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窗戶都開着,風來,吹動帳幔上掛着的玉玲叮咚脆響,聲聲悅耳。
慕卿凰手肘擱在竹編引枕上,半臥紫檀木雕花長塌,眉目低垂,想着事情。
午間醒來時再看自己身處之境,就仿佛經歷了斗轉星移,似乎是一夢將來,她燒死在這間屋裏,又似乎是時光回溯,她死而重生了。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原來箇中滋味竟是這般綢繆。
玉鸞端着一杯清茶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見慕卿凰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唇瓣抿着,長睫低垂在眼下形成一片暗影,心裏就是一陣心疼。
「郡主,奴婢打聽着郡馬回府了,和往常一樣,先去了上房給老祖宗請安。」玉鸞將清茶放在一旁的炕几上道。
「那老虔婆,是誰家的老祖宗,她也配。」慕卿凰抬頭,看着玉鸞,伸出指頭點點她的眉心,「蠢丫頭。」
「啊?」玉鸞被罵懵了。
慕卿凰也沒給她解釋,臉一肅,嚴厲的道:「蠢丫頭,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許你再自作主張。」
玉鸞嚇的一下跪在了腳踏上,哭喪着臉道:「郡主,奴婢沒有。」
瞧着鮮活俏麗的玉鸞,慕卿凰將她抱在了懷裏,撫弄着她的髮絲,慨然輕嘆,道:「好丫頭。」
臉都噌在郡主軟軟的胸上了,玉鸞有些臉紅,卻是知道了,並非是她做錯了事兒被罵,而像是她做了好事,郡主稀罕她呢。
玉鸞先細細想了一遍自己最近做的好事,除了時刻注意郡馬的去處稟報郡主,並沒有什麼出彩的啊。
「郡主,你悶的奴婢喘不開氣啦。」既沒做錯事兒,玉鸞就放鬆了,和慕卿凰撒嬌。
慕卿凰失笑,拍了拍玉鸞的腦袋,這才放開了她。
玉溪將慕卿凰曬乾了的小衣收在懷裏抱進來,見了這場面就愣住了,心思斗轉,不知該如何反應。
慕卿凰瞧玉溪的模樣,笑出聲兒來,「別亂想。」
玉溪鬆了口氣,方才那一瞬她還以為郡主被郡馬傷的太重,改了喜好呢。
「叫幾個強壯的婆子候在廊廡下藏着,一會兒若是陸瑁過來,聽我摔茶盞的號令,我一摔了茶盞你們就衝進來把陸瑁拿下。」
玉溪震驚的張大了嘴,木呆呆的看着慕卿凰。
慕卿凰便道:「從今兒起,陸瑁便是本郡主的仇敵,你們記下。」
玉鸞又「啊」了一聲,「郡主不喜歡郡馬了嗎?」
「不喜歡了。」慕卿凰望向門口,逆着陽光走來了一人,他穿着一身印着翠竹的銀白長衫,腰間扎着一條鑲碧玉的墨色團花腰帶,包裹着他頎長瘦削的身姿,襯的他整個人越見書香儒雅。
不是陸瑁又是誰呢。
玉溪玉鸞相視對看一眼立即悄悄退了出去做準備。
陸瑁單手背後走近了,冷着臉,目色含霜,看着慕卿凰不像是看妻子而像是看他畢生極厭的仇敵。
陸瑁的影子落在慕卿凰身上,慕卿凰抬頭才能看清他的臉,腹有詩書之故,令他顯得氣質高華,眉眼俊秀飛揚。
他十歲中童生試案首,十五歲一首寫給座師的迴環詩令他名傳士林,十八中狀元,皇祖父欽點他為翰林院修撰,少年得志,前程似錦。
這是她喜歡上的陸瑁,一個才華橫溢,清風朗月般的男子。
她八歲時,皇祖父憐他之才,把她定給了他,那時她雖不甚懂得,卻是虛榮歡喜的,因為所有人都羨慕她。
於是從八歲起,她就知道,她的夫君是陸瑁。
當她漸漸長大,有了少女情思,便將所有情思都光明正大的寄托在了他的身上,那時他正風光霽月,每次見他都會感慨世間怎會有這樣傾世的男子呢,心口「噗通」「噗通」的跳,臉紅口拙,話也不能說了,她只能挺直着背脊,端着郡主的款兒,矜持的端坐。
不知何時,她就愛他至深了。
經歷過大火焚燒之痛,而今再見陸瑁,她心裏卻只剩下不屑,愛消散了,恨她都不屑恨他。
曾經陸瑁在她心裏有多神聖,現在陸瑁在她心裏就有多卑劣。
「讓乞丐糟蹋鳳樓春,是不是你乾的?」陸瑁冷聲質問。
慕卿凰懶得再看他,抬手端起了清茶,淡淡道:「是我。」
「你!」陸瑁抬手就要扇慕卿凰的耳光。
慕卿凰驀地抬頭,眸色鋒利,猛的將茶盞摔在他身上,「陸瑁你敢!」
呼啦啦一瞬,登時玉溪玉鸞就領着強壯的婆子們闖了進來,不由分說,五六個婆子猛的往陸瑁身上撲去。
陸瑁本就被慕卿凰逼退了數步,還沒從「慕卿凰竟然敢拿茶盞摔我」的震驚里回過神來,就被臭烘烘的髒婆子們給壓在了地上,只露出了一顆腦袋。
「以下犯上,你們都想死嗎?還不放開我!」陸瑁氣的臉色鐵青,扭頭看嚮慕卿凰,依舊冷傲清高,「慕卿凰,似你這般心思歹毒的婦人,這輩子你休想我愛你。」
慕卿凰冷撩起眼尾,斜睨着陸瑁,「還做夢呢,還以為我會一直縱容着你,陸瑁,我告訴你,我愛你時,你是個寶,我不愛你時,你連草都不如。還想打我,誰給你那麼大的臉?你敢碰我一個手指頭,我就剁你一雙爪子!」
上輩子被打了臉,那是她猝不及防,這輩子還想打,做夢去吧。
想想上輩子被打了以後,她竟沒有還回去,真是越想越憋屈,登時便道:「玉鸞,給我掌他的嘴。」
玉鸞驀地瞪圓了眼,興奮的當即擼袖子,這一聲命令,簡直是太稱她心,她早想大耳刮子扇他了,什麼玩意兒,惹的郡主日日為他憂思厭食。
不過,鑑於郡主對郡馬的看重,臨動手前玉鸞小心的問了一遍,「郡主,真打啊?」
「打。」慕卿凰抬抬下巴,示意玉鸞動手。
「好嘞!」
「賤婢你敢!」陸瑁慌急,臉色青青白白。
玉鸞左右開弓,「啪啪」扇了陸瑁兩巴掌,黛眉豎起,惡狠狠的道:「奴婢還就敢了,郡馬你能把奴婢怎麼着吧,奴婢可是有郡主撐腰的,是吧郡主?」
玉鸞轉臉看嚮慕卿凰,試探着問。
慕卿凰含笑點頭,「本郡主給你撐腰,打!」
玉溪穩重,便低聲提醒道:「郡主,打了郡馬可要如何善後呢?單單是老祖……郡馬的祖母都不會善罷甘休。」
望着臉被打紅了卻死咬着牙不求饒的陸瑁,慕卿凰沉思片刻道:「玉鸞住手吧,把他扔出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他,髒眼。」
陸瑁一得了自由,骨碌一下子就從地上爬起來,指着慕卿凰破口大罵:「你個沒廉恥的毒婦!」
慕卿凰冷嗤了一聲,懶得搭理他,直接給婆子們使了個眼色,婆子們立即擺出餓虎撲狼的架勢來,陸瑁嚇的拔腿就往外跑,邊跑邊扔狠話,「慕卿凰,你給我等着!」
慕卿凰驀地掃落炕几上的果盤,陰着臉道:「這麼多年,原來我就喜歡了這麼個玩意兒。」
可惜,到死的那刻她才死心。
現在她懊惱的想自戳雙目,自剜心臟,恨自己有眼無珠,有心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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