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所有這些香煙!」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把煙抽着了,抽了幾口以後,終於說話了,「都是有害的,只有害處,可我就是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嚨里發癢,呼吸困難。您要知道,我膽很小,前兩天去包醫生1那裏看病,每個病人他2給檢查半個小時;他看着我,甚至大笑起來:他敲了敲,聽了聽,說,您不能抽煙;肺擴張了。唉,可是我怎麼能不抽呢?拿什麼來代替它?我不喝酒,這可真是毫無辦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知道,什麼都是相對的,羅季昂·羅曼內奇,什麼都是相對的!」
「他這是幹什麼,又在玩以前玩弄過的老把戲嗎,還是怎麼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裏厭惡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們最後一次會見的情景,當時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湧上他的心頭。
1指包特金醫生(一八三——一八八九)。一八六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那裏看過病。
2拉丁文,「最少」,「至少」之意。
「前天晚上我已經來找過您了;您不知道嗎?」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接着說下去,同時在打量這間房子,「我走進屋裏,就是這間屋裏。也是像今天一樣,打附近路過,我想,去拜訪拜訪他吧。我來了,可是房門敞着;我朝四下里看了看,等了一會兒,連您的女僕也沒告訴一聲,就出去了。您不鎖門?」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了。波爾菲里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我是來解釋一下,親愛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是來向您作解釋的!我應該,而且有責任向您解釋一下,」他微笑着繼續說,甚至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蓋,但是幾乎就在同時,他臉上突然露出嚴肅、憂慮的神情;甚至仿佛蒙上了一層愁雲,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驚訝。他還從來沒見過,也從未想到,波爾菲里的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之間發生過一種奇怪的情景,羅季昂·羅曼內奇。大概,我們第一次會見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奇怪的情景;不過當時……唉,現在已經是一次接着一次了!事情是這樣的:我也許很對不起您;這一點我感覺到了。我們是怎樣分手的呢,您記得嗎:您神經緊張,雙膝顫抖,我也神經緊張,雙膝顫抖。您要知道,當時我們之間甚至是劍拔弩張,缺乏君子風度。可我們畢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們首先都是君子;這一點必須明白。您該記得,事情鬧到了什麼地步……甚至已經完全不成體統了。」
「他這是幹什麼,他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驚訝地問自己,微微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直瞅着波爾菲里。
「我考慮過了,認為現在我們最好還是開誠佈公,」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接着說,微微仰起頭,低下眼睛,仿佛不願再以自己的目光讓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過的那些詭計了,「是的,這樣的猜疑和這樣的爭吵是不能長久繼續下去的。當時米科爾卡使我們擺脫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們之間會鬧到什麼地步。當時這個該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後面,——這您想像得到嗎?當然,這事現在您已經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後來他上您這兒來過;但是當時您猜測的事情卻是沒有的:當時我並沒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沒佈置過什麼。您會問,為什麼不佈置?怎麼跟您講呢:當時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驚。就連那兩個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強派人去把他們叫來的。(您出去的時候,大概看到那兩個管院子的了吧。)當時有個想法,真的,有一個想法,像閃電一樣在我腦子裏飛快地一閃而過;您要知道,羅季昂·羅曼內奇,當時我堅信不疑。我想,讓我哪怕是暫時放過一個去好了,然而我會抓住另一個的尾巴,——至少不會放過自己的那一個,自己的那一個。您很容易激動,羅季昂·羅曼內奇,天生容易激動;甚至是太容易激動了,雖說您還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種種主要特點,對此我多少有點兒了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面了。嗯,當然啦,就是在那時候,我也能考慮到,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冒冒失失地把全部底細都告訴您,這樣的事不是經常會發生的。雖說也會有這樣的事,特別是當一個人給弄得失去最後的忍耐的時候,不過無論如何這十分罕見。這一點我也能考慮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點事實,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事實,只要有一點就夠了,不過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不是這種心理上的玩意兒。因為,我想,如果一個人有罪,那麼當然無論如何也可以從他那裏得到點兒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外的結果。當時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羅季昂·羅曼內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當時我對您確實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現在您為什麼還是這麼說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終於含糊不清地說,甚至不大理解這句問話的意義。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感到困惑莫解,「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是無辜的嗎?」
「我為什麼這麼說嗎?我是來作解釋的,可以這麼說吧,我認為這是我神聖的責任。我想把一切統統都對您說出來,事情的全部經過,當時那些,可以說是不愉快的事情,統統都對您講清楚。我讓您忍受了許多痛苦,羅季昂·羅曼內奇。可我不是惡魔。因為我也理解,一個精神負擔很重、然而驕傲、莊嚴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別是一個缺乏耐性的人,怎麼能忍受得了這一切呢!不管怎樣,我還是把您看作一個最高尚的人,甚至有捨己為人的精神,儘管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些信念,並且認為有責任把話說在前頭,坦率地、十分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因為首先,我不想欺騙您。自從認識了您,我就對您有一種依依不捨的感情。對我的這些話,您也許會啞然失笑吧?您當然有笑的權利。我知道,您從一見到我就不喜歡我,因為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好喜歡的。不過,不管您認為怎樣,請您相信,現在我想從我這方面用一切辦法來改變我給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證明,我也是個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說這話是很真誠的。」
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尊嚴地停頓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到,一陣新的恐懼猶如浪濤一般湧上心頭。波爾菲里認為他是無辜的,這個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來。
「按照順序把一切都講一遍,講一講當時這是怎麼突然發生的,這大概沒有必要,」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接着說;「我認為,這甚至是多餘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說清楚。因為,怎麼能詳細說明這一切呢?一開始是有一些傳說。至於這是些什麼傳聞,是誰說的,是什麼時候……又是因為什麼牽連到您,——我想,這些也都不必說了。就我個人來說,這是從一件偶然的事情開始的,是一件純屬偶然的事情,這件事情極有可能發生,也極可能不發生,——那麼是件什麼事情呢?嗯哼,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所有這一切,那些傳聞,還有那些偶然的事情,湊在一起就使我當時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坦白地承認,因為既然承認,那就得毫無保留地承認一切,——當時是我首先對您產生了懷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東西上所做的記號以及其他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這種玩意兒數以百計。當時我也有機會得知區警察分局辦公室里發生的那一幕的詳情細節,也是偶然聽說的,倒不是道聽途說,而是從一個特殊的、很重要的人那裏聽說的,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把當時的情景敘述得多麼生動。要知道,這些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一件,羅季昂·羅曼內奇,親愛的朋友!嗯,這怎麼能不使注意力轉向某個一定的方向呢?一百隻兔子永遠也湊不成一匹馬,一百個疑點永遠也不能構成一個證據,不是有這麼一句英國諺語嗎,然而,要知道,這只是一種理智的說法,可是對於熱情,對於熱情,你倒試試看去控制它吧,因為偵查員也是人啊。這時我也想起了您在雜誌上發表的那篇文章,您還記得吧,還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咱們就詳細談過這篇文章。當時我嘲諷了一番,但這是為了讓您作進一步的發揮。我再說一遍,您沒有耐性,而且病得很厲害,羅季昂·羅曼內奇。至於您大膽,驕傲,嚴肅,而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這些感受我都並不陌生,就連您那篇文卓,我看着也覺得是熟悉的。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發狂的情況下醞釀構思的,當時一定是心情振奮,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滿懷着受壓抑的激情。然而青年人的這種受壓抑的激情是危險的!當時我曾對這篇文章冷嘲熱諷,可現在卻要對您說,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欣賞者,我非常喜歡這篇青春時期熱情洋溢的處女作。煙,霧,琴弦在茫茫霧海中發出錚錚的響聲1。您的文章是荒謬的,脫離實際的,但是也閃爍着如此真摯的感情,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驕傲和堅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無所顧忌的大膽;這是一篇心情陰鬱的文章,不過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邊,而且……在把它放到一邊去的時候,我心裏就想:『唉,這個人是不會碌碌終生的!』現在請您說說看,既然有了上述情況,以後發生的事怎麼會不讓我發生興趣呢!唉,上帝啊?難道我是在沒什麼嗎?難道我是在證明什麼嗎?當時我只不過是注意到了。我想,這兒有什麼呢?這兒什麼也沒有,也就是根本什麼都沒有,也許是完全沒有什麼。我,一個偵查員,這樣全神貫注,甚至是完全不應該的:我手裏已經有一個米科爾卡,而且已經有一些事實,——不管您有什麼看法,可這都是事實!他在談他的心理;在他身上還得下點兒工夫;因為這是件生死攸關的事。現在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這一切呢?為了讓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靈作出判斷,不致為我當時那些惡意的行為而責備我。不是惡意的,我這樣說是真誠的,嘿——嘿!您認為當時我沒上您這兒來搜查過嗎?來過,來過,嘿——嘿,當您在這兒臥病在床的時候,我來搜查過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偵查員的身份,可是來搜查過了。甚至是根據最初留下的痕跡,在您屋裏仔細察看過了,沒有漏掉任何最細小的東西;然而——u!2我想:現在這個人會來的,他會自己來的,而且不久就要來;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會來。別人不會來,可這個人會來。您記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泄露消息嗎?這是我們安排的,目的是讓您心裏發慌,因此我們故意放出謠言,讓他透露給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個心中有氣就忍不住的人。
您的憤怒和露骨的大膽行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飯館裏貿然說:『我殺了人!』太大膽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麼這是個可怕的對手!當時我這麼想。我在等着。竭力耐心等着,而扎苗托夫當時簡直讓您給搞得十分沮喪……問題在於,這該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釋的!嗯,於是我就等着您,一看,您真的來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當時您為什麼要來呢?您的笑,您記得嗎,那時候您一進來就哈哈大笑,當時我就像透過玻璃一樣識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懷着特殊的心情等着您,那麼在您的大笑中是不會發現什麼的。瞧,精神準備是多麼重要。拉祖米欣先生當時也,——啊!石頭,石頭,您記得嗎,還有把東西蒙在一塊什麼石頭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塊石頭,在什麼地方菜園裏的那塊石頭——您不是對扎苗托夫說過,是在菜園裏嗎,後來在我那裏又說過一次?當時我們開始分析您這篇文章,您給我作了說明——您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雙重含意,仿佛每句話的背後都隱藏着另一種意思!瞧,羅季昂·羅曼內奇,我就這樣走到了極限,直到碰了壁,這才清醒過來。不,我說,我這是怎麼了!我說,如果願意,那麼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個細節,都可以作另一種解釋,那樣甚至更自然些。真傷腦筋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個事實!……』當時我一聽到這拉門鈴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渾身顫慄起來。『嘿,』我想,『這就是事實!這就是的!』當時我沒好好考慮一下,簡直就不想多加考慮。那時候我情願自己掏出一千盧布,只要能親眼看一看,看您當時是怎樣和那個小市民並肩走了百來步,他當面管您叫『殺人兇手』,在這以後你們並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卻什麼也不敢問他!……嗯,還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氣?這拉門鈴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干出來的嗎?所以,羅季昂·羅曼內奇,在這以後,我跟您開了那樣一些玩笑,難道您還會感到驚訝嗎?您為什么正好在這個時候來呢?真好像是有人推着您來的,真的,要不是米科爾卡讓我們分手,那……您記得米科爾卡當時的樣子嗎?記得很清楚?這可真是一聲霹靂!烏雲中突然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嗯,我是怎樣接待他的呢?對這道閃電,我根本就不相信,這您自己也看得出來!我怎麼能相信呢!後來,您走了以後,他開始很有條理地回答了某幾個問題,這使我感到驚訝,可是以後我對他的話一點兒也不相信了!對此變得像金剛石一般堅定。不,我想,莫爾根·弗里3!
這哪裏會是米科爾卡!」
1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記》。但引文不確切。原文是:「灰藍色的霧在腳下瀰漫,琴弦在霧中震顫。」
2德文,「徒勞」之意。
3德文,明天早晨。這裏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剛才對我說,現在您也認為米科爾卡有罪,而且還要讓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過氣來,沒有把話說完。他異常焦急不安地聽着,這個對他了解得十分透徹的人竟放棄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貪婪地在這些仍然是語意雙關的話里尋找並抓住更為確切、更為確定的東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高聲說,仿佛對一直默默無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問題感到高興似的,「嘿!嘿!嘿!本來就不該讓拉祖米欣先生插進來:兩個人滿好嘛,第三者請別來干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裏去,臉色那麼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着他來多管閒事!至於米科爾卡,您想不想知道這是個什麼人,也就是說,在我看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首先,這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說,他是個膽小鬼,而是說,他好像是個藝術家。真的,我這樣來形容他,您可別笑。他天真,對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個愛幻想的人。他會唱歌,也會跳舞,據說,他講起故事來講得那麼生動,人們都從別處來聽他講故事。他上過學,別人伸出手指來指指他,他也會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渾身癱軟無力,他也會喝得爛醉如泥,倒不是因為喝酒毫無節制,而是有時會讓人給灌醉,他還像個小孩子。於是他也偷東西了,可是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偷竊;因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嗎?』您知道不知道,他是個分裂派教徒1,還不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簡直就是其中某個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幾個別古納2,不久前他本人曾經有整整兩年在農村里受過一個長老的精神薰陶。這一切我是從米科爾卡和他的一些同鄉那裏了解到的。他怎麼會殺人呢!他簡直想跑到荒涼無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誠,每天夜裏向上帝祈禱,他看『真正』古老的經書,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影響,特別是女人,嗯,還有酒。他很容易受環境影響,把長老啊什麼的全都忘了。我知道,這兒有個畫家很喜歡他,開始去找他,可是這件事情發生了!嗯,他嚇壞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間對我們的法律就是這樣理解的,有什麼辦法呢!對『審判』這個詞兒,有人覺得可怕。唉,但願上帝保佑!嗯,看來,現在他在監獄裏想起這位正直的長老來了;《聖經》也又出現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知道嗎,在他們當中的某些人看來,『受苦』意味着什麼?這倒不是說為了什麼人去受苦,而只不過是『應該受苦』;這意思就是說,對痛苦應該逆來順受,來自當局的痛苦,那就更應該忍受了。我任職期間,有個最馴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裏都在火坑上看《聖經》,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簡直已經走火入魔了,竟無緣無故抓起一塊磚頭,朝典獄長扔了過去,可他毫無傷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時候故意不對準,磚頭從典獄長身旁一俄尺遠的地方飛了過去,免得打傷了他!犯人用武器襲擊長官,那還得了,大家都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這就是說,他要受苦了』。所以,現在我也懷疑,米科爾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類似的想法。我確實知道,甚至根據事實來看,也是如此。不過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裏的想法。怎麼,您不認為這樣的人裏面會有怪人嗎?有的是呢。現在長老又開始起作用了,特別是在上吊以後,他又想起長老來了。不過,他自己會來告訴我的。您認為他會堅持到底嗎?您先別忙,他還會反供的!我隨時都在等着他來推翻自己的供詞。我很喜歡這個米科爾卡,正在細細研究他。您是怎麼想的呢!嘿!嘿!有些問題,他對我回答得很有條理,顯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過精心準備;可是對於另一些問題,卻完全茫然了,什麼也不知道,而且自己並沒意識到他不知道!不,羅季昂·羅曼內奇老兄,這不是米科爾卡乾的!這是一件荒誕的、陰暗的案件,現代的案件,發生在我們時代的事,在這個時代,人心都變糊塗了;文章里總愛引用血會使一切『煥然一新』這句話;宣傳人生的全部意義就在於過舒適的生活。這是書本上的幻想,這是一顆被理論攪得失去了平靜的心;這兒可以看得出邁出第一步的決心,然而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決心,——他下定了決心,就好像是從山上跌下來,或者從鐘樓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隨手關門,卻殺了人,殺了兩個人,這是根據理論殺的。他殺了人,卻不會偷錢,而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又都藏到石頭底下去了。他呆在門後擔驚受怕,還嫌不夠,又闖進門去,去拉門鈴,——不,後來他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又走進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門鈴的響聲,想再體驗一下背脊上發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說他是有病吧,可是還有這樣的事:他殺了人,卻自以為他是個正直的人,蔑視別人,他面色蒼白,還裝得像個天使一樣,這哪裏會是米科爾卡呢,親愛的羅季昂·羅曼內奇,這不是米科爾卡!」
在他以前說了那些好像是放棄對他懷疑的話以後,這最後幾句話實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給扎了一刀似的,渾身顫抖起來。
1脫離了正統東正教教會的宗教派別,叫分裂派;分裂派中又分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這些教派的信徒統稱為分裂派教徒。
2別古納是分裂派中的一個教派。這個教派產生於十八世紀末,其成員脫離家庭,不服從當時的政權,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麼……是誰……殺的呢?」他忍不住用氣喘吁吁的聲音問。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這個問題提得這麼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驚。
「怎麼是誰殺的?……」他反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殺的,羅季昂·羅曼內奇!就是您殺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語氣幾乎是低聲補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站了幾秒鐘,什麼話也沒說,又坐了下去。他臉上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
「嘴唇又像那時候一樣發抖了,」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說。「羅季昂·羅曼內奇,看來,您沒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所以您才這麼吃驚。我來這裏正是為了把一切都說出來,把事情公開。」
「這不是我殺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說,真像被當場捉住、嚇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這是您,羅季昂·羅曼內奇,是您,再不會是任何別的人,」波爾菲里嚴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聲說。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沉默持續得太久了,甚至讓人感到奇怪,約摸有十來分鐘。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亂自己的頭髮。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安靜地坐在那兒等着。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輕蔑地朝波爾菲里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來了,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還是您那套手法:這一套您真的不覺得厭煩嗎?」
「唉,夠了,現在我幹嗎還要玩弄手法呢!如果這兒有證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們是兩個人私下裏悄悄地談談。您自己也看得出來,我並不是像追兔子那樣來追捕您。您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這個時候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您不承認,我心裏也已經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來幹什麼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問。「我向您提出一個從前已經問過的問題:既然您認為我有罪,為什麼不把我抓起來,關進監獄?」
「唉,這可真是個問題!我可以逐點回答您:第一,這樣直接把您抓起來,對我不利。」
「怎麼會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麼您就應該……」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樣呢?因為這一切暫時還都是我的幻想。我為什麼要把您關到那裏去,讓您安心呢?這一點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裏去。譬如說吧,我把那個小市民帶來,讓他揭發您,您就會對他說:「你是不是喝醉了?誰看見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過是把你當成了醉鬼,你的確是喝醉了』,到那時我跟您說什麼呢,尤其是因為,您的話比他的話更合乎情理,因為他的供詞裏只有心理分析,——這種話甚至不該由像他這樣的人來說,——您卻正好擊中了要害,因為這個壞蛋是個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經有好幾次坦白地向您承認,這種心理上的玩意兒可以作兩種解釋,而第種解釋更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裏暫時還沒掌握任何能證明您有罪的東西。儘管我還是要把您關起來,甚至現在親自來(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預先告訴您,可我還是要坦白地對您說(也不合乎情理),這會對我不利。嗯,第,我所以要到您這兒來……」
「嗯,這第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過氣來。)
「因為,正像我剛才已經說過的,我認為有責任來向您解釋一下。我不想讓您把我看作惡棍,何況我對您真誠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來找您是為了向您提出一個誠懇、坦率的建議——投案自首。這對您有數不清的好處,對我也比較有利,——因為一副重擔可以卸下來了。怎麼樣,從我這方面來說,是不是夠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約一分鐘。
「請您聽我說,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您自己不是說,只有心理分析嗎,然而您卻岔到數學上去了。如果現在您弄錯了,那會怎樣呢?」
「不,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沒弄錯。這樣的事實我還是有的。要知道,這個事實我當時就掌握了;上帝賜給我的!」
「什麼事實?」
「是什麼事實,我可不告訴您,羅季昂·羅曼內奇。而且無論如何現在我無權再拖延了;我會把您關起來的。那麼請您考慮考慮:對我來說,現在反正都一樣了,所以,我只是為您着想。真的,這樣會好一些,羅季昂·羅曼內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要知道,這不但可笑,這甚至是無恥。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沒說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說,坐進你們的監獄,我就會安心了?」
「唉,羅季昂·羅曼內奇,對我的話您可別完全信以為真;也許,您並不會完全安心!因為這只是理論,而且還是我的理論,可對您來說,我算什麼權威呢?也許,就連現在我也還對您瞞着點兒什麼呢。我可不會不管三七十一,把什麼都向您和盤托出啊,嘿!嘿!第:您怎麼問,有什麼好處呢?您知道不知道,這樣做您會獲得減刑,大大縮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麼時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時候,另一個人已經承認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複雜化了,不是嗎?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會在『那裏』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這些心理分析,我們要完全排除掉,對您的一切懷疑,我也要讓它完全化為烏有,這樣一來,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時糊塗,因為,憑良心說,也的確是一時糊塗。我是個正直的人,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說話是算數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地一言不發,低下了頭;他想了好久,最後又冷笑一聲,不過他的笑已經是溫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說,仿佛對波爾菲里已經完全不再隱瞞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減刑!」
「唉,我擔心的也就是這一點!」波爾菲里激動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聲說,「我擔心的也就正是這一點:您不需要我們的減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而又威嚴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厭惡生活啊!」波爾菲里接下去說,「前面生活道路還長着呢。怎麼不需要減刑呢,怎麼會不需要呢!您真是個缺乏耐心的人!」
「前面什麼還長着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麼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嗎?尋找,就尋見1。也許這就是上帝對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說鐐銬……」
1見《新約全書·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節。
「會減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麼,您害怕的是不是資產階級的恥辱?這也許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還年輕!不過您還是不應該害怕,或者恥於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輕蔑而厭惡地低聲說,好像不願說話。他又欠起身來,似乎想上哪裏去,可是又坐下了,顯然感到了絕望。
「對,對,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認為我是在拙劣地恭維您;不過您是不是已經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發明了一個理論,可是理論破產了,結果不像您原來所想的那樣,於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結果證明這是卑鄙的,這是事實,不過您畢竟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個這樣卑鄙的人!您至少沒有長期欺騙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盡頭。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麼樣的人嗎?我把您看作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割掉他的腸子,他也會屹立不動,含笑望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麼您就會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經該換換空氣了。有什麼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爾卡想去受苦,也許是對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過請您也別賣弄聰明;乾脆順應生活的安排,別再考慮了;您別擔心,——生活會把您送上岸去,讓您站穩腳根的。送到什麼岸上嗎?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還會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現在把我的話當作早已背熟的、長篇大論的教訓;不過也許以後什麼時候會想起來,會用得到的;正是為此我才說這些話。幸好您只殺了一個老太婆。如果您發明另一個理論,那麼說不定會幹出比這壞萬萬倍的事來!也許還得感謝上帝呢;您怎麼知道:也許上帝正是為了什麼事情而保護您。而您有一顆偉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將到來的偉大的贖罪嗎?不,害怕是可恥的。既然您邁出了這一步,那就要堅強起來。這是正義。請您按照正義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會把您帶上正路的。以後您一定會恢復自尊心。現在您只需要空氣,空氣,空氣!」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顫慄了一下。
「可您是什麼人?」他大喊一聲,「您算是什麼先知?您是站在什麼樣的莊嚴、寧靜的高處,鄭重其事地向我宣佈聰明的預言?」
「我是什麼人嗎?我是一個已經毫無希望的人,僅此而已。我大概是個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點兒知識,不過已經毫無希望了。而您,卻是另一回事:上帝給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誰知道呢,也許您的一生會像煙一樣消失,什麼也不會留下)。您要成為另一類人,那又怎樣呢?有您那樣的一顆心,您大概不會為失去舒適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許將有很久,誰也不會看到您,可那又有什麼呢?問題不在於時間,而在於您自己。您要是成為太陽,那麼大家就都會看見您了。太陽首先應該是太陽。您為什麼又笑了:我算是什麼席勒嗎?我敢打賭,您認為,現在我是在討好您!也許我真的是在討好您,可這又有什麼呢,嘿!嘿!嘿!羅季昂·羅曼內奇,好吧,您還是別相信我的話,甚至永遠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這樣的性格,這我承認;只不過我要補充一句:我這個人有多卑鄙,也就有多么正直,大概您自己會作出判斷的!」
「您打算什麼時候逮捕我?」
「我還能讓您閒逛這麼一天半,或者兩天。請您想想看吧,親愛的朋友,向上帝祈禱吧。這樣對您更有好處。真的,更有好處。」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為什麼奇怪地笑了笑,問。
「不,您是不會逃跑的。鄉下人會逃跑,時髦教派的信徒會逃跑,——這種人是別人思想的奴僕,所以只要讓他看看指尖,就像對海軍準尉德爾卡1那樣,那麼不管要他怎樣,他都會一輩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經不再相信您那個理論了嗎,——那您懷着什麼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會給您帶來什麼?逃亡生活是很討厭的,很艱難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還有適當的空氣,那裏空氣對您合適嗎?您逃跑了,還會自己回來的。您非有我們不行。如果我把您關進監獄,——您在獄中待上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您會突然想起我的話來,自己招認,而且大概您自己也會感到意外。一小時前您自己還不知道您會來自首。我甚至相信,您『會下決心去受苦』;現在您不相信我的話,可是您自己卻會下決心這麼做。因為,羅季昂·羅曼內奇,受苦是件偉大的事;您別看我發胖了,這沒關係,這我卻是知道的;您別笑我說的話,苦難中也含有某種思想。米科爾卡是對的。不,您是不會逃跑的,羅季昂·羅曼內奇。」
1海軍準尉德爾卡是果戈理的喜劇《結婚》中一個不出場的人物。其實這裏是指同一劇本中另一個海軍準尉彼圖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這兩個人弄混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拿起制帽。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也站了起來。
「去散步嗎?這個晚上倒是挺不錯的,只是可別下大雷雨。
不過下雷雨更好,天氣會涼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請您別以為,」拉斯科利尼科夫嚴肅、堅決地說,「今天我向您承認了。您是個奇怪的人,我聽着您說,只是出於好奇。可我什麼也沒向您承認……這一點請您記住。」
「喂,我知道,我會記住的,——瞧,他甚至在發抖呢。您放心好了,親愛的朋友;悉聽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過不能走得太多。為防萬一,我對您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他壓低了聲音補充說,「這個請求很容易引起誤解,不過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說,萬一(不過,對這一點我並不相信,而且認為您根本不會這麼做),如果說萬一,——嗯,只是為防萬一,——如果在這四十到五十個小時裏,您想以另一種方式,以一種驚人的方式了結這件事情,——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假定是荒謬的,請您原諒我作這樣的推測),請您留下一張簡短、然而詳盡的字條。這麼着,寫上兩行,只寫兩行,請務必也提到那塊石頭:這樣會顯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見……希望您會有一些好的想法,會有一個好的開始!」
波爾菲里走了,不知為什麼彎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氣憤而急不可耐地等着,估計波爾菲里已經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這才從屋裏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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