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裏,宋弘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睡。
原本想要與自己的兒子談談心,避免重蹈以前神宗宋劭與廢帝宋乾的覆轍,誰知道,自己的兒子固然不了解他的苦心,他卻也始終不曾真正的了解過自己的兒子。
從宋弘的角度看來,神宗當時的變法,是於國有益的,不管是專為應對蠻族大規模入侵而生、雖然看似短視卻最為實用的保甲法,還是對軍中階級法的廢除,全都是以實用為主。
然而,神宗一死,宋乾繼位,立馬就廢除了新法。
其結果就是,朝令夕改的做法,反而讓百官和民眾無所適從,製造出不必要的混亂。
神宗的突然暴斃,對於民間百姓來說,是有許多風言風語的,當然,也僅限於風言風語,誰也不敢妄自議論。
有鑑於神宗父子之間發生的那些事,宋弘覺得自己有必要與太子,進行一定程度的溝通,而這種溝通,卻讓他開始意識到,也許對於自己的兒子來說,家國天下,還比不上當年被寧江拒絕所受到的屈辱。
那份屈辱,在兒子的心中不斷的積累,早就已經化作了陰暗的一面。對於宋弘來說,向外界宣傳想要將寶桐賜婚給寧江的做法,只是為了抵消忽如其來的流言,實際上根本沒有這樣想過。然而,就是這樣的傳言,勾起了太子根本不願想起的過往,更進一步的,造成了他心中的戾氣。
「陛下!」在他身邊,皇后低聲問道,「外頭雨大,可是吵到了陛下,讓陛下無法入睡。」
「有一點吧。」天子看着藻海,「寶桐……是一個好孩子,當初因為老太后對她的喜歡,我們把她留在了昊京,其實也沒有什麼關心她。不管怎麼說,總是我們的女兒,明日一早……去看看她吧。」
「陛下已經決定,要將寶桐賜婚給寧江了嗎?」
「再看看吧……再看看!」
那一夜,雨驟風狂,擊打着皇宮那華麗的屋檐,黃彩琉璃拼成的吞脊獸,在雨中孤寂。秋深了,夜冷了,一夜的失眠。到了第二日,雨停了,更多的風雨卻湧入了臨安。
「你給朕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給朕說說?」千里加急的奏章,從陛階上狠狠的摔下,摔在伏於階下的呂豫浩的面前。
「陛下,此為微臣治家不嚴,還請陛下降罪,以定軍心!」呂豫浩惶恐回答,腦袋垂得更加的低了,「只是陛下,金栗郡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也還沒有弄清……」
「什麼叫沒有弄清?你的家人在熙州那邊做的事,你以為朕就不知道麼?朕一直放着不管,是希望你們自己給朕收斂一點,可是你們,看看你們做的好事,看看你們給朕做的好事!」天子指着階下,手指發顫。
事情的起因,也許算不上是什麼太大的事。呂家於熙州的商船,被三法司衙門安置在金栗郡中的巡檢所里,一個新上任的巡捕查扣,那巡捕帶着水兵巡檢,竟在船上發現了倒賣到北方的軍資、以及被拐賣的人口。
這種事,原本可大可小,朝中的大官,哪個不是家大業大?哪怕是再清廉的清官,底下仗着他的名頭知法犯法的事情,也是一起又一起,管不過來。
不客氣的說,如果天子想要某個官員倒台,這樣的事情,翻到枱面上,全都是罪證,否則的話,全都不是事兒。
如果一名官員當了一定程度的高位,卻沒有絲毫的痛腳,德高望重,愛惜羽翼,沒有任何可供指摘之處,恐怕連天子都難免犯嘀咕,想着這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不管那巡捕是怎樣的不知好歹,既然東西已經被搜出,呂族的底下人,自己扔出一人來頂罪也就是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總是會有,反正事情已經出現,做好來,天子看着,至少知道這臣子還沒有到把持朝野的地步,即便有人不依不饒,只要天子還想用這人,最後給個忙於政務、治家不嚴的過錯,自然也就大事化了。
誰知呂豫浩那名為呂安國的族侄,以往囂張跋扈慣了,竟直接衝到巡檢所去揍人,結果那名為李茂的青年,血氣激起,竟是一刀捅了呂安國胸口,鬧出了人命。這一下,呂族自然不肯罷休,不只是要李茂償命,更是將自家船上搜出贓物之事,全都栽在李茂身上,告他栽贓陷害,蓄意殺人。
只是,呂族的人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這李茂同樣是有後台的……他竟是伍柳仙宗宗主伍重的親傳弟子。
而伍重卻與龍虎山執法真人張據池,一同領導着整個水師,名義上受朝廷節制,隸屬於南劍宣慰司,實際上如同紅巾軍、斷稼軍等一般,自成一軍。軍中的將領,大多都是來自於道門的武者,如今的道門,受《九陰真經》中「物競天擇」理念的影響,遠比其他人要多。
此事立時便捅了馬蜂窩,水師的將領,直接衝到了金栗郡的獄中救人。呂族發現不妙,習慣性的繼續潑污水,事情越鬧越大,水師的兵將,在憤怒中竟然沖入了呂家,搜出了大量呂家倒賣物資給蠻軍的證據,地方州府想要壓下此事,反而火上澆油,大規模的混亂中,進一步爆發了導致整個事態徹底無法挽回的局面……一名憤怒中的小兵,在失控中,殺死了趕去排解糾紛、卻被認定為與呂家勾結的太守!
發現已經沒有退路了的水師官軍,竟是直接佔據了整個金栗郡城,控制了錢潮江的上游。熙州本地的州兵,盡皆惶惶,不敢妄動,當地的地方官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八百里加急文書,奏上了朝廷,而伍重與張據池,一面向朝廷請罪,一面卻將已經查實了的呂族所有罪證盡皆呈上,暗中串敵,倒賣軍資,拐賣人口等等,應有盡有,斑斑證據確鑿。
「看看你們做的好事,看看你們做的好事!」宋弘怒火中燒,手中的奏摺在無法遏制的憤怒中,全都往下拋去。
「陛下,臣有罪,臣治家不嚴,疏於管教,臣該死!」呂豫浩在階下使勁的磕着頭,「臣的親族做的這些事,臣是真不知情。臣忙於朝中事務,族中的那些混蛋,竟然仗着臣的名頭,在地方上為非作歹,犯下這種重罪。總是臣管教無方,臣認罪,臣伏法……但是陛下,自古以來,舉着清君側的名號的兵嘩,清的都不是君側,而是……」
宋弘猛地指向陛階下的臣子,手指顫動,久久說不出話。
半個時辰後,已經得知消息的文武百官,急速的聚集在一起,商討着對策。而另一邊,天子宋弘卻在無人關注的偏殿中,召見了慈心齋的慈月仙子,慈月仙子與呂豫浩兩人,輪流向天子進言着什麼,天子臉色陰沉……
***
嘭的一聲,焰火竄到了高處,迸了開來,綻出五顏六色的光彩。
對於大白日裏,跑到自己這邊來放煙花的兩個姐妹,此刻的寶桐公主,是有那麼一些苦笑不得的。
雖然如此,卻也有那麼一些暖意,在自己的心中緩緩的流淌,讓她的心情,多少好了一些。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園中落花滿地。今日的天空,固然萬里無雲,但在還沒有消散開來的水氣中,也看不到多少陽光。天色有一種灰暗暗的感覺,秋意纏綿,濕意滲入了每一個角落。遠處的宮女,一邊打掃着落葉,一邊扭頭往高處綻放的煙花看了過來。
到了下午的時候,父皇來到這裏。
自從登基以來,就沒有什麼時間與她相處的父皇,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前來看她,此刻的寶桐,多少有些意外。大約是從宮女又或太監那,聽聞了什麼,父皇安慰了她幾句。
「昨日你皇兄的確是做的太過分了,你不要放在心裏。他的心裏有心結,那個時候,你還在昊京皇城裏,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父女兩人,一同在園中走着。天子負着手,慢慢的將發生的一些事情說出。
寶桐吃驚的睜大眼睛,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曉,原來皇兄曾經喜歡上寧江的妹妹,卻被寧江拒絕。
其實昨日皇兄說出「當初看不起本太子,現在還想娶我的妹妹」這樣的話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些疑惑。
如今想來,皇兄曾經提親被拒的事,整個皇宮,除了她之外,恐怕也是無人不知的。只是她畢竟是公主,誰也不會在她的面前提起這事。
「其實這件事,並不只是你皇兄心中有此心結,就是那寧江,恐怕也未必就真的放下了……這其中,朕也有些過錯。那個時候,你皇兄想要娶寧江之妹為正妻,前來向為父提起,但是那時,寧江不過是一介布衣,你皇兄好歹是個王世子,兩方根本談不上門當戶對,朕自然是不允的。結果你兄長自行跑去提親,保證先娶作妾,日後必將寧江之妹扶正,那時的寧江雖是布衣,但一身傲氣,卻又如何肯讓自己的妹妹給他人作妾?」
天子嘆道:「如今,你皇兄已為太子,太子妃也早就已經娶了。那寧江是個有才之人,且有功於社稷,朕本意讓他進入朝堂,為朕之肱骨,協助朕一同,匡扶神州,我看那寧江未嘗沒有這個志向,但是你皇兄之心胸……的確是狹窄了些,待朕百年之後,他又遲早會繼承朕的江山。寧江縱然有心入朝為相,然而,他先前受神宗重用,神宗皇帝駕崩之後,馬上就被新皇問罪之事,歷歷在目,你哥是否會是另一個宋乾……他怎麼可能沒有顧忌?」
事先怎麼也沒有想到,居然還有這樣子的內情,寶桐的眼睛睜得更加的大了。
天子繼續說道:「其實上一次,朕派甘卿前去,向寧江提親,想要將紅蝶賜婚給寧江,就是希望能夠化解這個心結,可惜未能成事。這一次,寧江前來臨安,恐怕還是有為朝廷效力之心的。但是他人還未到臨安,就有風言風語,說朕要害他。這流言傳得極快,分明就是有心之人刻意散佈。朕志在收復失土,北定中原,以寧江之才,若是能夠如同相助先帝神宗一般,為朕之助力,則天下何愁不定?社稷何愁不安?」
無奈的道:「但這雖是好事,卻也不是人人都樂見其成,這流言蜚語的傳出,分明就是蠻胡潛入中原的細作故意散發,挑撥離間,更有一些暗中早就已經被蠻軍收買的江湖敗類,藉機生事,他們怕的就是朕重用寧江,君臣一心。而寧江雖然入了臨安,卻始終未來見朕,恐怕也是多多少少,受了流言蜚語的影響。」
寶桐低聲道:「父皇的心意,以寧公子之才,應當知曉……」
天子搖了搖頭:「事情哪有這般簡單?寧江以往與朕並無接觸,如何知曉朕的為人?心中有顧慮也是正常的事,更何況還有與你皇兄的過節在前。朕有心將你許配於他,就是希望能夠以此向他說明,朕對他的愛才之心。只是沒有想到,事還未成,反引起了你皇兄的心結。況且,這事終究也不曾問過你的意思,你是否真的願意嫁給寧江,朕也並不知曉。」
女孩低下頭來,有些難為情:「女兒、女兒……女兒全都聽父皇的。」不知不覺的,就紅起了臉。
天子點了點頭,卻又道:「只是朕雖有此意,但要讓寧江信朕,卻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朕意欲,讓你與他見上一面。一來,可藉此轉告他,讓他知曉朕欲重用他之決心,打消他入朝為相的顧慮。二來,你們彼此相見之後,若情投意合,朕也好當着百官之面賜婚。寧江之顧慮,首在於與你皇兄之心結,你與他成親之後,他便是朕的女婿,朕總不會去害自己的女婿吧?如此一來,他也可以放心助朕,救亡華夏……」
皇宮深處,秋寒露重,綻放的煙花,臉紅的女孩,侃侃而談的天子,在秋天最後一股暖流消散後的冷意中,織就着一絲溫暖的親情,然後又被吹打而來的北風,颳得四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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