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 二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慣於與人來往,而且正像已經說過的,他總是逃避一切交際應酬,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但現在不知是什麼突然使他想跟人接觸了。他心裏似乎產生了某種新想法,同時感到渴望與人交往。整整一個月獨自忍受強烈的憂愁,經受心情憂鬱緊張的折磨,他已經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哪怕只是一分鐘也好,能在另一個世界裏喘一口氣,隨便在什麼樣的環境裏都可以,因此儘管這裏骯髒不堪,現在他還是很高興待在小酒館裏。

    酒館的老闆待在另一間屋裏,不過常從那兒走下幾級台階,進入這間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讓人看到的總是他那雙有紅色大翻口、搽了一層油的時髦靴子。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長外衣和一件油跡斑駁的黑緞子坎肩,沒打領帶,滿臉上似乎都搽了油,就像給鐵鎖上油一樣。櫃枱後站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還有個年紀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時,他就給送去。擺着切碎的黃瓜,黑麵包干,切成一塊塊的魚;這一切都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又悶又熱,坐在這裏簡直讓人受不了,而且一切都滲透了酒味,似乎單聞聞這兒的空氣,不消五分鐘就會給熏得醺醺大醉。

    有時會碰到這樣一些人,我們和他們甚至素不相識,但不知怎的,連一句話都還沒說,卻突然一下子,剛一見面就引起我們的興趣。那個坐得稍遠、好像退職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讓拉斯科利尼科夫產生了這樣的印象。以後這年輕人不止一次回想起這第一次印象,甚至認為這是由預感造成的。他不斷地打量那個官吏,當然,這也是因為那人也在一個勁兒地瞅着他,而且看得出來,那人很想開口跟他說話。對酒館裏其餘的人,包括老闆在內,那官吏卻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經看慣了,甚至感到無聊,而且帶有某種傲慢的藐視意味,就像對待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們那樣,覺得跟他們根本無話可談。這是一個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中等身材,體格健壯,鬢有白髮,頭頂上禿了老大一塊,由於經常酗酒,浮腫的黃臉甚至有點兒發綠,稍微腫脹的眼皮底下,一雙細得像兩條細縫、然而很有精神、微微發紅的小眼睛炯炯發光。但他身上有某種很奇怪的現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興高采烈的神情,——看來,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時又隱約顯示出瘋狂的跡象。他穿一件已經完全破破爛爛的黑色舊燕尾服,鈕扣幾乎都掉光了。只有一顆還勉強連在上面,他就是用這顆鈕扣把衣服扣上,看來是希望保持體面。黃土布坎肩下露出皺得不像樣子、污跡斑斑的臟胸衣。和所有官員一樣,他沒留鬍子,不過臉已經刮過很久了,所以已經開始長出了濃密的、灰藍色的鬍子茬。而且他的行為舉止當真都有一種官員們所特有的莊重風度。但是他顯得煩躁不安,把頭髮弄得亂蓬蓬的,有時神情憂鬱,把袖子已經磨破的胳膊肘撐在很髒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用雙手托着腦袋。最後,他直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聲而堅決地說: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能否與您攀談幾句?因為雖然您衣着並不考究,但憑我的經驗卻能看出,您是一位受過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一向尊重受過教育而且真心誠意的人,除此而外,我還是個九等文官1呢。馬爾梅拉多夫——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請問您在工作嗎?」

    1一七年彼得大帝制訂「等級表」,所有文武官員分為十四等,一等最高,十四等最低。九等文官相當於大尉。

    「不,我在求學……」青年人回答。他感到驚訝,這有一部分是由於對方說話的語氣特別矯揉造作,也由於他竟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和他說話。儘管不久前有那麼短暫的瞬間他想與人交往,不管是什麼樣的交往都好,但當真有人和他說話時,才聽到第一句話,他就又突然感到厭惡和惱怒了,——對所有與他接觸、或想要和他接觸的人,通常他都會產生這種厭惡和惱怒的心情。

    「那麼說,是大學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學生!」官吏高聲說,「我就是這樣想的!經驗嘛,先生,屢試不爽的經驗了!」並且自我吹噓地把一根手指按在前額上。「以前是大學生,或者搞過學術研究!對不起……」他欠起身來,搖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壺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旁邊,稍有點兒斜對着他。他喝醉了,不過仍然健談,說話也很流利,只是偶爾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後語,而且羅里羅唆。他甚至那樣急切地渴望與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談,好像有整整一個月沒跟人說過話似的。

    「先生,」他幾乎是鄭重其事地開始說,「貧窮不是罪惡,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這更是真理。可是赤貧,先生,赤貧卻是罪惡。貧窮的時候,您還能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氣度,在赤貧的情況下,卻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人都做不到。為了赤貧,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趕走,而是拿掃帚把他從人類社會裏清掃出去,讓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這是公正的,因為在赤貧的情況下,我自己首先就準備凌辱自己。於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個月以前,我太太讓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痛打了一頓,不過我太太可不是我這種人!您明白嗎?對不起,我還要問您一聲,即使只是出於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乾草船1里過過夜嗎?」

    1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那裏是彼得堡無家可歸者過夜的地方。

    「沒有,沒有過過夜,」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這是什麼意思?」

    「唉,我就是從那兒來的,已經是第五夜了……」

    他斟了一杯酒,喝乾了,於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連他的頭髮里,有些地方還可以看到粘在上面的一根根乾草。很有可能,他已經五天沒脫衣服,也沒洗臉了。尤其是一雙手髒得要命,滿手油垢,發紅,指甲里嵌滿黑色的污泥。

    他的話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雖說這注意也是無精打采的。櫃枱後面的兩個男孩子吃吃地笑起來。老闆好像故意從上面的房間裏下來,好來聽聽這個「逗樂的傢伙」在說什麼。他坐到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懶洋洋地、但神氣十足地打着呵欠。顯然,馬爾梅拉多夫早已是這兒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愛用矯揉造作的語氣說話,大概是由於他習慣經常和酒館裏形形色色素不相識的人談話。這種習慣對有些酒鬼已經變成了一種需要,主要是他們當中那些在家裏嚴受管束、經常受到壓制的人。因此他們在同樣嗜酒如命的這夥人中間,才總是力圖為自己表白,仿佛是設法給自己辯解,如果可能的話,甚至試圖博得別人的尊敬。

    「逗樂的傢伙!」老闆高聲說。「可你幹嗎不去工作,幹嗎不去辦公,既然你是個官員?」

    「我為什麼不去辦公嗎,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接住話茬說,這話是單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的,仿佛這是他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為什麼不去辦公嗎?難道我自輕自賤、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覺得心痛嗎?一個月以前,當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動手打我妻子的時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難道我不感到痛苦嗎?對不起,年輕人,您是不是有過……嗯哼……雖然明知毫無希望,可還是不得不開口向人借錢?」

    「有過……毫無希望是什麼意思?」

    「就是完全沒有希望,事先就知道這絕不會有什麼結果。喏,譬如說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據,知道這個人,這個心地最善良、對社會最有益的公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錢借給您。因為,請問,他為什麼要給呢?不是嗎,他明明知道,這不會還給他。出於同情心嗎?可是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這個經常留心各種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釋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就連科學也不允許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經濟學的英國就是這樣1請問,他為什麼要給錢呢?瞧,您事先就知道,他絕不會借給您,可您還是去了……」

    「為什麼要去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追問一句。

    「如果沒有別人可找,如果再也無處可去呢!不是嗎,得讓每個人至少有個什麼可以去的地方啊。因為常常有這樣的時候,一定得至少有個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獨生女兒頭一次去拉生意的時候,我也去了……(因為我女兒靠黃色執照2生活……)」他附帶加上了一句,同時有點兒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沒什麼,先生,沒什麼!」櫃枱後面的兩個男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老闆也微微一笑,這時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說,看來神情是安詳的。「沒什麼!這些人搖頭我不會感到不好意思,因為這一切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開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視的態度,而是懷着恭順的心情來對待這一切的。由它去吧!讓他們笑吧!『你們看這個人!』3對不起,年輕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種更加有力、更富有表現力的方式,說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現在看着我肯定地說,「我不是豬玀?」

    1指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約·斯·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政治經濟學原理),該書的俄譯本是一八六五年出版的。米利認為,人的行為、願望乃至苦難都是由他們的經濟地位事先決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意這種觀點。

    2指作妓女。帝俄時,妓女要在警察局領黃色執照。

    3引自《新約全書·約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節:「耶穌出來,戴着荊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對他們說,你們看這個人。」

    年輕人什麼也沒有回答。

    「嗯,」等到屋裏隨之而來的吃吃的笑聲停下來以後,這位演說家又莊重地,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嚴地接着說:「嗯,就算我是豬玀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的形象像畜生,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我的妻子,是個受過教育的人,是位校級軍官的女兒。就算,就算我是個下流坯吧,她卻有一顆高尚的心,受過教育,滿懷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憐憫我的話!先生,先生,要知道,得讓每個人至少有個能憐憫他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是一位寬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雖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頭髮的時候,只不過是出於她的憐憫心,因為,我反覆說,她揪我的頭髮,我並不感到難為情,年輕人,」他又聽見一陣吃吃的笑聲,懷着加倍的自尊承認道,「不過,天哪,如果她哪怕是僅僅有一次……可是,不!不!這一切都是徒然的,沒什麼好說的!沒什麼好說的了!……因為我所希望的已經不止一次成為現實,已經不止一次憐憫過我了,可是……

    我就是這麼個德性,我是個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闆打着呵欠說。

    馬爾梅拉多夫堅決地用拳頭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這麼個德性!您知道嗎,先生,我連她的長襪都拿去賣掉,喝光了?不是鞋子,因為這至少還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長襪,把她的長襪賣掉,喝光了!她的一條山羊毛頭巾也讓我賣掉,喝光了,是人家從前送給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們住在半間寒冷的房屋裏,這個冬天她着了涼,咳嗽起來,已經吐血了。我們有三個小孩子,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擦啊,洗啊,給孩子們洗澡,因為她從小就愛乾淨,可她的胸部不健康,很可能害了癆病,這我也感覺到了。難道我感覺不到嗎?酒喝得越多,越感覺得出來。就是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尋找同情和愛情……我喝酒,是因為我想得到加倍的痛苦!」說着,他仿佛絕望地朝桌子垂下了頭。

    「年輕人,」他又挺直了腰,接着說,「我從您臉上看出,您好像有什麼不幸的事情。您一進來,我就看出來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談起來。因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訴您,並不是想在這些遊手好閒的傢伙面前作踐自己,這一切,我不說他們也都知道,我說這些,是為了尋找一個富有同情心和受過教育的人。您聽我說,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貴族高等女子學校里受過教育,畢業的時候,省長和其他社會名流都在座,她跳了披巾舞1,為此得了一枚金質獎章和一張獎狀。獎章嘛……獎章讓我賣掉換酒喝光了……已經很久了……嗯,……獎狀到現在還放在她的箱子裏,不久前她還拿給女房東看過。雖然她跟房東經常不斷地爭吵,不過還是想在人前誇耀一番,把過去的幸福日子告訴人家,不管他是什麼人都行。我並不指責她,我並不責備她,因為這是她記憶里剩下的最後一點安慰,其餘的全都煙消雲散了。是啊,是啊;是一位性情急躁,高傲而又倔強的太太。自己擦洗地板,啃黑麵包,可是絕不讓人不尊重自己。正是因此她不肯原諒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的無禮行為,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為這打了她以後,她躺倒在床上,這與其說是因為挨了打,倒不如說是因為傷了她的心。我娶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寡婦,帶着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她嫁的第一個丈夫是個步兵軍官,她愛他,跟他離家私奔了。她別提多愛自己的丈夫了,可是他玩上了牌,落得出庭受審,就這麼死了。最後他還打她,雖然她不原諒他,這我確實知道,而且有可靠的證據,但是直到現在她還經常眼淚汪汪地想起他來,用他來教訓我,而我卻感到高興,我所以高興,是因為,至少在她想像中,她認為自己有一個時期是幸福的……他死了以後,她和三個年齡很小的孩子留在一個極其偏遠的縣城裏,當時我正好也在那兒,她生活極端貧困,幾乎陷於絕境,雖說我見過許許多多各式各樣不同尋常的事情,可就連我也無法描繪她的處境。親戚都不認她了。而且她高傲得很,高傲得太過分了……而那時候,先生,那時候我也成了鰥夫,有個前妻留下的十四歲的女兒,於是我向她求婚了,因為我不忍心看到她受這樣的苦。一個受過教育、又有教養、出身名門的女人,竟同意下嫁給我,單憑這點您就可以想見,她的苦難已經達到了什麼地步!可是她嫁給了我!她痛哭流涕,悲痛欲絕,——可是嫁給了我!因為走投無路啊。您可明白,您可明白,先生,當一個人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意味着什麼嗎?不!這一點您還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誠、嚴格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從未碰過這玩意兒(他伸出一隻手指碰了碰那個能裝半什托夫2的酒壺),因為我有感情。不過就是這樣,我也沒能贏得她的歡心;而這時候我失業了,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過錯,而是因為人事變動,於是我喝起酒來!……一年半以前,經過長途跋涉和數不盡的災難之後,我們終於來到了這宏偉壯麗、用無數紀念碑裝飾起來的首都。在這兒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又丟掉了。您明白嗎?這次可是由於我自己的過錯,丟掉了差事,因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目前我們住在半間房屋裏,住在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利佩韋赫澤爾那兒,我們靠什麼過活,拿什麼付房租,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兒住着很多人,除了我們……簡直是所多瑪3,混亂極了……嗯……是的……就在這時候,我前妻生的女兒長大了,她,我女兒,在那長大成人的這段時間裏受過繼母多少虐待,這我就不說了。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寬洪大量,卻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氣的太太,而且不讓別人說話……是啊!唉,這些都沒什麼好回憶的!索尼婭沒受過教育,這您可以想像得出來。四年前我曾嘗試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過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沒有適當的教科書,因為僅有的一些書籍……嗯!……唉,這些書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只讀到了波斯的居魯士大帝4。後來,她已經成年以後,看過幾本愛情小說,不久以前,通過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還看過一本劉易士的《生理學》5,——您知道這本書嗎?——她懷着很大的興趣看完了,甚至還給我們念過其中的幾個片斷:這就是她所受的全部教育。現在我問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義向您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照您看,一個貧窮、然而清白無瑕的姑娘,靠自己誠實的勞動能掙到很多錢嗎?……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沒有特殊才能,即使雙手一刻不停地幹活,一天也掙不到十五個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萬·伊萬諾維奇,——這個人您聽說過嗎?——藉口她做的襯衣領子尺寸不對,而且縫歪了,不僅那半打荷蘭襯衣的工錢到現在還沒給,甚至仗勢欺人,跺跺腳,用很難聽的話破口大罵,把她趕了出來。可是這時候幾個孩子都在挨餓……這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痛苦地搓着手,在屋裏走來走去,臉上泛出紅暈,——害這種病的人總是這樣:『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傢伙,』她說,『住在我們這兒,又吃,又喝,還要取暖,』可這兒有什麼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們已經三天沒見到麵包皮了!當時我正躺着……唉,有什麼好說的呢?我醉醺醺地躺着,聽到我的索尼婭說(她性情溫和,說話的聲音也是那麼柔和……一頭淡黃色的頭髮,小臉蛋兒蒼白,消瘦),她說,『怎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難道我非得去幹這種事情嗎?』而達里婭·弗蘭佐芙娜,這個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裏對她也熟悉得很,她已經通過女房東來過三次了。『有什麼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嘲笑地回答,『愛護貞節幹什麼?嘿,這可真是個寶貝啊!』不過請別責備她,請別責備她,先生,請別責備她!她說這話是在失去理性的時候,精神已經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動而且有病的情況下,是在聽到挨餓的孩子哭聲的時候,而且她說這話與其說是真有這個意思,不如說是為了侮辱她……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是這樣的性格,只要孩子們一哭,哪怕是因為餓得慌,她也立刻動手去打他們。我看到,大約五點多鐘的時候,索涅奇卡起來,包上頭巾,披上斗篷,從屋裏走了出去,到八點多鐘回來了。她一回來,徑直走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跟前,一聲不響地把三十個盧布擺到她面前的桌子上。這麼做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連看都沒看,只是拿了我們那塊綠色德拉德達姆呢的大頭巾(我們有這麼一塊公用的頭巾,是德拉德達姆呢的),用它把頭和臉全都蒙起來,躺到床上,臉衝着牆,只看見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個勁兒地抖個不停……而我,還是像不久以前那樣躺着……當時我看到,年輕人,我看見,在這以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也是那樣一言不發,走到索涅奇卡床前,在她腳邊跪了整整一夜,吻她的腳,不想起來,後來,她倆抱在一起,就這樣睡着了……

    兩人一道……兩人一道……而我……卻醉醺醺地躺着。」

    1在畢業晚會上跳披巾舞是成績優異的畢業生的特權。

    2容量單位,一什托夫約等於一·公升。

    3見《舊約·創世紀》十九章十四節: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城因罪孽深重被耶和華用硫磺和火燒毀。

    4居魯士,紀元前五五八——紀元前五九年的波斯國王。

    5指英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和生理學家喬治·劉易士(一八一七——一八七八)的《日常生活的生理學》,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在俄國具有唯物主義觀點的青年人中,這本書很受歡迎。

    馬爾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聲音突然斷了。隨後,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清了清嗓子。


    「從那時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接着說,「由於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也由於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發,——特別是達里婭·弗蘭佐芙娜起了一定作用,仿佛是為了沒對她表示應有的尊敬,——從那時候起,我的女兒,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就被迫領了黃色執照,因此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因為我們的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不願意讓她住在這裏(可是以前她倒幫過達里婭·弗蘭佐芙娜的忙),再說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為了索尼婭,他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之間才發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婭來往,這時卻突然變得高傲自大了:『怎麼,』他說,『我,一個這麼有文化的人,竟要跟這樣一個女人住在一幢房子裏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服氣,為她辯解……於是就吵了起來……現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黃昏來我們這裏,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幫幫忙,力所能及地給送點兒錢來……她住在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的房子裏,向他們租了一間住房,卡佩爾納烏莫夫是個跛子,說話發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個個說話也都口齒不清。連他老婆說話發音也不清楚……他們都住在一間屋裏,我的索尼婭另有一間屋子,是用隔板隔開的……嗯,是啊……是些最窮苦的窮人,話都說不清楚……是啊……不過那一天清早我起來了,穿上我的破衣爛衫,舉起雙手向上天祈禱,然後去見伊萬·阿凡納西耶維奇大人。請問您認識伊萬·阿凡納西耶維奇大人嗎?……不認識?這樣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會不認識!心腸像蠟一樣軟……上帝面前的蠟;會像蠟一樣融化!……聽完我的話,他甚至掉下淚來。『唉,』他說,『馬爾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經辜負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這完全由我個人負責,』他這麼說,『你可要記住,』他說,『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腳上的灰塵,不過是在想像之中,因為他身為顯貴,有治國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許當真這麼做的;我回到家裏,剛一說出,我又被錄用,又會領到薪俸了,天哪,那時候大家那個高興勁兒啊……」

    馬爾梅拉多夫激動得很厲害,又住了聲。這時從外面進來一群本來已經喝醉的醉漢,門口響起了一架租來的手搖風琴的聲音和一個七歲孩子唱《小小農莊》1的顫抖的歌聲。熱鬧起來了。老闆和夥計都忙着招待進來的客人。馬爾梅拉多夫卻不理會那些進來的人,開始接着講他的故事。看樣子他虛弱得很,然而越是醉得厲害,就越愛說話。回憶起不久前順利獲得差事的情況,仿佛使他興奮起來,連他臉上都發出了光彩。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聽着。

    1根據俄羅斯詩人阿·費·科利佐夫(一八○九——一八四)的詩譜寫的一首流行歌曲。

    「我的先生,這是五個星期以前的事。不錯……她們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和索涅奇卡剛一得知這一消息,天哪,簡直就像進了天堂似的。從前我只有挨罵的份兒:像畜生一樣躺着吧!現在呢:她們踮着腳尖走路,讓孩子們安靜下來:『謝苗·扎哈雷奇辦公累了,他在休息呢,噓!』上班之前,讓我喝咖啡,給我煮凝乳!弄來了真正的乳脂,您聽到了嗎!我真不明白,她們怎麼能積攢下十一個盧布五十戈比,給我置備了一套挺不錯的制服?一雙靴子,細棉布的胸衣——都是最考究的,還有一套文官制服,所有這一切都是花十一個盧布五十戈比買來的,而且式樣都好極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來,一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做了兩道菜,湯和用洋姜作配料的醃牛肉,這樣的菜,在這以前連想都沒想過。她什麼衣服都沒有……也就是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這時卻穿戴得他要去作客一樣,而且這不是說她穿上了什麼新衣服,而是沒有衣服她也能打扮:她梳了頭,衣領換了個乾淨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顯得既年輕又漂亮。索涅奇卡,我親愛的,只是拿錢接濟我們,她說,如今我暫時不便經常來你們這兒了,除非是在黃昏時分,免得讓人看見。您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午飯後我回來睡午覺,您猜怎麼着,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耐不住了:一星期前剛跟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大吵了一場,這時卻請她來喝咖啡了。她們在一起坐了兩個鐘頭,一直在低聲說話兒,她說:『謝苗·扎哈雷奇這會兒又有了差事,能領到薪俸了,他去見過大人,大人親自出來接見,叫所有人都等着,卻拉着謝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們面前經過,把他領進辦公室去。』您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我,當然啦,』他說,『謝苗·扎哈雷奇,記得您的功勞,雖然您有這個輕率的弱點,不過既然您已經答應,而且您不在這兒,我的工作也不順利,(您聽到了,聽到了!)那麼,我希望,』他說,『現在能夠相信您的諾言。』也就是說,所有這些話,我要告訴您,都是她信口編造出來的,這倒不是由於輕率,自吹自擂!不,這一切她自己全部相信,她用自己的想像安慰自己,真的!我並不責備她;這件事我並不責備她!……六天以前,當我把第一次領到的薪水——十三盧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時候,她管我叫小寶貝兒。她說:『你真是個小寶貝兒!』而且是只有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您明白嗎?唉,我哪裏是個值得讚美的人,又算個什麼樣的丈夫啊?不,她擰了擰我的面頰。『你真是個小寶貝兒!』她說。」

    馬爾梅拉多夫住了聲,想要笑一笑,可是他的下巴突然抖動起來。不過他忍住了。這個小酒館,他那副窮愁潦倒的樣子,在乾草船上度過的五夜,還有這一什托夫酒,再加上對妻子和家庭的這種病態的愛,這一切使得聽他說話的人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貫注地聽着,但是感到很痛苦。他為到這裏來覺得後悔了。

    「先生,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己,又提高聲音說,「我的先生,也許您和別人一樣,也認為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只不過拿我家庭生活里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來打攪您,可對我來說,這並不好笑!因為這一切我都能感覺得到……我一生中像在天堂里那樣幸福的那一整天,還有那天整整一個晚上,我是在心馳神往的幻想中度過的:就是說,我幻想着怎樣安排好這一切:給孩子們穿上新衣服,讓她不再操心,讓我的獨生女兒從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環境裏來……還有很多,很多……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突然好像打了個哆嗦,抬起頭來,直盯着聽他說話的這個人),唉,可就在第天,就在我幻想了這些事情以後(也就是說,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騙手段,像在夜裏偷東西的小偷那樣,偷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箱子上的鑰匙,把帶回家來的薪水中還剩下的那些錢都拿走了,到底是多少,已經記不得了,就是這樣,請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從家裏出來已經第五天了,而那裏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文官制服放在埃及橋旁的一家小酒館裏,用它換了這身衣服……什麼都完了!」

    馬爾梅拉多夫拿拳頭捶了捶自己的前額,咬緊了牙,一隻胳膊肘使勁撐在桌子上,閉上了眼。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的臉突然又變了樣,用故意裝出來的狡猾和厚顏無恥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來,並且說:

    「今天我去過索尼婭那兒,跟她要錢買酒,解解宿醉!嘿,嘿,嘿!」

    「難道說她給了嗎?」剛進來的人們那邊有人喊了一聲,喊過以後,放聲哈哈大笑。

    「這不是,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錢買的,」馬爾梅拉多夫只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她親手拿出三十個戈比來,這是她僅有的最後一點兒錢,我親眼看見的……她什麼也沒說,只默默地看了看我……塵世上沒有這樣的事,而是在那邊……他們為人發愁,為人痛哭,可是不責備他們!不責備,可更讓人難過,更讓人痛心!……三十個戈比,對了。要知道,這會兒她自己也需要這些錢,不是嗎?您認為呢?我親愛的先生,不是嗎?現在她需要保持整潔。要保持這種整潔,這種特殊的整潔,就要花錢,您明白嗎?您明白嗎?啊,她也得買化妝用的香膏啦什麼的,不買不行啊;還要買上漿的裙子,那種時髦漂亮的皮鞋,這樣在不得不過水窪的時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腳邁出去。這種整潔意味着什麼,您明白嗎,先生,您明白嗎?唉,可我,她的親爹,卻把這三十戈比拿去買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經喝光了!……嗯,誰會憐憫我這樣的人?什麼?現在您可憐我嗎,先生,還是不可憐呢?你說呀,先生,可憐還是不可憐?嘿,嘿,嘿,嘿!」

    他本想斟酒,可是酒已經沒了。裝半什托夫的酒壺已經空了。

    「幹嗎要可憐你呀?」又來到他們身邊的老闆喊了一聲。

    一陣哄堂大笑,甚至還聽到有罵人的聲音。正在聽的和並沒聽的人都在鬨笑,叫罵,就這樣,大家都只瞅着退職的官吏一個人。

    「可憐!幹嗎要可憐我呀!」馬爾梅拉多夫突然大喊一聲,情緒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隻手站了起來,仿佛他就只等着這些話似的。「幹嗎要可憐呢,你說?是的!我沒什麼好可憐的!該把我釘到十字架上,釘到十字架上,而不是憐憫!可是,釘死我吧,法官,釘死我吧,釘死以後,再可憐吧!到那時我會自己走到你跟前去,去受死刑,因為我不是渴望快樂,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淚!……賣酒的,你是不是認為,你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壺底尋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淚,我嘗到了,也找到了;而憐憫我們的,是那個憐憫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會走來,問:『那個女兒在那裏呢,為了兇惡和害肺病的後母,為了別人年幼的孩子,她出賣了自己,那個女兒在哪裏呢?塵世上她的父親是個很不體面的酒鬼,她不僅不畏懼他的獸行,反而對他表示憐憫?』並且說:『你來!我已經赦免過你一次了……赦免過你一次了……現在你的許多罪都赦免了,因為你的愛多……』1他一定會赦免我的索尼婭,一定會赦免她,我就知道,一定會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兒的時候,這一點我心裏就感覺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審判,並赦免他們,不論是心地善良的,還是兇惡的,聰明的,還是溫順的……等到審判完他們,他就會對我們說:『你們,』他會說,『你們也來吧!喝酒的來吧,懦弱的來吧,無恥的來吧!』於是我們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來。站在那裏。於是他就說:『你們都是豬玀!作獸相,受獸的印記2;但你們也來吧!』聰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都會說:『上帝啊!你為什麼接受這些人?』他會說:『聰明智慧的人們,我所以接受他們,有理智的人們,我所以接受他們,是因為這些人中沒有一個認為自己配得上受這樣的對待……』於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給我們,我們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們都會明白的!到那時候我們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會明白……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連她也會明白的……上帝啊,願你的天國降臨!」

    1見《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八章四十七節。原文是:「所以我告訴你,他許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他的愛多……」作者引用時,稍作了一些改動。

    2見《新約全書·啟示錄》第十三章十四、十六節。

    他又坐到長凳上,看上去疲憊不堪,極端虛弱,他誰也不看,仿佛忘記了周圍的人,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話使人產生了某種印象;有一會兒鴉雀無聲,但不久又聽到了和先前一樣的笑聲和辱罵聲:

    「他在大發議論呢!」

    「他胡說八道!」

    「小官僚!」

    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話。

    「咱們走吧,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突然抬起頭來,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請您送我回去……科澤爾的房子,在院子裏。該……去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去。馬爾梅拉多夫的兩條腿與他說話的那股勁頭比起來要虛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年輕人身上。只需走兩三百步。離家越近,這個酒鬼越感到驚慌和恐懼。

    「我現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怕她揪頭髮。頭髮算得了什麼!……頭髮不值一提!這是我說的!要是揪頭髮,那甚至倒好過些,我怕的不是那個……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錯……是眼睛……她臉上的紅暈我也怕……還有——我還怕她的呼吸……你看到過得這種病的人是怎麼呼吸的嗎……在感情激動的時候?孩子們的哭聲我也害怕……因為,要是索尼婭不養活他們……那我真不知道會怎樣!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這樣的毆打不僅不會讓我感到痛苦,反倒會讓我覺得快活……因為不這麼着,我自己就受不了。打倒好些。讓她打吧,讓她出口氣吧……這樣倒好些……瞧,就是這幢房子。科澤爾的房子。他是個鉗工,德國人,挺有錢……請領我進去!」

    他們從院子裏進去,上了四樓。越上去樓梯越暗。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雖說在這個季節彼得堡沒有真正的黑夜1,可是樓梯上邊還是很暗。

    1夏天彼得堡是「白夜」季節。

    最上面一道樓梯盡頭,一扇熏黑了的小門敞着。一個蠟燭頭照亮了十來步長的一間極其簡陋的小屋;從樓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個屋裏的情況。東西丟得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孩子們穿的各種破衣服更是如此。後半間房子前掛着一條破床單。大概床就擺在床單後面。屋裏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張破爛不堪的漆布面的沙發,沙發前擺着一張廚房裏用的舊松木桌子,沒上過漆,上面也沒鋪任何東西。桌邊一個鐵燭台上點着一段快要燃盡的脂油蠟燭頭。看來馬爾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間單獨的房間裏,而不是住在半間屋裏,不過他這間房間是條通道。通往裏面幾間像籠子般的小房間的門半開着,那些小房間是由阿瑪莉婭·利佩韋赫澤爾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裏人聲嘈雜,喊聲尖銳刺耳。人們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時會從裏面飛出幾句不堪入耳的話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認出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這是一個瘦得可怕的女人,相當高,身材苗條勻稱,還有一頭美麗的深褐色頭髮,面頰當真紅艷艷的。她雙手緊按着胸口,嘴唇乾裂,呼吸時快時慢,若斷若續,正在自己那間不大的屋子裏踱來踱去。她兩眼閃閃發光,好像寒熱發作,但目光銳利而又呆板,將要燃盡的蠟燭頭最後的微光在她臉上輕輕抖動着,燭光中這張神情激動不安、害肺病的臉,使人產生一種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她好像只有三十來歲,當真與馬爾梅拉多夫並不相配……她既沒聽到、也沒發覺進來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聽不到,也看不見。屋裏又悶又熱,可是她沒有開窗;從樓梯上飄進一股臭氣,但通樓梯的門卻沒關上;一陣陣抽香煙的煙,猶如波浪一般,穿過沒關好的房門,從裏面屋裏沖了進來,她在咳嗽,可是沒有把房門掩上。只有五、六歲的、最小的女兒蜷縮着身子,頭埋在沙發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個比她大一歲的小男孩,渾身發抖,正在牆角落裏哭泣。大概他剛挨過打。八、九歲的大女兒個子挺高,瘦骨嶙嶙,穿一件千瘡百孔的破襯衣,裸露的雙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達姆呢的舊斗篷,大概這件斗篷是兩年前給她縫的,因為現在已經達不到她的膝蓋了;她正站在牆角落裏小弟弟的身邊,用自己乾瘦得像火柴棒樣細長的手臂摟着他的脖子。她大概是在哄他,正對着他悄悄地說着什麼,千方百計讓他別再哭起來,同時用自己那雙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恐懼地注視着母親,在她那瘦削、驚恐的小臉上,那雙眼睛好像顯得更大了。馬爾梅拉多夫沒有進屋,就在房門口跪下來,卻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個陌生人,剎時間清醒過來,心不在焉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在猜測:他進來幹什麼?但她大概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間裏去,因為他們的這一間是個通道。想到這一點,她已經不再注意他,於是走到通往樓梯平台的門前,想要把門關上,這時看到了跪在門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喊一聲:

    「啊!」她氣得發狂,大聲叫嚷,「回來了!囚犯!惡棍!……錢呢?你口袋裏有什麼,讓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來那一身了!你的衣服呢?錢呢?說啊!……」

    說着,她衝上來搜他身上。馬爾梅拉多夫立刻聽話而順從地張開雙臂,讓她搜他的口袋時更方便些。錢連一戈比也沒有。

    「錢呢?」她大聲嚷嚷。「噢,天哪,莫非他都喝光了嗎!箱子裏還有整整十個盧布呢!……」突然她發瘋似地揪住他的頭髮,把他拖進屋裏。馬爾梅拉多夫順從地跟在後面跪着往裏爬,好讓她拖起來省點兒力氣。

    「這也讓我覺得快樂!我並不感到這是痛苦,而是享—樂,先—生,」他大聲叫喊,因為給揪着頭髮,他全身搖搖晃晃,甚至額頭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覺的孩子醒了,大哭起來。牆角落裏的小男孩忍不住渾身發抖,嚇得要命,幾乎是歇斯底里地高聲叫喊,撲到姐姐懷裏。大女兒仿佛從噩夢中驚醒,全身簌簌發抖,好似一片樹葉。

    「全喝光了!全都買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憐的女人絕望地叫喊,「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們都在挨餓,都在挨餓呀!(她搓着雙手,指指孩子們)。噢,該死的生活!可你們,你們不害臊嗎,」她突然罵拉斯科利尼科夫,「從酒館裏來的!

    你跟他一道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過!滾!」

    年輕人一言不發,急忙走了出去。這時通裏間的房門突然大敞四開,有幾個好奇的人從門裏往外張望。伸出一些戴小圓便帽的腦袋,一個個厚顏無恥,嘻皮笑臉,有的嘴裏叼着香煙,有的含着煙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懷,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內衣,很不成體統,有人手裏還拿着牌。給揪着頭髮的馬爾梅拉多夫大聲叫喊,說他覺得這是享樂的時候,他們笑得特別開心。他們甚至走進屋來;最後聽到一聲嚇人的尖叫:這是阿瑪莉婭·利佩韋赫澤爾擠到了前面,想按照她自己的意志來整頓秩序,嚇唬這個可憐的女人,以帶侮辱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這樣威脅她已經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臨走時伸手到衣袋裏,隨手抓出一把銅幣,——這是他在小酒店裏換開一個盧布找回的零錢——悄悄地放到了窗口。後來,已經到了樓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迴轉去。

    「唉,我這是幹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們這裏有索尼婭呢,而我自己卻需要錢。」但是考慮到把錢拿回來已經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來,他反正也不會去拿,於是揮了揮手,回自己的住所去了。「索尼婭也要買化妝用的香膏,不是嗎,」在街上走着的時候,他繼續想,並且挖苦地冷笑了一聲,「要保持這種整潔就得花錢……嗯哼!看來索尼婭今天也未必會弄到錢,不是嗎,因為獵珍貴的野獸……開採金礦……同樣都擔風險……所以,如果沒有我這些錢,他們明天就得喝西北風了……唉,可憐的索尼婭!然而他們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礦井!而且在開採!不是嗎,是在開採嘛!而且也習慣了。哭過一陣子,也就習慣了。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

    他陷入沉思。

    「唉,如果我想得不對呢,」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提高聲音說,「如果,總的來說,整個人種,全人類,當真不是卑鄙的東西,那麼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見,只不過是心造的恐懼,任何障礙都不存在,而那也就理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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