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相當於儒道聖地的孔廟建築群,如今已經被蠻軍的主力所佔據。 .
奚蒙狂、奚延壽兄弟兩人,作為蠻軍的主將,此刻正是最飛揚跋扈的時候,雖然一度被神冊宗倍和鶻後找着藉口,打入大牢,然而當戰事臨頭的時候,終究還是少不了他們。
此時此刻,他們正在臨時徵用的豪華大樓中對飲,自從出戰以來,他們已經取得了一連串的勝利,也成功地擊潰了大量的華夏兵將,擋住了敵方神武左軍、吞鵬軍的前進。
「弱雞終究還是弱雞,這些華夏人折騰來折騰去,最後也不過如此。」
「察割居然會敗在這些人手中,真是聲名掃盡。」
「不是察割實力不行,實在是這些華夏人,打仗不行,陰謀詭計不少,豹王中了他們的計罷了。」
「終究還是有勇無謀。」
隨着不屑的冷笑聲,兄弟兩人彼此碰杯,大口豪飲。
「兩位將軍!」有蠻兵往這裏奔來,「相爺底下的那個盧文進盧大人,說是奉了相爺之命,有要事緊急求見兩位將軍。」
「盧文進?」奚延壽放下青銅製成的大酒樽,「就是神冊宗倍身邊的那個華夏人?」
奚蒙狂冷笑道:「好像就是這傢伙,帶着神冊宗倍花了不知道多少老本訓練出來的水師,然後被華夏人一鍋端了?這傢伙竟然還沒有死?」
奚延壽笑道:「那就聽聽他說什麼,讓他過來吧。」
那蠻兵應命而去。
外頭的遠處,很快,一身青袍的盧文進,便跟着那名蠻軍,走在那一座座華麗的樓宇間。
作為儒道的象徵,孔廟及其周邊的眾多建築,並沒有毀於戰火。自從昊京城破之後,蠻軍橫掃中原,一路殺到長河南岸,基本上就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這裏的保存,不是因為蠻軍對孔廟有多尊敬,而僅僅只是因為,佔據這裏的時候並沒有遇到任何的反抗罷了。
一座座高樓,動用的可以算是全天下最好的材料。在國子學遷到昊京之前,這裏是整個華夏最高等的學府。即便後來它不再擔任國子學之職,也同樣是諸多大儒開講經義的神聖之地。
然而現在,沒有那琅琅的讀書聲,沒有那些錦袍華美的大儒,有的只是那些粗魯的蠻兵蠻將,看到他這名華夏人的到來,這些人用充滿了敵意的目光往他看來。
即便是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子的目光,盧文進也很難說清,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雖然早就已經叛華投蠻,然而現在,他終於知道,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即便他為了蠻族的崛起,盡心盡力,到頭來,他也不過就是一條被驅使的狗。
這些日子,有不少蠻族被殺,他們都是有親友的,這些人對於華夏人的怨恨,他自然也能夠理解。然而這究竟算得什麼?先是蠻軍大量的屠殺華夏人,接着是那些不肯接受蠻軍統治的華夏人,反過來用各種手段殺蠻軍……自然也包括了那些北方遷下來的蠻族百姓。
然後這些蠻子憤怒了,我們不過是來統治你們,你們這些賊子,為什麼就不肯老老實實的接受統治?你們老實了,我們自然也就不殺你們了,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人總是自私的,自私的愚蠢,愚蠢得自私。盧文進也希望,自己也能夠像他們一樣愚蠢,只可惜,他就是無法做到。他知道自己終將在史上,留下萬載不滅的臭名。南方要是勝了,他是臭名昭着的、引蠻軍入侵華夏的奸人。「新朝」要是勝了,為了長久的統治,也將大力宣傳那些忠貞之士,像他這樣的人,終究是不會有好下場。
對於這一切,他已經看得清了……其實也無所謂了。
隨着蠻兵進入那豪華而又雄偉的大樓,來到兩位大將桌邊,他拱手彎腰:「小臣見過兩位大將軍。」
桌邊對坐的兩名蠻族大將也懶得看他,奚蒙狂漫不經心地夾着菜:「相爺讓你來做什麼?」
盧文進盡力讓自己的腰彎到最低:「南方傳來了緊急線報,周廷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寧江已經親自領兵北上,相爺讓兩位將軍千萬小心,不敢大意,這寧江善於以勢壓人,其心機深不可測,相爺希望兩位將軍能夠收縮防線,以守……」
「寧江來了?」奚延壽不由得大笑道,「這麼說,只要宰了那傢伙,南方的那些無能之輩也就不戰自潰了?」
盧文進趕緊道:「將軍……」
奚延壽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區區一個寧江,也值得當一回事?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待我們砍了這寧江的腦袋,自然會帶着他的人頭,去找你家主子麻煩,他娘的,居然敢關我們?」
盧文進低聲道:「將軍,這寧江……」
奚蒙狂勐一抬手,樽中的酒潑灑在盧文進的臉上。盧文進顫了一顫,沒有再敢多話。奚蒙狂冷笑道:「說到底,那什麼寧江也不過就是一個黃口小兒,就跟你的主子一樣,只會在背後弄那些陰謀詭計,事到臨頭,真正打起仗來,這不還是得靠我們?那黃口小兒有什麼可怕的?人人都說豹王是他所滅,說到底,豹王是他殺的?豹王的精騎是他滅的?他要是像你們那隻敢躲在暗處搞手段的主子一樣,躲在後方不出來,我們還拿他沒有什麼辦法,竟然不自量力的跑到戰場上來,那是真不知死字怎麼寫。」
奚延壽冷冷的道:「滾出去。」
盧文進不敢再說話,只好小心告辭,轉身往外走,忽的身後風起,一隻腳狠狠的踹在了他的背上,他失衡之下,往外頭衝去,在地上栽了個狗吃屎。後方傳來奚延壽的大笑聲:「都叫你用滾了,本將軍的話也敢不聽?」
摔得鼻青臉腫的男子,慌忙往外爬去,那些蠻兵在外頭髮出轟然的大笑。
「華夏人,這就是華夏人……」奚延壽指着門外,哈哈的大笑着。
光州西邊,下過了一場暴雨過後,地面上到處都是泥濘,新生的綠草,被馬蹄踐踏,潮濕的空氣,被軍鼓卷盪。
被驅趕的,如同牛羊一般的百姓,被長繩捆綁着雙手,彎着腰,駝着背,在雨後濺趨毒辣的日光下,如同螻蟻般密密麻麻的往前行去。
在他們的前方,是從巴蜀殺出的華夏軍立下的大寨,火炮從安置好的孔眼伸出,朝着他們的方向,漆黑的,無言的,帶着這樣的季節本不該有的肅殺。
唿唿地展開的軍旗,上面繡的是一隻黑色的大鳥。軍旗下,手持長兵器的蠻將整裝待發,有戰車推出,有戰馬嘶鳴。
越來越多的百姓被驅趕而來,沉默着,壓抑着,沒有反抗,甚至已沒有人哭泣,從什麼時候起,習慣了這樣的摧殘?誰也說不清楚。被屠殺的,被虐待的,周圍的人都是這個樣子,自己又還能夠做些什麼?
內中,也有人憤怒,想要掙脫被捆綁的雙手,反正都是死,至少能夠死得有勇氣一些。然而那仿佛將這個世界的其它所有事物都隔絕在外的死寂,如同無聲的浪潮,裹挾着他們,迫使他們邁開越來越沉重的步伐,向前,不斷的向前。直至思緒被清空,所有的一切都被清空。
後方的高台上,出身於淳欣部的大將李胡,看着從四面八方,不斷驅趕而來的、無助的百姓,看着他們被驅趕向前,湧向那些試圖拯救他們的南方兵將,發出豪放的笑聲:「華夏人,這就是華夏人!」
在他的周圍,一陣鬨笑。
更後方的遠處,城池之內,「鶻後」月理朵安靜地坐在府中,剝着葡萄。
府外的石地上,顫顫抖抖的人們,用清水潑灑着地上的血水,這些都是被鶻後殺掉的、天孝軍里無能的官員和將領。這些人,原本都是華夏的一員,對待底層的百姓和其他反抗勢力的時候,一個個殘忍得令人髮指,被鶻後屠殺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敢反抗。
有蠻兵不屑地想着,這就是華夏人。
府中的月理朵,卻是漠然的。
抬起頭來,她看向了窗外的光芒,方形的窗口,有迷濛的光芒透入,外頭的天空,到底是什麼顏色的?從這樣的一個角度,並無法看個明白。
不知不覺間,想起了遙遠的過去,那片渾濁而又漫長的歲月里,對那朦朦朧朧的一線光芒的渴望,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期待。
沒有喜悅,也沒有憂愁,更多的是朦朧的好奇,想要知道,那一絲光線之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天地,想要知道,這樣的天地中,還有多少像她一般的存在,想要知道,那個人是誰……是了,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那樣的東西叫做「人」。
那是她記憶中遙遠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從後來的推算中……大約是一千多年了吧?漫長的、成長的歲月里,她成功的來到了,這一片光明的天地,卻已無法知道,這樣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也許,以前的那個朦朧的,嚮往着那微弱的一線光芒的她,才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
不管怎樣……已經回不去了。
懂得的越多,就失去得越多,難道這就是人生?
慢慢的剝着手中的葡萄,一粒粒,一顆顆,紅色的汁液,染紅了精美的瓷盤,猶如外頭那被清水潑灑的血液。
再一次的回想起,那模煳的記憶中,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那線光明的時候,在那一段如同嬰兒般蒙昧的歲月里,那個總是在她身邊讀着書的男人,那個說要找到、也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其它世界」的男人……那是一個華夏人。
轟然間,城外響起了炮火,震動的大地,滾滾的馬蹄,江山破碎,血染神州,府外的血水方自洗淨,濤天的血氣已經如同浪潮般湧來。不知從何時起,血色的黑暗就已經無處不在,看不見光明,也看不見希望。
府中獨坐的女人……覺得有些寂寞了……
***
各地的戰報,同樣紛紛的湧向了昊京,其中固然有不少捷報,卻也有許多負面的消息,且隨着南方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渡過長河,領兵北上,天下群雄紛紛響應,不利的戰況越來越多。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整個蠻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邪相,神冊宗倍遭遇到的壓力是空前巨大的。軍制改革,打亂了原來部落制的曲部,其中,有人崛起,自然也有人吃虧,再加上他逼迫大家善待統治下的華夏百姓的做法,也令得那些蠻將紛紛不滿。
眼看着,戰事愈演愈烈,不只是南方,中原各地,也不斷的湧出抗蠻的匪兵,對神相的抱怨,也開始此起彼落,甚至出現了,神相暗中早就已經被華夏一方收買的流言,一些因為軍功制而失去了原本屬於他們的權力的部落首領,紛紛上奏,請求撤換丞相。
神冊不換,新朝難定……這樣的說法,在暗處不斷的擴散。
「說到底,就是相爺太軟,這些華夏人還敢造反,就是因為殺他們殺得還不夠,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怕了,自然就不敢反了。」有人憤憤地說道,「說什麼要長治久安之法,把這些敢反的傢伙全都殺光,不就安了?」
「就是,華夏人嘛,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看看相爺做的那些,學他們的文字,穿他們的衣衫,用他們的人,他娘的,到底是我們統治他們,還是我們給他們做牛做馬?這些華夏人,把他們當成牛馬奴隸,經常抽個幾下,他們自然就老實了。」
這樣的不滿,在蠻軍軍中不斷的蔓延開來,就連虎帝,也慢慢的開始擋不住這樣的壓力。
那一日裏,虎帝勐查刺來到了偏殿,他將一堆奏摺放在了神冊宗倍的案前:「這些全都是要求罷相的奏章。」
神冊宗倍嘿嘿的笑着:「呵呵,不過是因為目前形勢不妙,他們又想不出什麼辦法,不敢承認是他們自己無能,於是找了我這個替罪羊罷了。」他陰陽怪氣的,學着那些人的口氣:「說到底就是神冊宗倍無能,只要把他撤下來,不管換誰上去都成!沒錯沒錯,反正也不可能有人比那個老蠢物做得更糟……呵呵,當初帶着他們,奪下這大片江山的時候,每個人都把我當成整個蠻族的救星,是算無遺策的神相,如今,不過是這片原本就是我幫他們搶來的土地,被別人奪去一些,他們就受不了的。」
勐查刺自然也知道他本就偏激的性情,也不以為意,只是坐了下來,看着他,道:「雖然如此,我卻也很想知道你確切的想法。不可否認的是,按你這般的做法,就算將來真的能夠成功,與其說是我們統治那些華夏人,不如說是,我們如同以前南方的那些越民一般,被華夏人給融合了,這樣子真的好麼?」
神冊宗倍嘆氣:「這樣子當然不好……但卻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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