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起身笑眯眯的給眾位姐妹問好,惠姐兒走過來牽着英華的手,摸摸她的頭頂,笑着說:「英妹妹長高了呢!」
范氏說:「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是該吩咐廚房好好補補呢!」
岑氏笑着擠在老太太的榻上,說:「她還補得不夠麼?都快補成個小胖妞了!」
英華作勢嘟嘴跺腳,一扭肥圓的身子轉到惠姐兒身後去了,還氣說:「屋裏這麼多姐姐,且我還要在這兒住上些日子呢,母親就不能說我點兒好麼!」
一屋子的人捧腹大笑,惠姐兒把英華摟在懷裏笑得花枝亂顫。連一貫表情冷冷的容嫣也捏着帕子笑了起來,容玉覺着自己終於不是家裏最小的了,熱情的拉過英華邀她住自己的院子。
「你倒是個熱心腸!」安氏笑着點女兒的鼻尖兒,「你大伯母已經把姑姑和妹妹的住處安排妥帖了,又通風又舒適,比你這個小丫頭的院子好上百倍呢!」
容玉頓時拉下了臉,她不是討厭姑母和英華,她只是厭惡吃虧。范氏哪裏不懂呢,瞪了安氏一眼,拉過容玉說:「玉丫頭,別信你母親瞎說,你的院子是頂頂好的呢,你不記得了嗎?你祖父可是還把自己園子裏的海棠全數送你了呢,你看看哪個姊妹的院子有你的好?快彆氣了啊,你姑母會讓英姐兒時時來你院子找你頑的。」
容玉臉色好了些,依偎着范氏悄悄嘀咕着想要只鸚鵡掛在廊前。
老太太也發話了,「讓前院的小子們來給他們姑母請安,整日悶着頭讀書也別把禮數給讀廢了!」
晚宴很是熱鬧,既是容瑾大哥高中的慶賀又是竇氏母女的歡迎宴。雖沒有高朋滿座,但岑氏族人向來低調,長孫高中岑老爺子很高興很矜持,僅僅是邀請了岑家的好友至親和容瑾大哥的恩師而已。
英華蹭到鄰桌上已經滿臉紅霞亂飛的容瑾大哥邊邊,舉着小酒杯扯了扯他的衣袖。
「英妹妹?」大概受酒精的影響,容瑾愣了片刻才起身,「你要敬我酒?」
英華喜滋滋的點頭,笑眯眯的說:「我以茶代酒,賀瑾哥哥學海無涯志氣高,金榜題名蜚聲遠!」說完碰了一下容瑾的杯子,咕噥咕噥的喝完,像青蛙一樣鼓着嘴,翻手亮出了杯子底部。
「謝謝妹妹了!」
容瑾輕輕一笑,舉杯回應,一飲而盡。
英華帶着丫鬟扶着多喝了幾杯的岑氏回了「明院」,皎潔的月光灑在樹枝上,迴廊上,窗外。一點一點西沉下去的月亮讓這一天的疲憊都沉澱在了夢鄉里。
翌日一早,英華便被弱質給推醒了,迷迷糊糊的伸個懶腰露出了白皙肥嫩的肚皮,打着呵欠問:「我娘呢?」
「太太昨日有些醉了,今早起來身子很是不爽,聽冬梅姐姐說現下敷着冷帕子躺在床上呢!」
「我得去瞧瞧!」
「我的小姐哎,您總得梳洗好了再去吧,太太見了你這樣怕是更起不來身了!」
「哦哦,說的是,你快點給我更衣吧,芳搖呢?我還是想梳個小鬏鬏。」
進了屋,英華悄悄的坐到岑氏的床前,看着妝容全無素顏躺着的岑氏,伸着小胖手撫過她眼角的細紋。都十年了,看起來她也老了。
「怎麼了?」岑氏覺出動靜來,睜着眼睛一看,自己的女兒正紅着眼眶看自己呢。
岑氏疑惑:「有人欺負你了?怎麼還哭鼻子呢?」
英華側身躺下去,把岑氏擠到了裏邊兒,自個兒抱着她的手臂安心的拍了拍。
「我睡得不好,做噩夢了。」
岑氏笑言:「沒出息的丫頭!」
「我是害怕了,第一次睡在除了家以外的地方,你還醉成那樣兒讓我一個人睡,哎!」
岑氏:「有一天我會走,那個時候你才會害怕,現在麼,依我看,你只是想找個藉口撒撒嬌罷了。」
英華不安的轉身:「你什麼時候走?」
「隨時。」岑氏閉着眼睛答道,說,「總有一天我和你老爹都會離開你們,你姐姐你兄長我都不擔心,他們會很好的照顧自己,可你……我的乖乖,你是個足足的缺心眼兒吶!」
英華緊閉着眼睛抱着岑氏的胳膊,即使她不是岑氏的親女兒,十年了這個人也該是她的母親了,她的恐懼和害怕,沒有人會像她一樣懂得。
「這裏讓我覺得害怕跟陌生,我不想待在這裏。」這是英華最後一次反抗,動物都有趨利避害的本領,她也有,她很清楚,沒有人會比岑氏對她更好的了,連竇老爹都不能。而現在她的□□即將失去,她將面對這個陌生的環境,單打獨鬥,帶着血淚一點一點摸索這個社會的規則,這個世界的脾氣。
岑氏嘆氣:「我不想聽你這些無用的申訴了,現在認真聽我說。」
「……」
「你大舅母一家淳厚,你要多親近惠姐兒和淑姐兒,你大舅母管家還算公平,不會缺你短你的,我也會給你留一些體己。你二舅母麼,出身高,慣來是看不起人的,你借住在外祖母家,她難免會有些話不好聽,你受着就行了。二舅母家的兩個姐兒,最愛跟大房的兩姐妹別苗頭,生性不壞,只是嬌慣久了罷。你外祖父還有一位弟弟,是以你還有兩位未曾謀面的堂舅……」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從一貫簡單利落的岑氏絮絮叨叨許久來說,英華突然理解了以前小學課本上老鷹會把小鷹拋下懸崖學會飛翔的舉措,當時覺得很無理取鬧,還有其他方法可以讓小鷹學會飛翔嘛,直接拋下懸崖是成長的捷徑也是恐懼的巔峰,太殘忍了。
可今日的岑氏便如同那隻老鷹,而自己就是即將被迫成長的雛鷹,仔細想來,不是太狠心,而是太愛。
「起來去給外祖母請安吧,這個時辰姐妹們都應該去了。」岑氏拍拍英華的小身子。
在小桃林那塊偶遇了同去請安的容玉,她盯着英華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鎖定在了英華的項圈上。
「妹妹這個項圈好是別致!」容玉伸手輕輕摸上去,來回摩挲了項圈上鑲嵌的芙蓉玉石。
英華眼珠一轉,豈是不懂她的意思。
「玉姐姐的這枚玉簪看起來可比我這項圈金貴多了,看成色,是墨玉吧?」
容玉微微一笑,伸手撫了撫髮簪,笑說:「母親疼我,這枚玉簪比惠姐姐及笄時大堂伯母送的那枚金玉簪都要好上許多呢!」
英華作勢驚詫,艷羨的看着容玉,說:「到底是二舅母心尖尖兒上的人吶,我可是見都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
容玉拉着英華的手,笑着說:「以後會有的,我做姐姐的不會忘記英妹妹的。」
英華:「多謝玉姐姐了,我們現下還是趕緊去給外祖母請安吧,想必各位姐妹都到了呢!哎?對了,怎麼不見容嫣姐姐呢?」
容玉不在意的說:「她身子不爽,不愛起這麼早,祖母不會怪她的。」
英華點點頭,規矩這樣活泛岑氏怎麼會送她到這裏來?要是自己也抱恙不起,豈不是不用請安了?難道岑老太太這麼好打發?
老太太清早是要誦經拜佛的,是以一刻鐘的時間就把姐妹們趕了出來。一個粉色對襟長衣的俏丫頭上前說老太爺要見見表小姐,立馬周圍的眼光就變得複雜了,認真思索來,倒是同情的成分居多,英華只得和各位姐妹告辭。
那粉衣丫頭領着英華穿過回迴繞繞的長廊,和迷宮似的花園,再哼哧哼哧爬了數十步台階之後,一座上書「一言堂」的書屋就屹立在眼前了。
英華低着頭輕輕的踩着腳步,看着前麵粉色衣擺飄蕩的弧度前行。
「額。」英華抬頭,險些撞上粉衣丫頭。
她輕輕一笑,扶住英華,聲音像是風鈴一般清脆,「表小姐,老太爺在裏邊兒,您請!」
「哦,謝謝。」英華愣了許久才回身,尷尬的扯了扯衣擺,踱着步子進去了。
岑老的書屋不像是竇禹書房裏那高低層次不一滿目琳琅的書架,窗邊掛着一幕薄紗,仔細一瞧上面卻是丹青手法的松竹像,炕上隨意攤開的書冊便是外面難得的世間孤本,書桌上的鎮紙歪歪斜斜的放着,材質卻是千金難求的雕花烏木,英華一眼過去,室內透亮明淨,物件看似隨手擺放,實則個性十足,墨條的淡香隱隱浮沉。
「英華給外祖父請安!」
許久沒聽到迴響,英華悄悄抬頭一看,一個精神矍鑠笑意盈盈的老頭兒正盯着自己呢!
額,英華迅速給予一個傻笑然後裝懵低下頭,傳說這位笑得很燦爛的老爺子便是自己的外祖父,歸隱的前吏部尚書正二品大員了,沒想到老爺子如此有童趣,英華默然。
「英丫頭吧,快起來說話,我這屋子地氣涼別寒着腿了!」老爺子開口說話了。
老寒腿?英華瞧了瞧自己的五短身材,覺得這位老爺子說話很是搞笑嘛。
粉衣丫頭端着盤子進來了,英華接過茶杯恭敬的雙手遞了上去。老爺子接過手,抿了一口放在書桌上。
「過來看看我的寫的字!」
英華環視了四周,只得自己一人,而後確定老爺子不是在跟阿飄一類說話之後,英華尷尬的頂着老爺子奇怪的目光,悻悻然的走上前。
「怎麼樣?」老爺子撫着白須挑着眉問道。
您老氣勢太足不像是請人品鑑,倒像是威逼人家欠錢不還全家死完的節奏啊。英華在心裏默默的吐槽,但鑑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有效原則,她還是昧着良心說了句:「外孫女兒覺得甚好,甚好!」
「還有呢?」
還有?英華惻然,難道岑氏忘了交代她,她老爹有這等癖好?早說早想轍啊!
「額,筆鋒銳利,行雲流水。」
老爺子點點頭,英華才舒了半口氣。
「前些日子聽聞你爹在任上頗有清名,百姓上司都讚不絕口,我知道了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他身體可好?為民奔命總是勞碌辛苦的,一方父母官更是身肩重責啊!」
英華斂眉:「爹爹他身體康健,多謝外祖父掛念。外祖父年紀漸大更是要注意身體,爹爹他也時常提起您。」
「哦?他說我什麼?」老爺子提筆蘸墨。
英華放鬆了些許,笑說:「爹爹他說外祖父以前在京為官時,頗愛偷得浮生半日閒,有空寫字畫畫,有一久還帶着他上舊書市場淘書呢!」
「是啊,那時候你爹爹還未娶你娘,京城裏的王公貴族清流之家都對你爹爹青眼有加,我只得拉着他淘淘字畫品品古董,免得到了嘴的鴨子飛了!」老爺子思及以往也是頗為懷念,妙語連珠。
一席話拉近了祖孫二人的距離,英華也不覺得那麼緊張了,仿佛眼前的老頭兒和她們生活許久,而她只是來每日一省。
「你爹爹老早就寫信來贊你,說她的么女棋藝頗佳,連他這個做爹的都時時失利?」老爺子擱下筆,笑着說。
英華不好意思的低頭,謙虛:「爹爹他讓我罷了,書畫什麼的我皆不在行,只對棋藝頗為感興趣,爹爹他為了讓我學下去時常讓我,慈父情懷我省得。」
老爺子放下擼起來的袖子,指着臨窗的棋桌,「你爹爹的話是否屬實有待商榷,現在你我戰上一局便可見分曉了。」
英華執黑棋先走,於棋藝上她倒是底氣十足,老爺子縱橫官場數十年自個兒到底幾斤幾兩想必他已有數,她倒是不擔心贏了老爺子會顯得她特別高調另加不孝,若她這幾年的功夫能贏了岑老去,她真得相信自己是天命國手了。
一局畢了,英華冷汗沉沉,早料到會輸,卻沒料到會輸得如此艱難。貓逗老鼠團團轉,況且還是一隻不懷好意的老貓和才出洞口的小老鼠。
「很不錯了!」老爺子扔下棋子兒。
英華過於專注下棋,一局完了沒換一個姿勢腿都盤麻了,還得擠出個笑臉來說:「外祖父棋藝卓絕,英華望其項背。」
老爺子站起身來背着手,一圈一圈的在屋子裏踱步,英華忍住腿麻下了軟榻,不解的看着他像一隻陀螺一樣轉來轉去。
「讀過《孟子》嗎?」老爺子突然停下,覷了她一眼
英華點頭,「粗略讀過。」
「孟子見梁惠王那段還記得嗎?有玉之石,未琢之玉。」
英華:「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
老爺子眼光鋒利直逼英華:「有玉人在此,那你願是不願?」
把自己比作未琢之玉?英華訝異,下個棋就又要把主權交出去讓別人雕琢,她又很委屈。
老爺子卻突然像是有了耐心一樣,盯着她娓娓道來:「惠姐兒當年進書房才七八歲,和嫣丫頭一起把老爺子我的字誇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空前絕後氣勢非凡,連較小一點的玉丫頭也是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從字到人,有理有據,半分做作也無,讓老爺子心甘情願的把前朝神宗用過的青玉懸雕梅花筆洗送給了她。憨厚老實如淑丫頭,直截了當的告訴我她不懂寫的好不好,但祖父寫的字她願意相信是極好的。」
英華不解的抬頭,很茫然。
「你仔細想想,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英華思索片刻,低頭小聲說:「外孫女愚鈍,不解您的意思。」
「看出來你不善於假話場面話,卻沒想到你連說真話也不會。」
「在竇家,你是太太生的,身份貴重;而在這裏,你借住於此,寄人籬下。」
「你天性慧潔,棋路明朗,想來也是豁達開朗之人,唯有待人接物世事練達有待進益。」
「願不願意也都願意了,留在這裏吧,及笄之年自會送你歸家。」
老爺子的聲音像是暮鼓晨鐘一般,一聲一聲的敲打着英華的心,閉上眼睛,她仿佛看見了門前溪水後山果林,海闊天空,魚翔淺底。她從未自願來到或是留下,而老爺子的話讓她想試一試,起碼願意教她的人還有這個奇奇怪怪的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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