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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月愈冷第三十一章(上部)隱忍就是最好的反擊
「這是玉塊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東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劃着說,「在製作的當時,是作為耳飾的,哈,這麼大的耳環!大概古人也覺得它太重了些,秦漢以後就改作佩玉了。不過,我的這塊仍然是耳環,因為它毫無疑問是商代的東西!」
韓子奇出神地望着那隻小小的「玉塊」,他又看到了那條在心中滾滾流淌的長河,四年來,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尋它的源頭!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過製作粗糙但歷史悠久的「玉塊」,長河的浪花在撞擊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樣用簡陋的工具鑿開這條源遠流長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訴我,我們玉器行第一代祖師爺是誰嗎?」他又提出了這個在心中縈繞了四年的問題。四年前,師傅梁亦清沒能回答他;他也曾經想請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師爺?」沙蒙·亨特遺憾地嘆了口氣,「這就很難說了,中國的歷史實在太長了,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間藝術家!明代以後,像陸子岡、劉諗、賀四、李文甫等等都還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處機了,那也只是金、元時代。如果再仔細追溯上去,那麼,還可以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根據中國的史書記載,秦始皇帝在得到價值連城的和氏壁之後,曾經命丞相李斯寫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形篆字,然後命王人公孫壽鐫刻成『傳國玉璽』。又有:始皇二年,騫消國獻給秦國一名叫裂裔的畫工,這個人也擅長琢玉,曾經為始皇用白玉雕了兩隻虎,連毛皮都刻畫得十分逼真。這位裂裔和公孫壽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國最早的琢玉藝人了,但顯然他們還不是祖師爺!」
沙蒙·亨特沒有能夠解答他的問題。但是,這已經足可以讓他驚嘆了:「亨特先生,您有這麼深的學問!」他本來想說:您簡直是個外國的「玉魔」,但沒好意思說出口,擔心那個「魔」字讓亨特產生誤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聳聳肩,又有些奇怪地問,「韓先生,您的師傅沒有對您講過這些嗎?」
韓子奇臉紅了,不是因為沙蒙·亨特傷了他和師傅的面子,而是慚愧自己的無知。作為一個中國的琢玉藝人,竟然不如一個外國商人更懂得中國的玉器,這不能不說是極大的恥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卻並沒有加以嘲笑,感嘆道:「創造歷史的人,應該懂得歷史!韓先生,請原諒我說一句也許不大恭敬的話:在我的收藏當中,任何一件的價值都要遠遠超過您所做的寶船,因為它們代表着歷史,而歷史本身就是無價珍寶!」
韓子奇親手製作的寶船,剛才還被沙蒙·亨特捧入雲霄,而現在卻又一落千丈,韓子奇像隨着他在長河大浪中顛簸起伏,他並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覺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麼願意跳出雕蟲小技的局限,邀游於那浩浩蕩蕩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寶格柜子前徘徊,雙眼閃爍着如饑似渴的光輝。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後,興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觀賞,十分樂意為他擔任這次「航行」的嚮導:「……商代的雙鈎線,是琢玉工藝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後,曲線增多,工藝和造型不斷改進,精細程度超過以往,日趨美觀;到了春秋戰國,已開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進一步發展、定型,從開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層次,可惜我這裏沒有這一時期的實物;這一件是漢代的東西,漢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較粗糙,但小件很細膩,您看這隻玉帶鈎,造型小巧靈活,刀法簡潔有力,就是所謂的『漢八刀』;旁邊的這件是唐代的,纏枝花卉圖案明顯地受到佛教影響,典型的唐代風格;宋元時代的東西,可惜我這裏沒有,那時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讀山大玉海是絕無僅有的了;這件青玉鏤雕洗子是明萬曆年間的東西,您看,壺底有『子網』二字,毫無疑問是陸子網大師的作品了。陸子岡所處的時代,高手如雲,佳作如林,但那時的東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後的碾磨階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藝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現了分色巧做和鏤空、半浮雕種種琢法,您的寶船正是這種風格的體現。但我手頭的這幾件清代的東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寶船作為繼承清代風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這樣的技藝,在北京我還沒有看到第二個啊!」
韓子奇仿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清醒過來,無限感慨地說:「慚愧,慚愧!在祖先的遺物面前,我覺得自己還剛剛開始學徒啊!亨特先生,您從哪裏學到了這麼深的學問?」
「從中國!」沙蒙·亨特謙遜地說,「中國的文物,中國的藝人,中國的商人,中國的學者,都是我的老師!韓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說『博雅』宅的老先生?」韓子奇被喚起了無限懷念之情,原來沙蒙·亨特也是這樣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師?」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說,「老先生在世的時候,我曾經拜訪過他幾次,他的學識,他的談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過是一粒塵沙!可惜,老先生過於珍愛他的收藏,許多東西都不肯拿出來見客,更不要說轉讓了!直到他去世之後,我才想方設法、幾經周折買到了他的幾樣東西,您剛才已經看到了。這,就得感謝我的另一位老師了……」
「他是誰?」韓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誰是繼老先生之後的另一位「玉魔」。
「蒲綬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闆。」
「他?」韓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並沒有學過琢玉啊!」
「中國有句老話:久病成醫。蒲綬昌先生見得太多了,這是最好的學習、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裏,他不藉助任何儀器,僅僅用肉眼觀看、用手撫摸,就能斷代和鑑別真偽。他看玉,從造型、紋飾、技法、玉色、玉質許多方面着眼,並已把握每個時期比較穩定的風格特徵,斷代很少失誤。有些常常被人忽視的細微之處,他決不放過,比如戰國的蟠螭紋,有一個重要的時代特徵,就是在雙線細眉上面有一道陰刻線,若隱若現,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藝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韓子奇對蒲緩昌也嘆服了,「可是,在匯遠齋里,我很少聽到他的這些談論,也很少見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貨賣識家,蒲老闆最重要的買賣並不是在門市上做的!比如這件商代玉塊,」他轉過身去,又走到擺在柜子中的那塊「馬蹄鐵」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裏買到的,而他,又是從『博雅』宅的子孫手中以極低的價格買來的,當時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買下來了?」
「很遺憾,沒有。當時有幾位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塊玉塊。蒲老闆旁徵博引,證明是商代玉塊無疑,我和朋友們一致同意他的推斷,並且估價每件五萬元,三件嘛,就是十五萬了……」
「十五萬?」韓子奇聽到這個數目,忍不住驚叫起來。
沙蒙·亨特卻不動聲色地接着說:「當時,我們好幾個人都想從蒲老闆手中把東西買下來,可誰也沒料到蒲老闆說,他只賣其中一件……」
「剩下那兩件呢?他自個兒留着?」
「不,毀掉!他當時就抓起了兩件,『啪!』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
「啊!」韓子奇仿佛心臟被人摘下來摔裂了,「為什麼?」
「為了錢!」沙蒙·亨特從肺腑中發出了一聲嘆息,說,「他毀掉了那兩件,剩下的這一件就成了無與倫比的珍寶,身價立時猛漲,最後我以五十萬的高價買到了手!」
韓子奇驚得張着嘴,半天都沒出聲兒。蒲綬昌那張高深莫測的臉浮現在他的面前,那張臉,是那麼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靜地觀察着韓子奇,等着剛才那番話的反應。他相信,金錢對任何人都會有強烈的誘惑力,當一個人被這種誘惑力所驅使時,聰明才智和計謀膽識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
韓子奇呆呆地站在陳列着稀世珍寶的柜子面前,躁動不安地攥着兩隻被汗水浸濕的手。
沙蒙·亨特認為他等待的時機已經成熟了。他盯着韓子奇的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韓先生!您沒有想到,被蒲綬昌先生打碎的那兩塊玉塊還可以復原嗎?」
「復原?碎玉怎麼能復原?」韓子奇根本沒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這個可能。
「怎麼不能?通過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動地指着他。
「我的手?」韓子奇茫然地伸開那雙汗濕的手。
「照現存的這件仿製,做得一模一樣!」沙蒙·亨特終於點出了他的目的,「這樣,對我,對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韓先生,我之所以選中您作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藝足以勝任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發現您和蒲綬昌先生並不是一條心!我說得對嗎?朋友!」
韓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風暴驟起,浪花沖天!許多往事重現在眼前,他想一吐為快,但又忍住了,平靜地說:「亨特先生,謝謝您把我當成朋友,過去的事兒只能讓它過去了!至於您剛才提出的要求,請您原諒,我現在還做不到,您再等我兩年,只需要兩年!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們後會有期!」
他們在六國飯店整整談了三個小時,把吃飯都忘了。直到侍者來告訴已經是午飯時間,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額頭說:「sorry,韓先生,我是請您來吃午飯的……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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