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共說乘龍好,門闌喜若何。
憐才寧一日,選貌待雙蛾。
道蘊猶憎怒,郗郎世豈多?
最憐逢按劍,佳偶事偏磨。
話說賈有道為繆成親事,思量要破敗聞生,一夜不寐。次日早起,到了官船上來見方公。方公因對他說道:「昨日托富子周的話,不知聞生今日來否?」老賈道:「正是!老爺如此注意他,他自然就該來拜。」正說間,只見長班報道:「富相公來拜!」方公連忙叫請進來。
富子周上船見了,投了帖子,送過下程,又送一本文稿,一冊詩稿。相送坐下,方公道:「昨日多擾!年丈曾會那聞兄麼?」富子周道:「適才在敝友處道及老年伯之意,敝友極感,渴欲進謁。因病未痊癒,一好即來奉候。」方公道:「學生就要開船,而此公又不得一會,奈何?」因留富生小酌。富子周道:「昨日〔那位〕賈令親在麼?小侄有一刺奉拜。」方公叫:「請賈相公出來!」賈有道出來見畢,也彼此敘了幾句閒文。少頃,擺上酒來,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詩文,連聲贊道:「詩文皆妙,而文更精熟,今秋斷搶元矣!」因說道:「詩與舉業,雖系兩途,以學生看來,原不相害。再沒有會做詩的人不會做文章也,沒有文字通的到會做詩,總之,才人無所不可。」富生道:「老年伯高論,是破世俗之疑。」方公因道:「學生偶有一近刻請教。」叫家人取兩部詩稿出來,遞與富子周道:「一冊請教年丈,這一冊煩轉致聞兄。」因問:「聞兄為人何如,是何等人家?」富子周道:「敝友尊公曾為邑令。敝友生得美如冠玉,為人瀟灑出塵,真是雞群叔夜。」方公聽了,越發大喜,對富子周說:「學生有一小女,年才及笄,也會吟哦幾句。等聞兄來會過,意欲煩年文執柯。」富子周道:「此乃美事,小侄自當效勞!」
正要說話,只見家人傳進手本,稟道:「蘇州府推官錢爺要見。」方公看了手本,對富子周道:「此乃敝門生,年丈曾會過麼?」富子周道:「錢公祖下車以來,小侄因無事不敢幹謁,不曾會過。小侄別過,再來領教罷了。」遂告辭而去。
方公接錢推官進艙。〔錢推官〕行過了禮,遞了下程、請啟,打一恭道:「門生今日才聞老師到此,候遲得罪!」方公道:「學生假滿入都,因限期已過,星夜進發,所以貴上台皆不及往拜,怎麼又勞賢契見顧!就要開船,盛情慾不能領。」推官又打一恭道:「雖然老師急於進發,定要屈留一日!」方公道:「學生不欲入城,心沃盛情罷!」錢推官道:「既然如此,門生移席到尊舟。」又吃了一道茶,告辭起身。
卻說賈有道在船艙里,心下想道:「這頭親事,老者已有幾分肯了。如今他要了小聞,難道我這三百兩銀子真沒有了不成!須得設個計,打退他才好。」正在那裏胡亂想,只見方公送了錢推官進來,對他說道:「適才錢推官來了,恐怕城裏當道都要曉得。我就要開船,只等那個聞生,不曾見得一面。據富家年侄說來,可謂佳婿。但畢竟親見其人,我才放心。」賈有道便說:「老爺所見極是!婚姻大事,潦草不得的,必須才貌雙全為妙。況且老爺如此門楣,只得這個小姐!不是子建之才,潘安之貌也配不過。如今少年的人,略有些才情,便十分浮動。前日敝府一個老先生也看得一個詩中意,不妨仔細,就把女兒許了他。不想是抄襲來的。後來悔又悔不得,誤了終身大事。如今老爺既不進城,他又說有病不出來,不如讓晚生先去拜他一拜。果然才貌出眾,不是輕薄之輩,老爺再作商量。不然,我們就開船便了。」方公道:「這也說得是。你就替我帶一個帖子去回拜富年侄,說我不進城,不及回拜,就問他聞生住處。今日晚了,明日去罷。」賈有道欣然領命。
卻說富子周別了方公,竟往聞生家來。到了書房中坐下,聞生出來見了。富子周道:「兄意好了?」聞生道:「勉強起來,尚不能出履。」因問道:「拜過貴年伯麼?」富子周道:「敝年伯多致意。他就要開船,渴欲吾兄一會。」因向小使手中取詩稿過來道:「這是他的詩稿,叫小弟寄來請教的。」聞生接過來,看了幾首道:「此老之詩甚佳!」因笑道:「紗帽中一般也有通的。」富子周也笑道:「紗帽頭肯替我們相與,自然通些。」二人大笑。富子周因說道:「方公酷性好詩,他一位令愛,也善吟詠,又生得有傾城之色。方才對小弟說,等兄去會過,要小弟執柯。兄刻作速拜他一拜!」因笑道:「為老婆拜丈人,兄快些扶病而去!」聞生也笑道:「不要取笑。但知己之感,小弟明日就去。」富子周道:「不聽見小姐,你如何肯行!」說罷又笑。
聞生就留富子周小飲。富生道:「這個算不得請媒,明日還要另吃。」聞生道:「小弟豈以富貴之女動心!但感他文章知己,不得不去一拜。」富子周因說道:「明後日寒族掃墓,不得功夫奉陪,奈何?」聞生道:「掃墓自是正事。但他船在何處?只要說了,便好問去。」富生道:「在碼頭上。舡上有復命的牌,極好認的。」二人又說了些閒話,飲至傍晚而散。
聞生歸到房中,心下想道:「如今的人都是瞎子,哪裏有認得真才的,方公如此殷殷,真可謂知己。」又想道:「他一見我的詩,就要把女兒許我,此老真是憐才!我雖未見他小姐的才貌,想方公如此選擇,料也不是等閒。」就把方公的詩文拿來看了幾首,因有筆硯在手頭,就圈點了幾句。見題目上有《美人病春》的詩,因笑道:「老道學也做此風流題目。」正翻看時,只見中間夾着一張花箋,寫得十分精楷,卻是一首迴文詩。聞生拿起來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亭邊過雁塞天遙,日極晴樓倚細腰。
庭滿落花春寂寂,漏和寒雨夜瀟瀟。
青山遠共愁痕黛,綠柳纖同病態嬌。
瓶墜井空釵斷股,屏雲冷艷僂金銷。
聞生看了,不覺贊道:「好詩,好詩!字字清秀。且看倒讀何如!」又倒讀了兩遍,越發大喜道:「倒讀更佳,真可謂靈心妙手!」原來這首詩是方小姐做的,因誤夾在方公的詩里,卻被聞生翻着。道:「此詩辭既秀媚,字亦婉麗,是個女人的手筆。難道是方小姐的詩?不該遺失在內的!」又想道:「莫不是老者故意要賣弄女兒的才華,故意放在裏面的?也未可知。總之如此佳句,就是男子做的,也算得個才子,何況女人!」又拿起來看了一回,十分愛慕,說:「若里是方小姐做的,若得他為妻,也不枉我一生求凰之念。」吟誦幾遍,恐怕夜深,就去睡了。
卻說賈有道次早起來,梳洗已畢,過來對方公說了,叫了自己跟的小廝,竟先到梁家來。原來這繆家住在章閶門裏大街上,是個暴發的財主,家裏是開絲行的,有數萬之富。梁文甫為人刻薄臭吝,真是一文不舍的。自己穿也不捨得穿,吃也不捨得吃,四季只是一領青佈道袍,穿得又不像藍,又不像黑,直到六月里,才換一領粗夏布的道袍。如此吝嗇,偏生好奉承勢利,窮的親戚他一鍾茶也捨不得請,若是個勢宦,就肯大塊拿出來。兒子繆成買進了學,那些先生騙他,說令郎高才,決要中的,做的文章大圈大點,他就信為實然,一心要替他定個做官的丈人。因與賈有道有些親,就想起方小姐來。只見這一日繆文甫同着幾個鄉下人,正在那裏秤絲,賈有道走進廳來,把扇子在他肩頭上打了一下說道:「文老好忙!」繆文甫正秤着絲,不知是哪一個,口裏渾說道:「不敢!大官。」迴轉頭來,看見是賈有道,連忙說:「原來是賈先生。得罪,得罪!」放下布衫袖子,替賈有道唱喏。就叫家人來富秤絲,自己陪賈有道坐下,說道:「前日小兒回來,說方老爺好個人品,又多謝你盛情,親事全仗大力!」賈有道說:「如今令郎在何處?」文甫說:「在學裏。」忙叫來貴:「你到學裏請大相公來,說方老爺那邊賈相公在此。」小廝應諾去了。
不多一會,只見繆成搖搖擺擺回來,向賈有道作揖坐下。繆文甫道:「你留賈相公吃飯,我去完了首尾。」因向賈有道說:「失陪!得罪!」竟自去了。繆成問道:「姻事何如?」賈有道說:「前日自你別後,我就把你的文章、人品極力稱讚,老者也有幾分肯了。不意去游虎丘,遇着富子周,看見了一個〔叫〕聞相如的詩,就要把女兒與他起來。」繆成道:「聞相如我曉得的,果然通的。舊年進學,我是第十五,他是案首。如今難道竟成了麼?」賈有道說:「成雖未成。昨日富子周天殺的來拜,又十分稱讚小聞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說得老者十分動火,叫他做媒,寄了一部詩稿送他。今日又叫我去拜。你道哪處?」繆成出神道:「如此怎了?還得你生個妙法,學生決不忘報!若破得他,學生私下先送一百兩。」賈有道說:「我已有一條妙計在此。」綴成道:「什麼妙計?」賈有道說:「如今老者就要開船,小聞又病在家裏,不得來見。我如今拜他,日去只說他相貌醜陋,做人輕薄。再幫襯老者幾句,叫他開了船,你就來送他一副下程,這事就有幾分了。」繆成聽見道:「妙極,妙極!是個好計!」就叫來富快燙酒來。賈有道說:「慢着!我如今要往富家與小聞家去,且回來吃酒。」
二人拱手出門,繆成叮嚀道:「在舍下專等。」賈有道應了,竟往富子周家來,富子周上墳去了,賈有道就對他門上說:「我賈相公是嘉興方老爺船上來的,特來回拜你家相公。」又拿出方公的拜帖來說:「這是方老爺的名帖。方老爺因不進城,不得來回拜,你可多拜上你相公。」又問說:「管家,你曉得聞相如家裏住在何處?」家人道:「聞相如住在胥門裏,這裏,過了申衙前一直走,右手轉彎,進巷第三家。門前有幾株柳樹,大金字牌匾便是,極好問的。」賈有道依着家人的話。一路走來,果然進得巷,有一座大牆門,門前有幾株柳樹,一個舊金字牌匾,寫着「尚書第」三字。賈有道走進大門,只見一副對聯,寫道:
投閒栽五柳 積德植三槐。
走進二門,不見有人,便叫道:「接帖,接帖。」只見裏邊走出一個半老家人來,問道:「相公何處來的?我家老爺在莊上養病,一概不敢領帖。」賈有道說:「我賈相公不是拜你老爺的,我是嘉興方老爺那邊來,拜你家相公的。快些去說!」家人接了帖子,說道:「相公廳上請坐。」進去了一會,出來回道:「家相公多拜上相公,因賤恙不能起來,所以連方老爺都不曾拜得。相公寓在何處?明日一同回拜。」賈有道說:「你去對相公說,我在方老爺船上,方老爺特托我來,定要見的。」家人又進去了一會,出來說道:「既然如此,請相公書房裏相會罷。」就從廳旁邊開一環洞門。
賈有道同着家人進去,只見一所大園,花木蕭疏,亭池精雅。轉過花屏來,三間小廳,面前一座牡丹台,開得正盛。賈有道先到廳上,只見上頭掛着一幅趙子昂的真跡,旁邊一副金箋對聯,寫道:
家徒四壁,猶存司馬風流,
腹有藏書,直擬龍門著述。
賈有道坐下,只見聞生從左邊出來,口裏連聲道:「得罪,得罪。」二人作揖坐下,賈有道舉目把聞生看時,只見生得:
面如傅粉,唇似塗脂,頭帶飄巾,身穿儒服。丰姿奕奕,似擲果潘郎,逸致翩翩,如雞群叔夜。真是相如再世,不減張緒當年。
賈有道看了,心下暗驚道:「果然生得標緻!若把老方看見時,必中東床之選,不消說了。」因向聞生道:「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周處諷詠佳章,真今日之李杜也。敝東翁極其心服。」聞生道:「不敢。拙作俚鄙,過蒙方老先生謬加讚賞,知己之感,銘心刻骨。因抱殘恙,未及奉拜,怎麼又勞先生遠顧!明日力疾出來,一同奉候。」賈有道說:「社翁既有貴恙,到不敢動勞,我輩相知,何必拘此形跡。況且舍親明日絕早就要開舟,到不敢動勞罷。」聞生道:「豈也。自然要出來奉候。」因說道:「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見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當代作者。小弟大膽,妄加圈點在此。」就叫燕喜取來與賈相公看。聞生之意,要賈有道看了,去對方公說他如此敬仰之意。不想中了奸人之計。賈有道看了,假意道:「經老社翁一評,更加妙了。」因說道:「聞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賜教一二麼?」聞生道:「前偶刻一冊,正要請教。」就叫燕喜取一冊詩稿,送與賈有道。又吃了一杯茶,作別起身。
賈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說他有病不能出來,回去說他相貌醜陋、人物輕挑就罷了。如今他明日要來。老者一見,這事就要成了。須得另生一計方好。」一頭走,一頭想道:「有了,有了。他圈點了方公的詩,拿出來我看。老方生性從來極喜歡人贊他的詩,極惱的是人掃他的詩。我如今拿他一本,盡行抹壞,只說是小聞抹的,他請我到書房中,被我看見袖了來。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從旁下他幾句火,明日若是小聞來時,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聞送我的詩稿也抹壞了,只說老方塗的,叫家人丟還他,不怕他兩家不惱。」
正想之間,已過繆家門首。只見繆成正背着手,在那裏走來走去,見了賈有道,忙問道:「小聞生得如何?」賈有道說:「好。」繆成道:「比學生如何?」賈有道說:「你是極標緻的了。看起他來,覺得又比你好些。」繆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間還有標緻如我的!」老賈道:「你且不要閒說,我有一條妙計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計,告訴了一遍。繆成拍掌道:「妙計,妙計!陳平之所不如也。這位小姐聽起是學生的了。」賈有道說:「你且不要歡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詩同筆硯來。」二人就坐在庫房裏,一邊吃酒,一邊亂抹亂叉。繆成道:「我又不曉得詩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時,豈不露出馬腳!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頃刻之間,早已批完,立起身來說道:「我去了。所許之物,見賜了如何?」繆成果然取出一百兩銀子,送與賈有道。賈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歸。正是:
美色人人愛,黃金易動心。
一時貪念起,百計即相侵。
未知賈有道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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