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 第十五章

    仙童、如意、封離幾個隨蕭淳風回了東宮。已經是三更時分，宮中一片寂靜。仙童幾個回東宮之外的懷心齋去歇息，走出去沒幾步，仙童又踅了回來。

    「何事？」蕭淳風揮退了寺人。蕭淳風和他性好漁色的父皇不同，自幼不喜女色，東宮之中，自十三歲那年有宮女爬上了他的床後，他便驅走了所有宮女。而他常年駐紮邊塞，就連東宮裏的寺人也沒剩了幾個，個個畏他如虎。

    仙童目光閃爍，語言又止。

    蕭淳風道：「何時你也變得這般婆婆媽媽。」

    仙童下定了決心，問道：「殿下明日還去春獵嗎？」

    蕭淳風點頭道：「去。」

    「殿下當日決定去春獵，是為了尋那個西涼女子。現在既然尋到了，為何還去？」

    蕭淳風微微眯起眼睛。仙童語氣有幾分不對。「徐國舅道是今年春獵有些新玩法，讓我去看看。」

    仙童點了點頭。手指握住鑾鈴刀緊了又鬆開，如此幾番，終是問道：

    「殿下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西涼女子？」

    蕭淳風長眉皺起，冷麵生霜，盯着她道：「多用些心思在兵法上。孤王留你在身邊，不是讓你操心這些事情的。」

    仙童梗着脖子道：「仙童一心為殿下着想，就算殿下要砍我的頭，有些話我也非說不可！」她道，「殿下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別說皇后，就算是妃嬪，也不能是西涼女子。殿下就算收了她，將來也只是宮中最低等的一個宮婢而已！」

    「更何況當下西涼、大穆兩軍交戰，殿下若是寵幸一個西涼女子，讓大穆受難的百姓怎麼想？讓浴血奮戰於前的軍士又怎麼想？」

    蕭淳風臉色已經大沉，「好你一個直言進諫的崔仙童！」

    仙童倔強道：「殿下要是喜歡西涼女人的那股勁兒，軍營里隨便找幾個西涼營妓都比她強！那女人總像心裏頭藏着什麼事兒似的，我看着就討厭！」

    「滾！」

    仙童扭頭便走。蕭淳風拂袖進了殿內，有寺人趕緊過來關上殿門，與他寬衣。他破例讓寺人伺候了一回，進了那熱氣騰騰的浴池。

    他去長樂坊，本是為了去探探有沒有貫虹的蛛絲馬跡。然而貫虹那邊沒有探出來些什麼，此前佈下的線人卻告訴他發現了邂春坊救他的那個西涼女子。

    他對那女子印象深刻。竟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生出這般大的興趣。

    命懸一線的時候她不會驚慌失措。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愚蠢還是真冷靜。但無論哪一樣，都讓他覺得頗有興味。倘若想嚇嚇她時，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的反應一定比那些只會哭哭啼啼求饒的女人更有趣。

    她還會在大佛像的底下挖一個門，在佛像裏頭放一根蠟燭。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女人，想必像被金吾衛追趕這種事經歷過不止一次。她次次都往邂春坊逃，然後藏到那尊佛像裏頭。呵，想想她躲在佛像裏頭的樣子，蓬散着頭髮，打散了起初的故作矜持，也是有意思。

    這女人會逃跑，會獨自到長樂坊的酒肆去喝酒，喝西涼最烈的酒。她獨自躲在酒肆的角落裏，喝酒的時候臉上是有喜怒哀樂的表情變化的，就像自己在與自己講故事，忽喜忽憂。仙童說她心裏藏着事情，她心裏一定藏着許多事情。她想必沒有朋友，畢竟在長安的西涼女人，似她這般靠着做佛像能夠獨來獨往，於酒肆中飲酒的幾乎沒有幾個。那匹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棗紅馬又是從何處來的呢？他沒有去追究，但會被金吾衛追趕，想必犯了不小的事兒，比如說，搶馬。

    這女人絕沒有她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端莊溫婉。西涼哪裏有這種女人呢？想來也是在長安待得久了，裝出這樣一幅老成矜持的模樣。畢竟他親眼看到了她豪飲烈酒之後，看到她時臉上走馬燈一般的神態幻變。

    他頭一回有想對一個女人的內心一探究竟的想法。這女子的年紀不輕了，在大穆，似她這般年紀的女子放在歌樓之中，都恐怕沒有人願意去挑她。但不知為何，他反而覺得這樣的女人才耐人尋味。她雖然貌不出眾，但細細看去卻是令人心悅，否則他也不會在她連叫了幾聲「蕭」字之後，決定縱容自己一番。

    畢竟這個「蕭」姓，還沒有哪個女人膽敢這樣喊過，就連他的親生母親也是不敢。

    她竟還不知好歹連喊三次。

    這女人的滋味是好的。身上沒有令他厭惡的脂粉氣、膩人的髮油香味。這麼多年，他竟是頭一回覺得想去碰一個女人，想與她契合。

    然而竟然是個地位卑賤的西涼女人。

    身上的火熱與心裏頭的涼意並存，他撫弄着自己，卸去心頭戾氣，復又慢慢平靜下來。

    ……

    阿春是隨着身上的一道劇痛驚醒過來的。

    有人在拿鞭子抽打她。「西涼的賤婢！醒來！」

    前面一道大門打開，白亮的日光照射進來，令她險些睜不開眼睛。她看見日光中一個姑娘逆着光向她走來，長鞭一揮捲住她的脖頸，登時讓她喘不過來氣。

    「狐媚子，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要救那兩個賤人，同族之誼，真是讓本小姐感動！」

    那鞭子鬆懈下來，阿春跌坐在地上弓起身咳嗽不止。喉嚨火辣辣的疼痛，她仿佛連心肝肺膽都要咳出來。

    「不說話？」又一鞭子狠狠抽到她身上，登時抽破了她的衣衫，背上露出雪白的肌膚和刺目的血痕。

    「求饒啊！求我饒了你這條賤命啊！」

    阿春捂着喉嚨，仍無法停止那痙攣一般的咳嗽。模糊的視線搜尋四周，卻發現是一間簡陋的石房子。僅有的兩扇窗子不但高，還裝着密集的柵欄。門外是茂密森林，而房子裏面，卻還有許多蜷縮在牆邊的人。

    高鼻深目，褐色或者青色的眼睛，都是西涼人。他們個個衣衫襤褸，眼色驚恐地望着她和她身前的那個麗服姑娘。

    「骨頭這麼硬？要不要我打斷你的脊梁骨試試啊？！」那姑娘暴戾地說，又是接連幾鞭，打在阿春的背上啪啪作響！阿春無處閃躲，只是雙手背後，緊緊抱住了頭。

    「賤人！還搶本小姐的馬！讓你一輩子在窯子裏讓人作踐都換不回本小姐那匹寶馬！」

    那姑娘辱罵不止，石屋中一片啜泣，懇求她放過他們。

    「少兒！別打了！打傷打殘了待會還有甚樂趣！」一個馬服中年男子過來，呵斥這拿鞭的年輕姑娘。這姑娘正是皇后徐氏家中的四小姐，徐少兒。

    徐少兒氣哼哼地停了手，道：「這些西涼賤人，打死他們都是便宜了他們！」

    那中年男子道：「人都到了，把他們轟出去，準備開始罷！」

    徐少兒驚喜道：「爹！太子表哥也來了？」

    「來了！」中年男子道。他是徐皇后的兄長，朝野上下，都是喚他作徐國舅。徐國丈這些年一心逸樂，熱衷於供養寺院和僧人、營造佛像，倒是他和徐皇后格外親近，徐家的大小事務，也都是他一應打理。

    徐少兒歡天喜地的，「好久不見太子表哥了！」

    徐國舅冷斥道：「天天就知道打打殺殺，活生生把近在嘴邊的太子妃讓展家給搶去了！」

    徐少兒哼了聲道：「太子表哥又不喜歡展琰琰那種嬌滴滴的美人，說不定今天看我英姿颯爽，騎射功夫了得，就看上我了呢！」

    徐國舅冷聲道：「那你還磨蹭些什麼！」

    徐少兒揚鞭一揮：「你們！都給本小姐出去！」

    石屋中的西涼人都面面相覷，不知何意，下一刻，卻都歡欣鼓舞起來，爭先恐後地向外跑。

    阿春見那些人□□的手腕腳腕上，都有鐐銬的傷痕，好幾個甚至臉上有黥字，分明都是些西涼囚犯。

    徐國舅和徐少兒竟就這樣放他們走了？他們何時這般菩薩心腸？

    但無論如何，她也無力違逆徐少兒的命令。咬着牙站起身來，向石屋外面走。

    「跑啊！跑快點！」徐國舅摸着鬍子，哈哈大笑。那種眼神讓阿春不寒而慄——他和徐少兒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獸，在看一場猴戲！

    那些西涼人卻以為自己得了自由，張着雙手，歡天喜地地向樹林中四散奔去。

    徐國舅手臂一身，便有旁邊的扈從遞過一副弓箭。

    徐少兒道：「爹！還不快點！人都跑沒了。」

    徐國舅自信滿滿道：「急什麼！爹的箭法，那些臭丘八都沒幾個比得上！」

    阿春忽然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麼，猛地用西涼話聲嘶力竭地吼道：「都趴下！有箭！——」

    「賤人！」徐少兒雖聽不懂阿春說的什麼意思，卻知道是在救那些西涼人，怒道：「爹！射她！」

    「太近了，有何意思！」徐國舅傲慢地說，他彎弓拈箭，眯起眼睛瞄準了一個牽着個少年的西涼男人，手指一松，長箭如流星一般直奔那二人而去。

    那對父子一聲沒吭，一前一後雙雙撲倒在地。

    「一箭雙鵰，如何？」

    「哼，我的箭法，也不比爹的差！」

    「得了！還有兩籠子的西涼人畜，都放出來吧！那些老爺公子們，都要等不及了！」

    「是！」徐少兒欣然道，目中頗是讚嘆之色，「爹能想出這個玩法，今年的春獵，可是有的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