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氣盟!
寧江在他的蜀箋上,寫下這三個字,用鵝毛筆把它圈起來,與「赫沖門」、「五雷觀」等等,用細線連在一起。
全清派發展得很快,短短的幾年裏,在京城就有了一股龐大的勢力,但它的弱點,恰恰就是它發展得太快,許多手尾都還沒有擦乾淨。雖然被壓迫和併吞的那些小幫會,單獨一兩個已經沒有辦法相抗全清派,但是,一旦它們串聯起來,這股力量就絕不輸於全清派。
殺鮑青,一方面是為了壓制全清派和春箋麗的背後勢力,另一方面,是要斬斷在京城的根基還不夠穩健的全清派,在江湖最底層的歌伎、走卒等下九流之間的觸手,讓他們注意不到暗中的串聯。
但是現在,隨着齊赴京城的數千舉人們的返鄉,來自各地的巡檢司精英,也將紛紛離開京城,奔赴各地。懸掛在京城江湖之上的無形之劍,也會跟着鬆懈。畢竟,江湖永遠都在那裏,為了會試,把它死死壓制住一個月,並沒有什麼問題,想要一直壓制下去那卻是不可能的。
甚至於,會試期間的這一個月里,如同死水一潭的「江湖」,隨着數千學子的散去,在朝廷注意不到的角落裏,已經開始出現了反彈。至於被江湖人物稱作「六扇門」的三法司衙門,雖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也沒有管太多。
想要避免這種事發生,除非天下禁武,但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又或者是,像儒道一般,開設一條上升通道,讓每一個武者,都像儒生一般,為了他們的前途,變得謹小慎微,但是,要讓朝堂上的儒官給武者讓出一條上升通道,那比天下禁武還不可能。
只是,被會試期間出現的京城分屍案,吸引了絕大部分注意力的啟封府和三法司衙門,還沒有意識到,今年的江湖,比往常更加的暗潮洶湧。
四月初八,天氣已是變得極為炎熱。
會試取得的「貢生」身份,只是過渡性質,不像剛考中舉人時,有大量的應酬。
但因為「小三元」比較少見,寧江自然也免不了受到一些達官貴人的邀請。只不過,這一次,只要是能夠接下的應酬,他基本上都不拒絕,途中又抄了幾首詩,一時聲名更盛。
這一天,寧江接到的卻是吏部尚書府上的請柬,當然請他的不是吏部尚書,而是吏部尚書之子鄭賢。
鄭賢雖然沒有參加會試,並不是貢生,但因為他是國子學的「上等上捨生」,可以免試進入殿試,邀請會試出來的知名學子,提前拉進關係,也是很正常的事。
單憑着他是吏部尚書之子,受到邀請的貢生們,也沒有不去的理由。畢竟,日後一旦外放為官,吏部可是管理着對他們的政績考核。
寧江當然沒有推辭的理由,所以,下午的時候,他只是把妹妹叫來,安排她晚上去做一件事,然後就赴會去了。
被哥哥交待了任務的小夢,臉色有些蒼白……
***
寧江來到了吏部尚書鄭安所在的鄭府。
這一趟,鄭賢邀請的客人確實不少,其中,又以這一次會試的一等生居多。
鄭祥作為鄭賢的弟弟,自然也跟着出來招待,可惜路知遠沒有出現,要不然寧江很想問問他的名次怎樣?
不過,鄭賢居然還請了宋俊哲。
宋俊哲看到寧江的時候,一臉鐵青,但終究還是拱了拱手。寧江自是無所謂的還了個禮。
因為是年輕人的宴會……說是年輕人,實際上內中也有幾個四十多歲的新晉貢生,而大多數的學子,也都有二三十歲,像寧江這般年輕的,其實不多。不過在大周王朝的讀書人中,更多的是按着科考的年份來排先進後輩的,今日做客的,要麼是鄭賢的好友,要麼即將與鄭賢一同參加即將到來的殿試,因此,年紀相差再多,也算是同一輩。
鄭安夫婦也就出來,與眾人打了一聲招呼,然後便又回到後府。
入座時,鄭賢要請今科會試的會元坐在首位,寧江自然不肯……倒不是因為他謙虛,這個是讀書人的「應有之義」。鄭賢要是不請他入首座,那是鄭賢的失禮,他要是真的坐了首座,那是他的傲慢。推來推去是必須的,沒辦法,讀書人就是怎麼累。
當然,最後,因為寧江連番推辭,還是按着年紀來排定座次……雖然按着地位,宋俊哲身為皇族,地位最高,但今晚是「讀書人的宴會」,郡王府世子的身份,在這樣的場合起不到什麼作用。
眾人坐定之後,鄭賢道:「其實,今日我還請了一位佳人,只是那位佳人,自言得罪了在座中的某位客才子,自稱無顏相見……」
他故意頓了一頓,其他人一聽,既然是「佳人」,那還等什麼啊?趕緊請出一見啊?至於說得罪了在座中的某人,那不管得罪的是誰,請來陪個禮,大家體諒一下就是。
絕大多數人,都不記得有什麼「佳人」得罪了自己,再說,既然是「佳人」,那得罪了又有什麼關係,我肯定是對佳人寬宏大量的呀?於是,紛紛起鬨,要鄭賢趕緊將那位佳人請出。
鄭賢見氣氛到來,於是拍了拍手,讓大家先停止喧譁。然後道:「那位佳人自言有過,願以琴曲賠罪,取得那位才子的原諒,方才敢於現身,還請諸位一賞。」
眾人安靜下來,三座假山,合成「山」形,山的另一邊,晚霞悠悠。青煙裊裊升起,顯然有人在那一邊燃爐焚香。然後,琴聲如同珠玉落盤,琳琅響起,先如絲竹,悅耳動聽,再如靈雨,幽幽然然。這裏的無一不是有着學問的才子,單是這一個開頭,便知山後的佳人,造詣過人,俱是屏住氣息。
琴聲悠揚,暢敘幽情,極盡視聽之娛,縱連寧江也不由得微微的動了動容,山後那人,在琴技上的造詣,只怕不下於綺夢。
琴聲中,一個略帶憂傷,猶如天籟一邊的少女聲音,美妙的響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
同一時間,內城,詳檢司府衙,「鐵面神斷」岑飛虎拿着京城周邊呈上來的報告,緊緊的皺着眉頭。
在他身邊,圍着幾名詳檢司的白道高手,其中一人道:「岑老大,這紛爭,我們管還是不管?」
岑飛虎沒好氣的道:「怎麼管?這是江湖上的幫派紛爭,而且看這樣子,分明是赫沖門邀請了五湖四海的幫手,對殭屍門的報復,殭屍門殺赫沖門的時候我們沒管,現在赫沖門反過來殺殭屍門,我們去管,這不是明擺着拉偏架?真要這麼做了,以後江湖上會怎麼說我們?」
今日白天,因為吞併了赫沖門、風頭正勁的殭屍門,各處分舵突然間被人挑了,可以想見,赫沖門這一次根本就是有備而來。誰也沒有想到,眼看着就要被趕盡殺絕的赫沖門的報復,來的如此快,如此猛烈,而且是選在這會試剛結束不久,京城裏被強行壓制了一個多月的江湖再次出現各種紛爭,巡檢司的主力為了保證還鄉的舉人們路上的太平,散了出去,啟封府又因為沒有能夠在天子規定的限期里破掉那殺人分屍案,啟封府尹苟文濱剛被罷免,新上任的啟封府尹還沒有選派的節骨眼出手,讓他們極是頭疼。
另一人皺眉道:「至少壓一下他們,殿試還沒結束呢!」
「怎麼壓?」岑飛虎道,「告訴赫沖門的少門主,你們這次出手太急了,殭屍門都還沒準備好,等他們準備好了你們再動手?人家爹都死了,拖到會試結束才動手,已經算給我們面子了。」
把報告往旁邊的文件堆里一扔:「這報告就扔在這吧……大家就當沒看到。」
會試期間,大幾千號舉人齊赴京城,為了保證這些讀書人的安全,更是為了維護京城的威望,哪怕是一件小案,都要當成大案來處理,更何況還是這種蓄意挑釁朝廷的分屍大案,第二天就上達天聽。
但是現在,除了那一百多個貢生,才子們紛紛離京,治安上自然也就鬆懈了很多。再加上,像這種江湖紛爭,不歸啟封府管,至於刑部,只要底下的巡檢司不報告,權當沒有發生過,更不會吃飽撐的,奏到天子跟前。
也正因此,會試期間的那件殺人分屍,死的雖然只是一人,但卻是震動京城、令天子震怒的大案,而赫沖門對殭屍門的報復,雖然死的人要多得多,但只要三法司衙門不報上去,天子不知,朝廷不問,地方不管,過個一兩年,就好像根本沒有這件事一樣……反正死的都是那些無根無萍的江湖人,死了也就死了。
另一邊的遠處,新鄭巷,一處無人的樓閣里,一名白衣白裙的少女,髻上插着帶孝的白花,以麻衣為半臂,腰間插着一口鴛鴦刀。
在她的身後,立着一名青年女子,一眼看去,普普通通。
這少女正是寧小夢,只是,經過秦無顏的易容,就算是她的哥哥在這裏,第一眼,怕是也認不出她來。
前方的宅院裏,一批人馬疾馳而出,往外城城門匆匆趕去。在她身後,秦無顏低聲道:「姑娘!老爺要你殺的典傑就住在那裏頭,典傑自己不會武功,但他身邊卻帶着五個強力的護衛,此外,裏頭還有一位殭屍門的高手,喚作康泰平,擅長使用毒刀和暗器,對上他時,千萬要小心。另外,老爺的要求……姑娘可還記得?」
「康泰平一定要死,典傑的腦袋要砍下來帶走,但是路上遇到的其他人,全都挑掉手筋,一個也不能讓他們死,對不對?」寧小夢略低着螓手,看向窗外。雖然不是第一次殺人,但那個時候,在真武觀外殺掉那幾個人時,以為哥哥已經被他們害死,所以也沒有想太多。
但是這一次,卻有點不一樣,事前一步一步的計劃,就是為了取人性命,還沒有動手,就帶給她莫名的緊張感,而且,還要讓她把那人的腦袋都砍下來帶走……但是,她必須要做。
——「以後這種事……讓小夢來做。」
如果她不做,那哥哥就必須要去做,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她必須要為哥哥做更多更多的事情,她不能總讓哥哥照顧她,卻無法為哥哥分憂。
那火一般的晚霞,隨着天色的黯淡,慢慢的消散而去。大宅院中,最後一批人馬因為各處據點被挑,而被調走,趕往其它地方馳援。
秦無顏道:「姑娘……可以動手了!」
一個靚麗的身影飛窗而出,落在地上,以電光般的速度,往前方的宅院衝起。隨着一聲大喝,顯然有人正要發問,緊接着卻是兩道刀光,在昏暗中飛舞,蛟龍般殺入院中。
秦無顏站在後方高處,看着沒入院中的身影,心中想着:「老爺會不會對姑娘,太殘忍了些?這種事情,明明不一定要交給姑娘來做!」
……
***
琴聲悠揚,在園林間飄蕩,仙鶴飛至,雲淡天開。
少女的聲音,猶如天音,仿佛帶動了漫天花雨,飄飄奇彩:「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帶着款款深情的歌聲,在假山的後方慢慢的消散。宴中的學子們,依舊沉浸在繞樑三尺的餘韻當眾,久久難以忘懷。過了一會,宋俊哲放下酒杯,讚賞一聲:「此女的琴樂,竟可以與長公主相媲美,就是在整個京城,也少有人及,就不知是哪家姑娘,得罪的又是在座的哪位才子?」
其他人也是紛紛讚嘆,要將那撫琴的佳人請出一見。寧江卻是摩着酒杯,顯得有些陰冷,嘴角略帶着一絲嘲弄……原來是她?
鄭賢看向寧江,笑道:「那位佳人自承得罪了寧大才子,不敢在寧大才子面前露面,不知寧賢弟可否看在愚兄與大家的面子上,原諒她的陪罪?」
寧江淡淡的道:「鄭兄莫要說笑!小生實在是不記得,箋麗姑娘什麼時候得罪了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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