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區房 chapter6透明飯盒
趙明帶着不菲的遣散費，迅速趕到安家房產中介在城東的分店。中介的小張早先一直跟胡定慧聯絡，第一回見趙明。小張是個有點微黑的女孩，從工卡上看名字里也有個「慧」字。趙明脫口而出「小慧經理」。張慧靜當場覺得怪不好意思，第一次客戶這麼叫她。城東是新城，一切都是嶄新的，大學城十幾萬年輕活力的生命，讓城東新城一派青春氣息。就連安家在城東的房產中介，店裏也都由年輕的員工努力工作着。他們靦腆而真誠，耐心又周到。「我們分店的羅店長管理非常人性化，自己掏腰包給店裏買了一台微波爐，我就能帶飯了，再也不用騎電動車到大學城食堂蹭飯了。」張慧靜邊辦手續邊跟趙明閒聊。她中途去接了羅店長一個電話，回來便露出櫻桃般紅艷的笑容。張慧靜笑着把趙明的銀行卡一推說，趙先生，你這張卡可以留着了。
趙明半信半疑地問，還有這種事？附小分校的學區房一向很緊俏的。新房都買不到，我們沒辦法才來買二手房。
那是以前。店長剛剛電話過來，今年，龍城國際要在城東、城西分別蓋樓，拿了地，現在又在積極運作學區房的事。龍城國際是本土龍頭房產企業，現在又大力開發新城，區政府也都想着學校、醫院這些配套，還是趙先生你們有眼光，到新城來買學區房。羅店長原來在我們附小店，附小本部那個學區房的貴哦。只聽到微波爐「叮——」一聲，張慧靜從裏面取出一隻透明飯盒，清楚看到裏面紅是紅綠是綠的噴香便當。趙明簡直不相信自己眼睛，他吃驚地問，你買現成的？
張慧靜尷尬一笑，怎麼可能？你知道的，我們的收入浮動很大，自己做省錢而且健康。等你的合同簽完，我就能吃了。哎呀，不好意思，趙先生，我光顧自己吃了，你如果現在要出去吃東西，那合同就下午簽好了。
趙明不自覺笑了笑，覺得這話反過來好像也有張慧靜自己要吃飯的意思了。張慧靜也馬上反應過來了，臉紅得更厲害，忙解釋道，哦，不。還是現在簽現在簽。看我，剛我七扯八扯還沒跟你說具體情況，是這樣的，你買的這套房子本來略有小幅上漲，但我們羅店一出馬，房主很快被拿下。原來硬要漲價10萬，我們羅店一提龍城國際的開發項目，房主就趕着不漲價快成交啦。
那我豈不是有接盤俠的危險？趙明略開玩笑，他想失業以來好久沒這麼輕鬆跟人交談，胡定慧每天都擺着一張端莊高冷的臉，見他在家裏呆着便各種暗示他得出門走走的意思。沒想到張慧靜露出狡黠的笑容，還贈送兩個深深的梨渦說，趙先生，不會不會的啦。教育資源是最昂貴的資源，就算城東再開發五個樓盤，也填不滿城東越來越多遷入的人群呢。尤其主城學區房漲到天邊，多少像你們夫婦一樣，住在主城的，都到城東來買學區房，城東空氣、人文氛圍都好，等你們住得舒服了，再買個東郊別墅，養花種地多浪漫的事。張慧靜說完「浪漫」兩個字的時，忽然覺得，自己口快失言有失端莊了。
趙明忽然覺得，這個「小慧」比自己的「小慧」可愛多了。自從有了女兒小欣，胡定慧一心撲在教學、家庭中，這種浪漫的想法，是想也不敢想的。雖然剛結婚的時候，趙明跟胡定慧提過，將來到城東買個小別墅，母親嚴巧珍又擅長種菜養瓜，一家人多愜意。胡定慧也從鄉下過來的女人，自然對那種自然狀態再熟悉不過的。她雖然沒明確表示反對，但好像也沒表示過多大熱切。她似乎更喜歡生活在主城繁華的小街小巷中的，正如她常掛嘴邊的「張愛玲是個喜歡聽市聲的女人，我也是。」趙明估計她又是中了文藝的毒了，現在的市聲還有二氧化硫呢。
正當趙明仍沉浸在對胡定慧新婚生活回憶中時，張慧靜已經把各種文件一一打印簽好字、蓋好章。輪到趙明一一簽字的時候，張慧靜仔細盯着趙明的手指，有些吃驚。趙明手抬一抬，苦笑說，職業病，碼農一個，你沒見過？
張慧靜眼裏瞬間有了崇拜的意思，轉而臉有絲絲辣。趙明低頭看自己有點變形的手指，無奈笑了。臨走，張慧靜頗為神秘笑說，趙先生保持聯繫，如果你到城東找商用房，來找我，小慧經理。趙明的心一下子灰了下去，這個胡定慧這麼不給他面子，敢情是買了保險才放他出來跟小姑娘搭訕的，嘴巴上只好敷衍道，一定一定，我會跟幾個兄弟考慮開個公司。倒時到城東來找個寫字樓，你幫我現在就看起來。一有消息，立刻跟我聯絡。
胡定慧在超市買菜，接到趙明一切辦妥的電話。胡定慧不放心，怎麼能一下省了10萬元呢，還有這樣的好事？又仔細詢問羅店長什麼樣，她從來沒見過。談判本領很強。臨了，趙明沒聲好氣問胡定慧，是不是你跟張慧靜提了我失業的事？
胡定慧莫名其妙，拎着一隻毛脫得一根不剩的肥白鴨子說，趙明你失個業值得這麼神經過敏嗎？你也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我有什麼動機，要跟那張經理說你失業的事？難道我先生35歲忽然被解僱是件需要奔走相告的大喜事嗎？
趙明想想也是，放在以前，胡定慧絕不會用這樣咄咄逼人的口吻跟他爭辯的。自從他失業後，胡定慧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強硬，有時跟美國外交部發言人一樣，寸土不讓。他只能忍忍不吭聲，又沒忍住碎碎念問了下，那是不是不小心跟小慧經理說漏過？
胡定慧猛地把手上的肥鴨丟下，專心過來接電話道，趙明你今天存心找我茬？你們公司大裁員的消息，全城報紙都整版整版登了，網上各個論壇也炸了鍋。人家都在為着生存做最後掙扎，只有你趙明，我佩服你，遣散合同你第一個簽，拿了錢拍屁股屁顛屁顛就走了。只看這十萬二十萬眼面錢，你還想過，老婆孩子將來怎麼辦？
我不是跟john協商過嘛，我是組長，我不能給我們team帶不好的頭。
組長？team? 趙明你可真naive。教英語的胡定慧偶爾氣急會蹦出一兩個英文單詞，她接着說，你們公司把你當組長還會一筆遣散費攆你走？！
你一個女人，不了解通訊行業市場情況，就知道亂發厥詞。胡老師，我的事你少說兩句。我今天也跟小慧經理說了，讓他幫我看着點城東的寫字樓出租。齊修傑有個不錯的項目，也是我們原來做的，只要營業執照什麼辦下來就開始動手了。
胡定慧更氣不打一處來，諷刺道，趙總，你可真會趕時髦，全民創業科技創業，你都趕上了啊。可是趙明，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幾斤幾兩，你們哥幾個從畢業後就沒再學過，都掏空了，還想用那點殘羹冷炙來個變廢為寶？太異想天開了。我一直說你，正正經經回爐再造，念個博士出來又是一條好漢。你去念博士，學區房這個事，我咬咬牙一個人給貸下來；你去開公司，我堅決不同意一個人貸款。除非你把遣散費給我20萬。
我這邊要創業，你那邊還要打保證金是嗎？胡老師？!趙明握方向盤的手已經微微發抖，覺得胡定慧簡直不可理喻。這些學文科的死腦子，整天抱着學歷學位、公務員、事業單位、穩定固守這些不放，一輩子跟他們槓上較勁。好像一個精緻利己的文科精英，必須要有這樣的出路才叫出路。弟弟趙亮非得在工作之餘讀個雞肋一樣的哲學博士，勞民傷財不說，贍養母親的大任就推之一旁。他知道，胡定慧自己做夢都想要念博士，每天嘮叨學校里都在念博士，什麼在職的，脫產的，亂七八糟什麼專業都有，沒有博士學位，就在一個不入流的高校當老師，也是一輩子講師命，絲毫看不出一丁點職業前途。但她偏偏又不願像她很多取巧的女同事一樣，讀個非主流博士，在職的又更不屑，覺得讀下來都玷污了她此前211、985的本碩文憑。這種非高不就的後果便是，胡定慧年年考年年因為精力有限準備不足而落選，而她要考的母校英語文學專業這幾年招生縮緊，那麼多應屆的都擠破頭，更何況她這樣在職有子女的女人。在學習上，她曾經一直是個神話般的存在，她從一個小鄉村身經百戰考出來，中考全市第三，永遠年級第一。竟在高考由於過度緊張發揮失常，進入師大；師大四年她發誓要考出去，果然碩士成功翻盤。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27歲，她一定是她同學中那個最耀眼的存在。可隨着工作、結婚、生子，直到現在小欣的教育、上學，她覺得，她27歲時的人生，已然成為她為一個學霸的巔峰時刻。這是多麼可悲的事，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
趙明知道，胡定慧把這種對博士學位的極度壓抑渴望，盡情轉移到了丈夫、兒子身上，像一個不遠萬里的遠徵士兵，卸下了盔甲和勳章，而把生還的希望寄託給下一波遠征經此的人。趙明堅決不願當這下一站輪盤的戍衛。他狠狠掛斷電話，把車開到路牙子邊，看着厚厚一疊購房合同，搖下車窗，竟忽然看到了急雨後美麗的彩虹，再定睛細看，又疏忽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