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荼兮不為所動,靜靜地坐在凳上,連眼皮都不曾撩上一撩。
「喂,」少年等了片刻,見她還是一臉沉靜,忍不住奇怪道:「說你命不好,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以往他對十個人這樣說,有九個人都會客客氣氣地攔下自己問個清楚。畢竟誰不想長命百歲,誰不喜歡聽好話?
花荼兮卻只覺得好笑。活不長算什麼,她還聽過說她是天煞孤星的,罵她禍害遺千年,咒她活不過明天的...這種話聽多了,早就不痛不癢了。
自顧自往嘴裏拈了顆糖,花荼兮含糊不清道:「你想我怎麼反應?求你施法念咒,然後破財消災嗎?」
少年騙人不成反被嗆,臉色頓時有些訕訕:「瞧瞧這脾性,命能好的起來嗎!」說罷便一臉不爽地轉身離開。
花荼兮這會兒倒是好脾氣,不與他一般見識。目送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百無聊賴地收回目光,繼續乖乖等莫冉折辦完事來接她。
花荼兮支着脖子望眼欲穿,她咽下最後一顆乳糖,發現等人的時間真難押。
正在她就快耐不住的時候,客棧門外一陣人影閃爍。花荼兮一喜,以為莫冉折回來了,可還沒高興多久,一張臉又垮了下來。
來人哪是莫冉折,竟是方才離開沒片刻的少年。
花荼兮看他踉蹌着一步一倒退,臉色驚惶,像是前頭有什麼洪水猛獸般避之不及,然後他轉身就跑。
可再快也快不過一群人。在跑過花荼兮身邊時,少年被身後追來的一群男男女女團團圍住,摁倒在地。
有人一個巴掌就扇了過去:「可逮住你了,看這廝還往哪裏跑!讓你騙人,不打死你!」
花荼兮看到這裏哪還有不明白的。定是這少年騙術不精,讓人找上門來了。
她垂眸看向蜷縮在地上的少年,面對這麼多人的唾沫星子,倒是一句也不辯解,咬緊牙關始終一言不發。
有人瞧見一旁的花荼兮,以為也是個被矇騙的,好心拍着她肩膀一頓勸:「這位小兄弟,你可別相信他!他啊就是個騙子,撞見穿得戴得好些的過路人,就說人家最近有血光之災,只要給錢,他就能破財消災!」他越說越憤怒,眼看着一拳又要落在少年臉上。
花荼兮不知怎的就「哎」了一聲,伸手擋了擋:「大家冷靜,別這般粗魯,報官,還是報官為好。」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有尖聲抗議:「報官有何用!他害死我兒的命就能還回來嗎?」
花荼兮一頓:「怎麼說?」
「這小子若只是騙人也就罷了,我等最多損失點錢財,可卻是個黑心的,居然還賣假藥給我們,這不是害人性命嗎!?」
「沒錯,咱們這兒離黑水鎮那麼近,大傢伙都被那疫病嚇得天天睡不着吃不好,一有個頭疼腦熱就害怕,他居然還好意思發這黑心財!」
賣假藥的?
花荼兮面色一沉,這可就不對了。
她慢慢收回手,瞥了一眼不語的少年:「那就不妨礙各位了,你們繼續吧。」說罷站起身就要離開。
「等等...」一身狼狽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揪住她,就像扯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花荼兮對此不理不睬,示意眾人給她讓條道。周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開再合起來,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花荼兮在邁出門檻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視線模糊中已經瞧不了少年的身影了,也許是被人一陣好打,也許是在跪地求饒,總之都與她無關。
可惜了。
正感慨着,一道微涼的氣息靠近了過來:「怎麼一個人就出來了,不是讓你坐着等我嗎?」
莫冉折覆上她的手,語氣淡淡似有責備。
花荼兮恍然回神:「裏頭太悶了,出來透透氣。」
莫冉折聞言瞥了眼客棧裏頭的光景,並未放在心上。這裏離開皇城已經很遠了,這種小打小鬧時常發生,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將花荼兮送上馬車:「走吧。」
花荼兮點點頭,正要坐進車廂之時,一片尖叫聲從客棧里此起彼伏地炸開,響徹四方。
花荼兮難得被唬得心口一跳,這叫聲不同於先前的憤怒,這回是十足的恐懼,只聽裏頭眾人惶恐不已——
「快看他肚子上面的刺青,他...是從黑水鎮跑出來的難民!」
「果真是...瞧瞧,」有眼尖的大聲念出了少年腹部的名字:「霍明朗...」
花荼兮在聽到黑水鎮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愣了愣,此刻少年的名字被念出來,她整個人猛得一顫,目光灼灼地回首,似不敢置信:「…霍明朗?」
驚恐如瘟疫般蔓延,方才還將少年死死圍住的眾人倉皇地散開,立刻有人反應過來大喊:「快!殺了他!」
「黑水鎮的人都有瘟疫,別讓他把病傳染給我們!」
「別靠近他,拿個長棍來。」
耳邊傳來利器摩擦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人聲中讓人戰慄。
....
花荼兮甩開莫冉折的手,踉蹌着就要奔下馬車。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摟了她一把,差點絆了個嘴啃泥。
「快住手。」她幾步跨進客棧,長袖一卷,把即將捅/進少年身體的鐵棍震斷。
「你幹什麼?」眾人十分不悅地看着這個去而復返的不速之客。
花荼兮指着少年不由分說:「這人我要了。」
躺在地上衣衫大敞的少年聞言慢慢坐起身,他抹去唇邊的血漬,面無表情地看她。
「不要多管閒事。」片刻怔愣過後,有幾個離得近的人伸手就要去推搡她。
花荼兮不閃不躲,眼光一瞟,腿旁邊正好有張凳子。她迤迤然抬腿,一腳踹了上去。可憐的凳子哪裏禁得住這麼一腳,立刻四分五裂,碎成幾瓣。
「這、人、我、要、了。」花荼兮一字一頓:「你們誰還有意見?」
——
「你慢點吃。」花荼兮把攤了一桌子的菜全部推到少年手邊:「全是你的,不夠再點。」
少年頭都不抬,一陣狼吞虎咽。
花荼兮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她有心分辨這張臉的眉眼是否熟悉,無奈目力微弱,眼前模糊不清。
似乎是有點像…
「你...叫霍明朗?」
少年只顧着吃,不說話。
「有兄弟姐妹嗎?叫什麼名字?」花荼兮很少會這麼刨根問底。
少年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認識我?」
這下輪到花荼兮沉默了。
少年覺得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他聳了聳肩,看在她救了自己的面上,乘着添飯的空回答她:「我有兩個姐姐,大姐叫霍明秀,二姐叫霍明玉。」
花荼兮聞言,搭在衣擺上的手指緊緊蜷了蜷,她勉強開口:「你從黑水鎮跑了出來,那你的姐姐呢?」
少年面無表情咽下一口飯:「大姐死了,二姐失蹤了,我在找她。」
...
莫冉折一連喚了花荼兮好幾聲,她都無知無覺,直到伸手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才堪堪回神。
花荼兮抬眼,這才發現原來霍明朗的座位已不見了人影。
「他人呢?」
「隔壁,我讓臨淵幫他準備了房間休息。」莫冉折在她身旁坐下,問:「他是誰?」
花荼兮沉默了片刻,才緩慢開口:「我...從前有個隨軍侍婢,名字叫霍明玉,雖是個丫頭,卻跟我感情深厚,這個霍明朗...便是她的親弟弟。」
莫冉折瞭然,原來與故人有關,怪不得整個人魂不守舍。他是知道花荼兮身邊的這個小丫頭,當初她意外殞命,花荼兮消沉了很久。
他當下安慰道:「人各有命,你不用太自責。」
「不是這樣的,」花荼兮卻一個勁地搖頭,哽咽道:「玉兒...是被我害死的。」
莫冉折眉頭微蹙,不料她竟這麼覺得:「為什麼這麼說?」
「我...」花荼兮咬咬唇:「是我沒用,沒能夠護住她。那個時候,我帶着玉兒和季了一起赴了扎西秀珠的鴻門宴,沒多久他們二人便中了蠱毒。我因為憂心季了所以跟在他身後追了出去,把玉兒一個人拋在了那裏,等回來的時候,她就被玷污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你說我怎麼能糊塗到把她一個人丟在那種地方?」
花荼兮說着,露出一雙水洗過的眼睛:「不光如此,我還做了更過分的事。扎西秀珠一不做二不休要致我們於死地,季了中着毒為了我擋了一箭,直穿胸口,我一個人護不住他們二人,然後...我就放棄了玉兒,我把她扔下了帶着季了跑了。她明明還活着,還在看着我求我救她,可我卻把她扔在了刀光劍影里,難道她不是被我害死的嗎?」
花荼兮說得顛三倒四,莫冉折卻是聽得心裏一疼。他知道花荼兮曾在去年受了一次重傷,若不是他派人連夜趕到西楚把她和季了接回來,怕是二人都沒命了。只是沒想到其中竟還發生了這麼多事,花荼兮如今三言兩語,心裏怕是早已千瘡百孔。
「因為這件事我開始遷怒季了,開始疏遠他,因為我一看到他就會想起以命換命的玉兒...是不是很可笑?季了又何其無辜,是我自己該死,我身為將軍,卻連個弱女子都護不住!」
花荼兮說罷喉頭一梗,嗆出一口腥甜。
莫冉折見此面色驟變,厲聲喝斥:「你這樣多久了?為何不告訴我!」
花荼兮伸手去抹,擦下滿目的鮮紅。
「我...」
話音未落,只聽房門「砰——」得一聲被人踹開,霍明朗走進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花荼兮:「你就是屠兮?大昭的那個將軍?
花荼兮愣住,不知道道他聽了多久,一時間竟回答不上來。
少年的表情瞬間變得仇恨狠厲:「好你個屠兮,你不僅殺了我的大姐,竟然還害死了我的二姐!」
少年說着,從靴子裏抽/出一把短刀,雙目赤紅地朝花荼兮撲去。那有去無回的狠絕模樣,像是連命都不要了。
花荼兮卻看着他,一動不動。
莫冉折見此彈了一道指風過去,氣勢洶洶的少年立刻左腳絆右腳,磕倒在花荼兮面前,手中的刀也甩在了一邊。
花荼兮下意識地就要去扶他。
「不用你假惺惺!」霍明朗趁機拉過她的手腕,惡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花荼兮吃痛,卻硬是一聲不吭地由着他下嘴。她都能感受到他渾身上下緊緊繃着,似有有數不盡的仇恨,要花掉所有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你方才說什麼,誰是我害死的...你的大姐?」花荼兮看着他,聲音里辨不出情緒。
「還不是你下的命令!?」霍明朗猛地抬頭,視線膠上一張如明珠朝露般的臉,卻只覺得厭惡:「你下令將黑水鎮隔離起來,只許進不許出,就算沒有得瘟疫的人也半步都離不開那裏,想要硬闖出去的人,全部殺無赦!可是我們明明沒有得病啊,關在裏頭遲早會瘟疫傳染,更可怕的是,一旦被傳染上的人,就要被烈火焚燒致死,那麼多條人命啊,說沒就沒了,難道病人就不是人嗎,難道黑水鎮的人就活該死嗎?為什麼不給我們一條活路?你怎麼那麼心狠手辣?」
花荼兮面容頓時凝固住,僵在那裏一動不動。短短几句話洪如鐘聲,敲得她頭暈目眩。
她盯着他艱難地開口:「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又是殺又是燒的!這是誰下的命令?」
「你。」少年語氣堅定。
「不可能。」
「不會有錯的,」少年的聲音涼淡沉鬱,他繼而朝她旁邊睇了一眼:「我記得清清楚楚,替你來傳令的...諾,就是現在坐在你身邊的這位。」
——
花荼兮呆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莫冉折觸上她腕上的傷口,她才慢慢將視線聚攏——
腕上印着深深一圈滲着血的牙印,莫冉折正一言不發垂眸地給她塗藥。
而方才那一番話,他就跟沒有聽見一樣,似乎對他毫無影響。
另一隻手僵硬地地動了動,指尖意外地觸到桌邊一抹涼意,花荼兮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是方才霍明朗留下的那把刀刃。
莫易。
花荼兮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眼裏浮浮沉沉,似情緒在明滅。
然後她手一伸,將刀子握住。
莫冉折細細將藥塗抹完畢,正準備把東西收起來,冷不防眼前一花,就被突然躍起的花荼兮壓在了身下。
一絲鮮血順着她起伏的頸線蜿蜒而下,落在莫冉折如玉的面頰上,濺起一滴滴的血花。
花荼兮正拿着明晃晃的刀口抵在自己喉間。
莫冉折眼裏墨色翻湧,深不見底。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把刀放下來。」
花荼兮紋絲不動,眉眼如刀鋒利。
她盯着莫冉折,扯出一抹凌厲的笑,聲音卻平靜的沒個起伏:「莫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今兒我就算將這條命還給你,也要問個清楚明白!」
花荼兮居高臨下地看着莫冉折,手裏的刀子端得穩穩的,但氣息卻滾燙而顫抖,心口疼得像被人插/了一刀,就連語氣也像是在哭一樣。
莫冉折被她一撲就倒,完全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他整個人依舊平靜如以往,凍玉般得眸子掃過花荼兮脖頸處的傷痕,聲音聽上去依然溫沉有力:「你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威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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