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 第十三章

    「律親王,我唱得好嗎?」那人以大穆語生硬地說道,她手上仍在不斷撥動琴弦,琵琶的聲音掩蓋過了她自己的聲音。這樣生澀沙啞的語調,竟莫名有些吸引人。

    「鳳御唱得甚好。」蕭淮楚有些不自在地說道。他本以為這只是起首的一段寒暄。西涼鳳御親自為他奏琴唱曲,在他看來就是臣服的姿勢。然而暗戰在他沒有知覺的時候開啟,第一回合,他便被鳳御將了一軍。這種感覺,非常的不痛快。

    「律親王終於相信我是鳳御了。」那聲音愉快說道,「想要得到律親王的信任,還真是不容易。」琵琶弦仍然在琤瑽撥響,讓她的聲音顯得凌亂而嘈雜。

    「本王只是沒想到,鳳御是一個女人。」

    「鳳御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鳳御只是一個符號,有着共同的使命。」

    「對於本王來說,很重要。本王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能讓我的皇兄連失五城。」

    「只要律親王願意合作,自然遲早會知道。」

    「你們三番兩次找我,究竟想如何合作?」

    白紗之後女子手拂五弦,輕笑道:「說來也簡單。我們想讓律親王你,做大穆的皇帝。」

    歌樓之中,西涼的調子,大穆的曲子,悲涼的、歡躍的;雅致的、俚俗的,長調、小令,熱辣露骨、綺情艷思,都被揉做一處,織成了長樂坊一張無日無夜、縱情歡娛的大網。大穆平日裏穿着厚重禮服的男子,在這裏被西涼的歌姬把那一層虛偽的表皮剝得一乾二淨。葡萄美酒,千觴不醉;胡旋多姿,擊破羯鼓。

    蕭淮楚腦子一冷一熱,耳邊嗡嗡作響,忽的疾步起身,電光火石之間拔出腰間寶劍,將那白紗一斬兩半,劍尖抵上那女子喉嚨。然而劍尖着力處生硬,女子面容死氣沉沉,細細觀之,竟是個披長發、着白衣,抱着琵琶的提線泥偶!

    蕭淮楚心中一駭,還未來得及呼喚隨從,只聽見「啪!」「啪!」「啪!」三聲擊掌,從屏風後面又走出一人,臉戴面具,黑衣黑帶,滾繡金邊。

    「律親王好劍法!」

    仍是那女子略帶沙啞的聲音。然而那黑衣人身材魁梧,手指硬長,分明就是個男人。那屏風繪着大漠落日,影影綽綽地看見後面還坐着一人。

    這西涼妖孽,裝神弄鬼!蕭淮楚火上心頭,旋劍便刺!這時忽聞風聲如唳,額頭一涼,刺痛砭入骨中,這才知一支利箭已至額前。

    那黑衣人前伸二指,堪堪捏住那箭的箭尾羽翎。

    「律親王,今夜我來見你,是真心實意。為何一定要逼得我們兵戎相見?」

    蕭淮楚自知不是那黑衣人的對手。貫虹向來狡兔三窟,慣於使詐,他亦不敢輕舉妄動,冷聲道:「你既然真心實意,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又聞弦音數聲,那鳳御道:「律親王眼中尚有殺意。」

    蕭淮楚收劍入鞘,發出「錚」的一聲。那黑衣人亦緩緩收回那支羽箭。

    「律親王雄才大略,仁德兼備,吾王每每提到律親王,都讚許有加,曰:』倘是律親王蕭淮楚做那大穆皇帝,我西涼和大穆定是能兩國交好,再不起戰。只可惜如今蕭淳風重兵戈,嗜殺戮,逼得我們不得不興兵御守,兩國之間,戰火不絕,百姓苦不堪言。』律親王,吾王苦心,你可能明白?」

    蕭淮楚聞言冷哼道:「爾等西涼蠻夷,覬覦我大穆江山,殺我族人百姓,出爾反爾,無信無義!本王豈會信你的鬼話!」

    那黑衣人將堂中那椅子搬來,又將其餘燈火滅去,只餘下屏風旁的一座高燭。堂中燭影搖移,那黑衣人又不見了蹤跡。蕭淮楚正要作聲,忽聽見「哧」的一聲,那屏風後又亮起一盞燈來,女子清麗端莊的剪影落在屏風上,引人臆想遐邇。

    「麟閣將,玉堂臣,總被消磨……」那鳳御輕輕吟唱,弦聲低沉如咽。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律親王還想消磨到幾時?消磨到白髮皤然,齒搖發脫;消磨到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那弦聲忽轉激越,尖銳抬高,宛如一根鋼絲高高拋入空中。「過去常朝,都是律親王您親自主持,今日太子一回朝,你便不得不將這朝政讓將於他。」

    這樣暗的光線中,蕭淮楚的目光也漸漸陰冷下來。

    昨日尚書省來人告知,太子今日要親自臨朝。這是十多年來,不曾有過的事。過去蕭淳風偶爾回京,也甚少過問政事。他蕭淮楚不是皇帝,勝似皇帝,卻被尚書省這麼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給奪了權。他心中愈想愈是氣悶,愈想愈是不忿,愈是索性告病在府,不在朝堂與蕭淳風相見。

    弦聲嘈切,錯雜而彈。

    「你是否注意到,蕭淳風所服絳紗袍,乃是與皇帝同制,而你,只能穿朱明服。他可以正大光明立于丹墀之上,而你,只能卑立於下。」

    蕭淮楚心中,仿佛有一根弦,已經被拉得很緊很緊,但依然維持着平衡。然而這時,一隻手猛然深將過來,將其扯斷、揉碎、碾作齏粉!

    他仍然緊咬着牙,「他是太子,這本就是太子之制。我身為親王,自當輔佐,豈能與之爭鋒?你這西涼妖女,休得離間我們兄弟!」

    「你們大穆人曾有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麼皇帝、太子,寧有種乎?憑什麼他就是太子,而你不是?就因為他比你早生一年?這些年,理政的都是你,律親王。朝野上下,知道的也都是你,律親王蕭淮楚!」

    「你就真的甘心將這麼多年的心血拱手相讓?真的甘心身為兄弟,卻位居人臣?真的甘心萬人之上,卻永遠是那一人之下?那人的子孫將來代代為帝,而你的子孫,卻終將成為一個不知名的小王,被封邑到荒僻之地!」

    歌欄之外的種種聲響,一剎那間格外清晰。屏風後的琴聲已經靜了,那弦掃千軍的餘韻仿佛還在。

    蕭淮楚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木偶一般。

    「律親王看起來還需要想一想。那咱們,日後再敘。」

    屏風後那燭光一閃即滅,屏風上的女子身影,也隨之寂滅。

    「慢着。」

    蕭淮楚忽然道。

    「倘若我答應呢?你們又如何能助我登上大位?」

    「很簡單。蕭淳風死了,皇帝死了,不就輪到你了嗎?」

    蕭淮楚大笑:「鳳御,你似乎在把本王當猴耍。」他漫不經心地轉了轉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道,「本王只消稍稍動動手指,就能把長安城裏的西涼人殺個乾淨。本王不信,那樣都還找不出你來。」

    「蕭淮楚,你恐怕不知道,皇帝的命,就握在我的手裏。」

    「若不是我讓皇帝臥病在床,命如懸絲,你以為輪得上你主持朝政?」

    那聲音依然如舊,沙啞而又平靜。而正是如此,才讓人覺得冷酷可怕。蕭淮楚心中一震,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要說皇帝方不到五十歲,尚屬壯年,又如何會一病不起,舉國名醫束手無策?而皇帝這麼多年將去不去,蕭淳風上不了大位,他才在朝中有了機會……


    「我只想請你幫一個忙,殺掉蕭淳風。」

    「我殺?呵!」蕭淮楚冷笑一聲,「我若是能殺了他,又何須坐到這裏,聽你這個妖女叨念鬼話?!」

    「是你殺,也是我殺。」

    蕭淮楚輕蔑笑道:「蕭淳風豈是說殺就殺得了的?你們沙陀太子和他戰了十餘年,他今天還不是好端端回來了!」

    忽的破風之聲,一支箭射穿屏風,箭尖正對蕭淮楚!

    蕭淮楚一瞬間汗毛倒豎,惱羞成怒道:「這是何意!」

    那箭嵌於屏風落日正中,兩端重量,正好平衡,穩穩噹噹,懸於薄薄屏絹上紋絲不動。

    射中屏風不難,正中屏風上落日亦不難。難的是力道恰到好處,保持鐵製重箭的平衡。

    鳳御道:「這支鐵箭,贈予律親王。」

    蕭淮楚一把將那箭從屏風上拔了下來。

    「律親王小心。這箭又名』銜丹』,箭鋒之中,暗藏一枚細小尖銳的毒錐。箭入人體,拔出後毒錐仍在其中。便是大羅神仙,也回春無力。」

    「你想要我拿這箭去射蕭淳風?」

    「後天就是上林苑春獵。蕭淳風調配千牛衛監守,密不透風,我貫虹沒有□□去的機會。然而在這種情況下,蕭淳風也會放鬆警惕。你只要設法安排箭手射中蕭淳風,我自然會宣稱是貫虹所為。律親王,你不會連一個能射中蕭淳風的神箭手都找不到吧?」

    蕭淮楚拿着鐵箭,狐疑道:「你們此前曾對蕭淳風設伏,為何不用這東西對付他?」

    鳳御道:「此箭製作,甚為不易,必須一擊即中。畢竟我們貫虹,也不像律親王這般,手握萬里江山,財源滾滾不絕。」

    蕭淮楚聞言呵道:「沒想到江湖與廟堂,令人聞風喪膽的鳳御,也會有慨嘆手頭緊的時候。」

    「律親王不會不知,要豢養一群對自己忠貞不二的人,要花多少銀錢。」

    蕭淮楚哈哈大笑,摺扇拍在手中:「鳳御,本王倒是很期待有一天,能與你秉燭夜談,執手相望,想必甚有趣味。」

    那鳳御道:「律親王哪一天不再有殺我之念,那一天自然就到了。」

    蕭淮楚連笑數聲,將鐵箭籠入袖中,出了歌欄。

    ……

    歌欄中的燈光仍未亮起,反倒連那唯一一盞高燭也吹滅了。黑暗之中,弦響數聲,鳳御忽的用力咳嗽乾嘔起來,待再有聲音響起時,音質和腔調已經變化。

    「尉繚,以後你我不再打理貫虹,出去唱雙簧賣藝,約摸也能餬口。」

    「鳳御大人可真會開玩笑。」

    「或者開個傀儡戲班,搭台唱戲,是不是也能活得挺好?」

    「鳳御大人彈琴唱歌,着實不敢恭維。」

    「尉繚,你何時能將我誇讚一番?」

    「恕屬下無能,實在找不到可圈點之處。」

    「……」

    靜了稍許。

    「鳳御,蕭淮楚真的會拿這箭去殺蕭淳風?」

    「當然會。不但會殺,倘若這一箭不中,他也會想到別的法子坑害蕭淳風。橫豎這口大鍋,有咱們貫虹背着,他自然會肆無忌憚。」

    「這一支箭,真的能讓蕭淳風死?」

    「呵,天底下,見血封喉的毒,還真的極罕見。」

    「倘若這般,以蕭淳風的本事,八成還是死不了。」

    「我本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蕭淳風受傷以引出拿孤。只要拿孤出了大內禁地,咱們要動手,就方便多了。」

    她靜了靜,似是下定決心道:「如今拿孤已經診斷出皇帝中的是羅毗那花毒。拿孤不除,他遲早都會發現這毒與宮中所供奉的佛像有關。那時候,別說我性命不保,此前努力全部都得付之東流!」

    歌欄中又靜。窸窸窣窣的,更換衣衫的聲音。

    「……天家之中,最是無情。」

    「……呵。」

    「你看那蕭淮楚,聽聞皇帝病情乃是貫虹所致,神情間竟隱有慶幸歡喜。倘若皇帝知曉他最疼愛的這個兒子竟是這般心腸,而那一向憎惡的蕭淳風卻費勁周章請回了能真救他性命之人,當作何想法?」

    「……」

    「為何不作評論?」

    「看來,鳳御看似雲淡風輕,實則依然對王上王妃怨懟甚重。」

    良久。

    黑暗中一聲弦軸聲響,低回吟唱道:

    「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籍裏頭人。」幽幽然恨聲道:

    「誰不是傀儡,誰不是泥偶?生來死去,舉手投足,還不是仗着愛恨二線相牽?何日斷了舍了,才是真正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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