骨幹自籌資金拍攝山頂景區宣傳片麼,算是來犒勞一下大家,自己都是厚着臉皮蹭吃蹭喝的,其他幾位也笑着說自己厚臉皮。
五十來歲的海鮮大酒樓老闆最後更是順理成章的贈送兩個今天的特色菜,眼力毒辣的跟一直站在邊角不說話的耿海燕寒暄,邀請她有空多來提寶貴意見。
好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神采飛揚少年得志了。
這會兒卻從石澗仁身上看不出來,仿佛一離開那個視線焦點的中央,他迅速褪下光環,一點激動興奮都沒有,指着走過的一家店面:「這家水吧是我看見生意最好的,大多都是當地那些無所事事的少年喜歡聚集在外面,打架生事都有好幾回了,奶茶店以後可別也變成這樣。」
耿海燕才覺得他這樣的反應理所當然:「喜歡喝奶茶的,多少還是學生……這種情況其實我已經注意到了,很多鄉下父母在外地打工,賺了錢寄回來就是讓老人家帶着孩子在縣城買房變成城裏人,其實這些年輕人有人養無人教……就像我當初一樣。」
石澗仁欣慰:「對,現在你能注意到這種社會趨勢,分析來龍去脈了,不敢說我們影響這個社會,起碼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如何儘可能改變呢?帶着這種思路去工作,就有社會責任感了。」
耿海燕低頭背着手,卻沒石澗仁那種昂首挺胸的灑脫,盯着自己的皮鞋腳尖,試着跟石澗仁的腳步頻率一致,好像這是個多有趣的遊戲:「已經在改變了,每個店長都是從鄉下、區縣來的打工妹,其中大多數都是被打工父母丟在家裏的,要說奮發讀書的真沒幾個,現在卻懂得自我創業,我們帶動上百名店長數百名員工,他們又分別帶動周圍的人,已經有輻射效應了。」
石澗仁點頭:「男女有別,姑娘家除了少數暴戾浪蕩的,大多還是勤勞肯干,這些年輕男子卻大部分無所事事,情緒也叛逆得多,得想想,什麼樣的局面才能吸引這些人走上正途。」
耿海燕都笑了:「對,你這種思路本來是為了別人好,但反過來說,其實也是從消費者的角度來迎合,找尋什麼樣的行業能夠獲得這些人的關注,這也是商業上的定位,無形中也能保證商業成功。」
這讀過書的耿妹子,交流起來讓石澗仁覺得順暢多了,頻頻點頭。
耿海燕卻忽然話頭一轉,邁步到石澗仁面前退着走,還抬頭看着石澗仁的臉:「這兩天我注意到你反覆有提到自己是個官員,是副台長,你以後是打算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麼?」
之前也有人這麼問過石澗仁,他還是搖搖頭:「體驗,對我來說這都是人生的體驗,原本按照師父的設想,我應該跟着那位徐大人,不在乎什麼職位就把自己當成出謀劃策,看人識人的謀士,可現在找不到他,我反而覺得整個世界寬廣了許多,對我來說體驗過做商人,做官員,再有別的更多體驗,這樣的人生不更有意思麼?」
耿海燕盯着他的眼:「現在有什麼體驗了?」
石澗仁笑起來:「之前我在想,為什麼古往今來那麼多人都想當官,十年寒窗為的就是金榜題名天下曉,當官走仕途有什麼好,你說來當官都是為了撈好處,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嘛,可這個出發點現在肯定有但不完全對,不是所有人一開始就奔着要貪污受賄才主動要來當官的,是不是?那麼是領導一切的威風凜凜?現在看來也不是,只要在這個體制中,對下屬、對轄區或者對老百姓的確可以威風凜凜,但回過頭估計有更多時間是面對上級小心翼翼裝孫子吧?那麼我再猜測得高尚一些,全都是為人民服務的,為了獲得這種在自己工作範圍內的成就感?這話估計所有人都不信,這幾種心態都是以前我的看法,現在看來,肯定有人是這其中的一類,但不是重點和普遍意義。」
耿海燕聽得入神:「那是為什麼?」
石澗仁做個攤手的動作:「如果沒有曾老闆這件事,估計我還要過好些日子才能明白,原來身在體制內……嗯,就像是進了一家巨大的公司,全世界排名都前幾位的公司,喏,就如同我們面前這棵茂盛的道旁樹,體制內就是樹幹,其他的再枝繁葉茂都只是分岔,你砍掉樹枝怎麼都沒事,但如果想砍樹幹,整棵樹都要倒下,這個體制如此的龐大,龐大到任何試圖傷害這個體制內成員的行為,都會招致整棵樹的回擊。」
耿海燕退着走的腳步都停了:「樹能怎麼反擊……就像昨晚?」
石澗仁點點頭:「今天這些人好多都是趨炎附勢,以為我們多有背景,能調動雷霆萬鈞,其實我給統戰部打電話只是我認為這是程序上的行為,我既然是他們派出來掛職的幹部,那麼我有什麼事情,應該主動匯報,這就是制度,我既然在這個崗位上,那就要遵守,而不是把這事給吳總監或者齊書記匯報,這是我身為掛職幹部的事情,我就應該給我的上級主管部門通知,但接下來呢,那位曹處長也是遵循他的工作制度,為了保護我,通知警方或者當地政府部門,後面的事情也跟他無關。」
說到這裏石澗仁攤開手:「這就是體制被激活的後果,哪怕一開始認為是流氓滋事,只來了兩三名警員,但後面發現事態嚴重,第一時間就能立刻提高到完全能應對的層面,為了保護這個體制,一切行為都是最理所當然的,脅迫我,就是脅迫這個副台長的身份,進而脅迫這個體制,挑戰這個體制,由此帶來的後果當然就是毫不猶豫的被清除掉,這種身在體制內的心理歸屬感或者說優越感,我想才是重點。」
耿海燕都能理解了:「如果只是張主管報案,那還得找關係找朋友才能比較盡心,而我報案,能不能及時來,最後什麼後果都有可能,就像那起車禍一樣,最後不了了之也完全可能,但如果是一個體制內的官員受到傷害,體制內一系列的追責制度都能牽連出各個崗位來,所以他們才每個崗位都盡職盡責?」
石澗仁聳聳肩:「這就是體制的威力和魅力所在,其實整個制度千百年來都在不停的被完善調整,對於體制外現在也在力求改變,譬如我這樣的掛職行為就是在擴大規模,吸納有資格進入其中的部分,我接下來比較好奇的是,這跟國內外政體有沒有區別,我們這次掛職的幾位幹部之間,有一個就是特別研究這種中外政體差別的,有空要跟他好好聊一下。」
耿海燕有點擔心:「你……這樣不會惹麻煩吧?」
石澗仁搖頭:「怎麼會,難道非要把形勢說得完美無缺自欺欺人,對這個國家才有幫助?我是為了讓這棵樹長得更好,實事求是的指出客觀存在的問題,相應提出調整修整,幫助這個體制惠及更多人。」
耿海燕伸手拉着他的衣袖:「我們能賺錢,也能幫助人,就自己做下去不就行了麼?別去摻和這些事情。」
石澗仁搖頭:「掛職以前我的確是有這種思路,但我也在不停調整改變,就像我親身經歷的這場車禍跟敲詐勒索一樣,悶聲發大財,自掃門前雪的做法,已經不適合我們了,站得更高,責任就越大,好比你接下來如何能引導這些年輕人更好就業之類的方案一樣,這些都是我們踏踏實實付出改變的努力,而這種努力如果能夠從體制層面去引導,那才是事半功倍,不然你以為每天全國各界提出那麼建言獻策和形成議案都是搞着玩兒的?」
問清楚什麼叫建言獻策,耿海燕有點嘆服:「啊……我怎麼都想不到,四年前我還在碼頭為買了一個手機興奮不已,哪怕我想過任何一種我倆會發財有錢的場面,也沒想過我們居然在影響這個?」
對於曾經的碼頭小妹來說,這是有點匪夷所思。(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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