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神宴 番外短片【與原文無關】

    文/葉笑

    那好多年前,洛陽深秋時節,少年白蛇開道,御蛇而來,對小姑娘伸出手,同她說:「從今日起,你叫靈魑,為我弟子。」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如蠱相思。

    【1】

    她跳下萬蠱池之前,阿萊問她:「你可後悔遇到他?」

    她靜靜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裏一片清明。許久之後,她彎起嘴角一笑:「遇到他,再幸運

    不過了。」

    而後她便踏上台階,翻身躍下。

    她想,哪怕愛得再辛苦,恨得再絕望,她這一生,也是幸運至極了。

    因為她那麼深愛過一個人。

    哪怕,他從來沒愛過她。

    【2】

    靈魑遇見月赤的時候,正是洛陽深秋。那一日,鐵騎踏入洛陽,她的父親兄長皆埋骨於洛陽城外,母親自刎於蘇家祠堂,蘇氏百年名門,與國同亡。

    於是年僅十歲的她拿起了母親自刎的長劍,帶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走上了洛陽大街,然後,她遇見了月赤。

    白蛇開道,五毒俱出,硝煙瀰漫,刀光劍影之間,他御巨蟒而來,站在蛇頭問了她一句:「你怎麼不跑?」

    她揚起臉來看他,堅定的握着與她體形相比過於巨大的長劍,清澈的眼裏毫無懼意,朗聲而答:「蘇白身為蘇家子弟,即使年幼,亦當保護天祁江山,寧為國而死,不苟且而生。」

    說着,還使勁兒瞪着對方,似乎在宣告什麼。十六歲的少年蠱師大笑起來,一雙眼如月牙般彎起,道:「好天真的孩子,跟我走吧。」

    沒有任何選擇餘地,已是命令。

    蘇白呆呆看着他,對方卻一把提起她的衣服,將她扔上巨蟒寬大的背部,又說了句:「從今

    日起,你叫靈魑,為我弟子。」

    從此,她便成為靈魑,跟着他過叢山峻岭,來到南詔。

    月赤是南詔蠱王,在南詔,最有權威的人不是國王,而是被南詔人認為近乎於神的蠱王。蠱王的弟子,在南詔便就是公主的存在。

    然而靈魑不但沒過上公主的生活,反而過得比宮女還悲慘。初來南詔,她就水土不服,月赤認為這不是什麼大病,便將她扔在一邊,讓她自生自滅。

    沒有藥,沒有人照顧,如果不是每天定時有人送些飯菜過來,她大概早就餓死在這裏。

    然而原先嬌貴的身子和惡劣的環境讓她的病越發惡劣起來,於是她開始連夜的發高燒,第十天的時候,便已是再清醒不過來。

    她一直在做夢,夢裏是四月牡丹盛開的洛陽,車水馬龍,繁華似錦。蘇家全家一同去看牡丹花會,父親抱着她,哥哥們捏着她的臉,母親在一旁嬉笑。

    然而轉眼就是洛陽城破那日,母親和她說:「你父親兄長都去了,我也去了。你的生死,你自己選擇吧。」

    說罷,就拿劍刎了脖子。

    她在夢裏大哭起來,她想,她只剩一個人了,從此,她蘇白再無父母兄長,孑然一身。

    然而朦朧間,卻是誰輕拍着她的背,同她道:「不會,你還有師父。靈魑還有師父。」

    「師父會讓你成為這世上的強者,保護要保護的人,再不會失去。」

    她心道這不過是夢中生出的雜念,然而等她睜開眼時,卻是果然看見了月赤躺在她旁邊,睡

    容平靜,安定人心。

    溫暖從他懷裏傳來,於是她朦朦朧朧的想,她不是蘇白了。

    蘇白已經什麼都沒有,但靈魑還有師父。所以她不要當蘇白,她要當靈魑。

    【3】

    於是她成了靈魑,跟着月赤學習蠱術。

    月赤有很多弟子,但沒有耐心,所以他的弟子他都只教一年,一年後,只選一個人當他的弟子。

    靈魑不是他弟子裏最聰慧的一個,也不是她弟子裏最優秀的一個,卻是最努力的一個。

    她每天都在不停的學習着關於各種毒蟲的知識,背誦着各種蠱蟲的做法。當別人都睡覺的時候,她還在點燈看書;當別人都醒來時,她早已入山捉蟲。

    她還打聽着月赤的喜好,觀察着他的習慣。

    他不喜歡別人說「因為……所以……」,於是她每次犯錯都不辯解;他不喜歡有多餘的聲音,所以她從不佩戴任何首飾;他不喜歡自己房間出現任何灰塵,所以每一次去見他,她都會提前沐浴更衣,然後赤足踏入他的宮殿。

    一年的兢兢業業,最後,她終於成為最讓他滿意的一個。

    他說:「靈魑,你資質並非最好,但你用心。這世上,怕的只是用心。」

    說這話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再合格不過的師父。銀杏葉此時正是茂綠時節,他坐在那百年大樹的樹幹上,漫不經心的問:「但你並非醉心蠱術,如此用心,是為什麼?」

    她說:「我想成為強者,保護我要保護的,得到我要得到的,再不要一人。」

    月赤微微一愣,垂眼看着她清秀的臉,終是嘆息了一聲。

    而後她成他唯一的弟子,偌大的蠱王殿,卻只住着他們兩人。她每天早上都早早起來,然後做好早飯,溫好熱水等他醒來。接着他們兩人便一起吃早飯。

    他吃東西不挑剔,有時候她大着膽子問好不好吃,他都會點頭說:「不錯,比我做得好。」

    每天吃完飯,他都指點她蠱術,然後帶她進入深山,抓捕各種毒蛇毒蟲,接着扔入蠱王殿後院的萬蠱池。

    月赤說,這種蠱叫絕殺,是所有蠱中最強的一種。每一個蠱師的夢想,就是練出一隻絕殺,並將從此與絕殺生死相隨。

    然後他說:「等你再長大點,我也教你,你也會有一隻絕殺。」

    說這話時,他是笑着的,眼睛彎起來,便就像月牙一樣。妖艷繁雜的花紋紋在他的臉上,卻破不了那瞬間他的純淨溫情。

    靈魑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袖子,在他疑惑的眼神下,慢慢道:「師父,我不會讓你失望。我……我會當你一輩子的好弟子。」

    「呵……」月赤輕笑起來,在她頭上輕輕一彈道:「真傻。」

    靈魑揉着自己的額頭笑,卻是沒有說話,等月赤走後,她拿着小刀,在萬蠱池旁邊的銅樽後,輕輕刻下了「靈魑與師父永遠在一起」一行字。

    那時她不懂的這是什麼。

    她只知道,她想和師父永遠在一起,她不想師父拋下她。

    因為她早已不是蘇白,她是靈魑,而靈魑的人生,只有師父。

    她不能讓自己,再是一個人。

    所以她很努力,一直在嘗試更努力。她害怕月赤討厭她,不要她,收其他弟子。

    南詔那麼多人爭着往蠱王殿擠,每次到六月六參拜的日子,她看到蠱王殿外那跪了一地的人的時候,她都會覺得惶恐。

    她很害怕月赤哪一日會打開大門,從那人群里抱起一個孩子,然後和她說:「靈魑,你可以走了。」

    然而這一切終於是發生了,在她十五歲那年的六月六,她惶惶不安站在蠱王殿門口,克制住自己放蠱咬死外面那些人的衝動的時候,一陣美妙的歌聲從蠱王殿外傳來。

    少女清脆的嗓音仿佛山澗溪澗,即使是帶有敵意的靈魑,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真是她從未聽過的好嗓子。

    這樣的歌聲驚動了殿內的月赤,他打開門,同她說:「靈魑,把她帶來給我看看。」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因無力而跪倒在地。然而她克制住了,理智讓她露出微笑,接着打開了殿門,找到了唱歌那位姑娘。

    那是個苗族的小姑娘,熱情而開朗。她臉上掛着得笑容燦爛得令人無法逼視,好像那漫山遍野火紅的迎春花,這樣生機勃勃且感染人心。

    她說她叫阿萊。

    月赤看着她的笑容便笑了,然後她說:「你留下來吧。」

    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迴蕩,靈魑站在那裏,感覺有什麼東西失去了一樣。她看着月赤與阿萊說話,自己卻無法插上一句,覺得不過是片刻間,這早已習慣的大殿便成了洪水猛獸,讓她躲避不及,想要立刻逃開。

    於是她這樣做了。

    第一次在沒有請示月赤的情況下,悄然離開了大殿。而月赤沒有發覺,或者是發覺了也沒阻止,任由她離開。

    靈魑一個人走到萬蠱池邊上,七年時間,每天的捕獵,早已讓原本空蕩蕩的萬蠱池佈滿了毒蟲蛇蟻,它們養着頭看坐在邊上的她,似乎期待這她一躍而下,讓它們將她啃噬殆盡。然而她卻只是坐在萬蠱池邊上,對它們苦澀的笑了笑,然後一滴淚,驀地就落入了萬蠱池中。

    【4】

    她在萬蠱池邊坐了很久,等到夜深的時候,她終於是鼓足了勇氣,跪到了月赤的寢殿外。

    月赤感覺到她的氣息,便掌燈開了門,站在門口皺眉問她:「你這是做什麼?」

    「我……想求師父一件事。」

    「什麼事要你半夜三更跪到這裏來求?」

    「我想求師父……再不要收其他弟子。」靈魑顫着聲,卻終是說了出來。月赤眉頭皺得更緊,壓抑着怒火冷聲道:「理由。」

    「師父……我只求你這一件事……」

    「我問你理由。」

    「我……我……」靈魑紅着眼,結巴了半天,終於道:「師父有了新弟子,便不要靈魑了。」

    這話一出,卻的確是讓月赤愣了半天。許久之後,他慢慢回了句:「真是荒唐。」

    想了想,他的眉頭卻是皺得更深道:「靈魑,我知道因你幼年禍事,讓你對我心深依賴。然而你若想成最強的蠱師,這便是你的弱點,你成長到一定境界,必然不能走到頂峰。我既然是你師父,自然不能看你這麼墮落下去。

    昔年我說你資質不好,但勤能補拙,如今看來你的確是能成為一個好的蠱師的。日後說不定也能殺了我,成為南詔蠱王。所以這種心思,你要學着放棄,莫要自毀前程。」

    「師父,」聽到這話,靈魑卻是慢慢冷靜下來,仰頭道:「如果我說,我即便帶着這種執念,也能成為優秀的蠱師呢。」

    「你拿什麼證明?」

    「南詔如今與大越交戰,眾多蠱師在戰場上,連連敗退。」靈魑慢慢開口,神色里滿是堅定:「我去前線,若贏了,你便再不收徒。」

    「你是中原人。」他提醒她:「若你上了我南詔的戰場,你再無歸回之處。」

    「我知道。但我只問師父一句,可,還是不可?」

    月赤沒說話,過了許久,他道:「你去吧。」

    靈魑叩首,起身,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當天夜裏,她便收拾了包裹,等到天明時便同月赤告別,拿着他寫得信,直奔前線。

    臨走時,月赤終是沒忍住道:「若是遇到性命攸關的情況,不要逞強,跑了便是。」

    她卻是堅定的看着他:「師父,我說過,我會成為一個好的蠱師。」

    月赤微微一愣,他看着面前少女堅定的容顏,莫名其妙的覺得,她離他越來越遠。

    而當他發現她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終於知道,她真的離他越來越遠。

    他的靈魑終於長滿了羽翼,要振翅高飛。

    【5】

    靈魑是個好蠱師。

    她蠱術精深,從不退縮。面對千軍萬馬,亦是平淡如常。仿佛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場戰役,都是拼死一戰。

    當她上戰場之後,南詔戰場的情勢便迅速逆轉,從連連挨打終於變成了兩項對峙。

    三月時,終於反攻。

    當時她率領南詔眾人攻入大越邊境,那熟悉的言語,熟悉的衣衫,熟悉的城郭讓她迅速紅了眼。

    敵軍的將領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看着她,大喊了她那早已讓人遺忘的名字:「蘇白。」

    她恍惚間憶起,那便是當年和她在一起的蘇府玩伴。

    於是便就是那片刻的呆愣,羽箭猛地貫穿了她的肩頭。那少年於城郭之上,大笑起來,厲聲問她:「蘇白,你可對得起蘇家滿門烈士,百年忠名?!」

    「蘇白,你可對得起我等將士七年搜索等待?!以為你蘇家將門,終有一後。」

    「蘇白,你可知洛陽城外,你父兄埋骨之處,青草已是齊腰!」

    說這話的片刻,無數蠱師的蠱蟲向那少年將軍疾飛而去。少年將軍終是不堪忍受,從那城郭之上縱身而下。

    「不!!」

    靈魑帶着身上的羽箭疾奔過去,跌跌撞撞跑到那少年身邊,漫天黃沙迷濛了她的眼,她的淚大滴大滴落到少年身上。

    少年口吐鮮血,死死抓住她,斷斷續續道:「蘇白,我們,一直……一直在找你。奸相,恨蘇將軍……想,想殺你。但蘇府余將,此戰……皆戰死……」

    說着,少年嚴重露出悲哀而又憐憫的神色,他說:「蘇白,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早已知道。然而在這刻,她終於是清楚的明白過來。

    她抱着少年的屍體痛哭出聲來,想大喚他的名字,卻是發現,太長時間的蹉跎,她卻是已經忘記,這些以性命掛念着她的人的名字。

    她只知道,除了南詔,她已無處可歸;除了月赤,她已一無所有。

    【6】

    南詔與大越的戰士,以大越的議和終結。

    她因傷勢嚴重,便提前送回了南詔。

    她回來的時候還在發高燒,一遍一遍做着光怪陸離的夢。夢當年的洛陽,夢當年的蘇府,夢那個說「靈魑還有師父」的人,夢那戰場的黃沙與硝煙,城郭下,那個無法想起名字的少年將領。

    他說:「蘇家余將都死在了這場戰役里。」

    他說:「蘇白,你已經回不去了。」


    這次她做夢,已不是像年少時一樣哭喊。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在夢裏,一遍一遍用袖子抹擦着那少年臉上的血跡,然後眼淚不停的流出來。

    她覺得有人在拍她的背,唱着輕輕淺淺的曲子。溫柔而平緩的調子,南詔人特有的語音。

    她想那是月赤。

    可是醒過來時,睡在她床邊的,卻是阿萊。

    三個月後,她終於康復。

    剛能落地,她便又回到了月赤身邊。他的萬蠱池已經建完,但絕殺蠱卻遲遲無法練出。因為他差一隻蠱蟲。

    能殺盡萬蠱,獨出蠱池的蠱蟲,他沒有。

    於是她又開始徹夜徹夜幫他查閱典籍,每日每日入山,甚至到禁地之中,只是想幫他找到那隻蠱蟲。

    而阿萊成為了他的侍女。性格開朗的阿萊常能讓他笑,所以有的時候他便會同她說:「靈魑,你該像阿萊一樣,多唱唱歌,多笑笑。」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只能彎彎嘴角。

    她不會像阿萊一樣笑,也不會唱阿萊那些靈動的歌。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為他捨生忘死。

    而這樣的情誼,他不稀罕。

    他喜歡的是阿萊那樣的少女,明朗而美麗。

    於是她看着他們逐漸靠近,自己被排斥在外,然而這一切,她卻都假裝不知,直到他生日那日,她交給他一隻她親手做一個月的銅製風鈴。

    那時她滿心歡喜,以為他會開心。

    而他卻握着她給的銅鈴,用平靜的語調,慢慢同她說:「大越丞相那裏有一隻蠱蟲,可練成『絕殺』。他與你父親有舊,要用你來換那隻蠱蟲,你收拾一下,明日我讓人送你過去。」

    靈魑愣在那裏,看着他修長的手指,還握着那隻刻着她和他名字的風鈴。她想了許久,終於問:「師父,我走了,你怎麼辦……」

    這不過是一句喃喃自語,然而對方卻是回答了她。

    他說:「我有阿萊就夠了。」

    一句話,卻堪比那戰場尖銳的刀劍,猛地捅進她的心裏。

    鮮血淋漓。

    【7】

    那天夜裏,她再一次來到了他的寢殿。

    深冬的季節,南詔下了皚皚白雪。她不言不語,在他寢殿站了一夜。等第二日早晨月赤開門時,便就看到了一個雪人站在那裏。而後,那雪人僵硬着動了動手指,瞬間,千萬蠱蟲從她袖間飛沖而出,直襲向他!

    他不動,那蠱蟲離他不過咫尺之處,卻瞬間自燃起來。他毫髮無傷,她卻已是滿心瘡痍。

    終於到了極點,撐不下去,靈魑猛地跪倒在地上,揪緊了胸口的衣衫,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流出淚來。

    她覺得心那麼疼,疼得她無法呼吸,似乎是瀕臨了死亡。然而她卻知道,這不是她性命的終點,卻是她生命的終點。

    而她如此痛苦掙扎着的同時,月赤就在一旁靜靜看着她,不言不語。仿佛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這一切愛恨。

    過了許久,她終於說出話來,崩潰了一般哭出聲來:「為什麼不是我?師父……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要我學蠱我學蠱,你讓我上戰場我上戰場,你要我保衛南詔我保衛南詔。我為連蘇家的余將都殺了,憑什麼最後留在你身邊的,卻是阿萊?」

    「因為她乾淨善良?因為她會唱歌我不會?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笑得比誰都好看麼?」

    「可是……我也可以的啊……」

    她說着說着,聲音就低了下去。說到那句「她也可以」時。她終於停了下來。

    她知道,她不能。

    她始終不是那個天真的阿萊,她擁有不了那樣的笑容。

    過了許久,在他的沉默中,她終於是冷靜下來。她慢慢開口,告訴他:「師父,這世上,大概沒人比靈魑更愛你了。」

    說罷,不等他回應,她又說:「當然,這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情誼而已。事實上,我該感激你。你救了我的命,教會了我蠱術,只是……」,她僵硬着站起身,踉蹌着向外走去。到門邊時,她揚起臉,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那漫天白雪道:「我為師父去換蠱蟲,自此,便算是將恩情還完了吧。」

    月赤沒說話。

    他靜靜看着她,紛亂的思緒下,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一切開口的欲望,以免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為。

    於是他眼睜睜那漫天白雪隱了她的身影,聽她遠走時唱出的小調。

    他終於知道,原來她也會唱歌,而且唱得這般好聽。

    她唱——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入骨相思,如蠱相思。

    【8】

    她收拾了包裹,然後去找了阿萊。

    她同阿萊說:「阿萊,其實從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將搶走我的一切。」

    阿萊看着她,卻只是哭。仿佛某種小獸,令人可憐。靈魑微微笑了笑,卻是拍了拍她的頭,同她道:「我也曾將你當作妹妹,我信你是真心對我好的。」

    「可是阿萊,你不該慫恿國王來要我上戰場,不該趁我不在學我的一切。你這樣的心思太明顯,會傷人。」

    說完,阿萊便猛地大哭起來。拉着她的袖子道:「靈魑姐姐,我錯了……我錯了。」

    「那麼,幫我最後一件事吧。」

    靈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頭,阿萊揚起頭看她,她說:「你幫我拖住師父七日。日後記得來萬蠱池看我。若我成了,你便告訴師父『絕殺』練好了。若他問起我,你便說……我拿人練蠱救自己的命太過惡毒,怕他責罰,所以跑了。若我沒成……你便同他說,我跑了便好。」

    「你……」阿萊滿臉驚恐,靈魑卻是微笑道:「你已經搶走了我的師父,便就留個機會給我,讓我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吧。就算……就算只是只蠱蟲。」

    阿萊終究是應了她。

    於是第二日,靈魑按照月赤所希望的離開南詔。然而卻在半路甩開了隨從悄悄潛回了蠱王殿。

    阿萊早已把月赤支出去,在萬蠱池前等她。

    她慢慢登上萬蠱池邊,然後低頭看向萬蠱池中那仰頭滿眼渴望的瞧着她的毒蟲蛇蟻,不由得輕笑起來。

    她說:「阿萊,你說我這一生是不是很可悲。我也不想跳,可是除了去這萬蠱池,我竟然想不到,比這更好的歸宿了。」

    「我的家,早沒了;我的國,早亡了。愛我的人,被我在無知的時候殺了;我愛的人,卻要拿我去換一隻蠱蟲。我拼死保護的國家視我低賤,因為我是中原人;我想信任的妹妹,卻千方百計設計搶我的唯一。」

    「阿萊,」她轉眼看着顫抖着哭泣的少女,卻是笑了笑:「我不過只是想在他身邊而已。不過如此而已。」

    「哪怕這世上人都離他而去,我都會在他旁邊。」說着,她頓了頓,苦笑起來:「可這樣太卑微。已經很可悲,絕不能更可悲了。」她向前一步,深吸了口氣道:「我想愛得更有尊嚴一點。所以不要告訴他,就當我是個拿人練蠱的逆徒。就這樣吧。」

    而後,她縱身躍下。

    那呼嘯的風聲中間,她竟是仿佛從那輪迴道往生了一遍。風將回憶刮來,歷歷在目。

    那繁華的洛陽,令人景仰的蘇家,御蛇而來的少年,高燒中溫暖人心的言語,大越城牆上縱身而下的少年將領……

    最後的最後,卻是匯成了那一夜,那個在她身邊輕輕淺淺唱着南詔小調的男子。

    即使阿萊沒告訴她,她卻也知道。

    她想,她不會後悔。

    她本該死在那個深秋時節的洛陽。可是她如此幸運,遇上他,愛上他,並將永遠陪着他。

    【9】

    月赤回來的時候,立刻接到了靈魑逃脫的消息。

    他坐在高座上,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轉眼看向旁邊的阿萊,他說:「我知道你知道她去了哪裏,你告訴我,她去哪裏了。」

    那一雙眼再無一點暖意,阿萊咬緊了下唇,卻只是哭,一直哭,不願說話。

    月赤沒有說話,銳利的眼緊盯着眼前人。過了許久,終於同旁邊人道:「用刑,我要她說出來。」

    阿萊終於是哭喊出聲來,然而卻一直不願說。月赤便坐在高台上,看着她哭喊,掙扎。

    一直持續了七天。

    七天後,當第一縷陽光撒入蠱王殿時,阿萊終於鬆了口。她說:「月赤大人,您的絕殺蠱,或許……練好了。」

    月赤抬起頭看她,眼裏全是因熬夜而佈滿的血絲。阿萊趴在地上輕笑起來:「我總算是對得起靈魑姐姐……她抓了個武功高強的大活人扔下了萬蠱池,說七天後,大概就能練成蠱了。這是邪術,她知道您一定會懲罰,而她已經不願意接受您的懲罰。」

    「她說,自此之後,各走天涯,兩不相欠。」

    阿萊剛剛說完,月赤便猛地大吼出聲來:「你說謊!」

    「靈魑不會說這種話,」月赤站起來,在高台倨傲的看着地面上匍匐着滿身是血的少女,啞聲道:「我的靈魑,就算死,也是要死在我身邊的。她不會離開我。」

    阿萊不說話,輕笑起來。

    靈魑姐姐……

    你看,其實他並非真的全無情義。

    他不懂人心,不知人情,然而你在他心裏……還是不一樣的……

    靈魑不知道是第幾日。

    她的記憶一直在模糊。

    她在入池之後,便開始同那些毒蟲廝殺。它們太多,太毒,好幾次,她都已經不堪要倒下,然而卻都憑藉着意志撐了下來。

    某種不知名的信念要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記住那個人。

    然而記憶被腐蝕得太厲害,她覺得記憶開始模糊,一開始是一些人,一些事,慢慢的,就是自己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樣害怕,於是她拿着頭上的髮簪,一點一點將那個人的名字刻在牆壁上。

    然而終於在有一天早晨她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已經完全不知道那牆壁上的字代表什麼意思。

    她不知道赤月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只知道機械式的和所有試圖殺她的蟲蛇拼殺,然後等毒蟲殺盡的時候,她全身已經沒有一處完好。

    她的頭只剩下頭骨,一條蛇便同她成了一體,盤在她的頭上,從一隻眼洞裏鑽出來,又從另一隻眼洞裏鑽出去。而皮膚里佈滿了赤紅色的小細蟲,在皮膚下亂竄。

    她樂此不疲的操縱着它們玩這個遊戲,直到她聽見外面有聲音傳來。那人似乎和她有某種關聯,於是他一靠近,她就覺得莫名的激動,從萬蠱池下面迅速攀了上去,然後看見了那人。

    那人靜靜瞧着她,過了許久,喚了一聲:「絕殺。」

    那是一種絕對性臣服的力量,她立刻明白,從此。她叫絕殺。

    【10】

    她的主人叫月赤,是這南詔的蠱王。也是個酒鬼。

    他很愛喝酒,也很愛做夢。總是在夢裏喊一個人的名字:「靈魑,靈魑。」

    有時候,服侍月赤的侍女會阿萊勸他,同他說:「月赤大人,您就放過她,也放過自己吧。她會過得很好,她是這樣出眾的蠱師,她一定會過得很好。」

    月赤每次聽這話就會憤怒,衝着阿萊大吼:「她不會!她才不會拋下我!」

    吼完,他又開始哭。

    她估計他是醉了,因為只要一哭,他就會很嘮叨。

    那天他在萬蠱池邊,摸着池邊銅樽後刻着的一行字哭着和阿萊說:「她說她要守住自己想要的,所以我就教她成為一個強大的蠱師。我想寵她,卻又怕寵着寵着,就寵成了金絲雀。連她病了,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去看她。我讓她上戰場,卻又那麼擔心,怕她就這麼回中原了,怕她就留在了戰場上。但我又想讓她永遠留在南詔,想讓她只有我。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我終於是想……讓她永遠呆在我身邊……金絲雀也無所謂,我保護她吧,我來護她。」

    「所以我拿她換絕殺,我都準備好了……只要丞相把那蠱蟲一交出來,我就讓他一家連骨頭渣都不剩。可她不信我……阿萊,阿萊,我的靈魑走了。她飛走了,你說我去哪裏找她。」

    他哭哭鬧鬧的時候,就像個孩子。

    她看着看着,居然也會覺得莫名其妙的心疼。

    過了一陣子,他終於是按捺不住,帶着她和阿萊踏上了尋找那個叫「靈魑」的女子的路途。他們走遍了大江南北,走過了荒原沙漠。

    有一次,他遇上了勁敵,終於將她召喚出來。那是她第一次同他人對決,她熟練而快速的從身體裏放出各種蠱蟲,迅速解決了對方。但等她得意洋洋回來的時候,面對的,卻是主人那似笑非哭的臉和阿萊蒼白的神色。

    月赤轉過身同阿萊稱述:「她會我教給靈魑的蠱術。」

    阿萊顫抖着身子,猛地跪了下去:「月赤大人……」

    月赤看着她,眼裏慢慢流出淚來。他說:「是她是不是?」

    阿萊流出淚來:「她說,她想陪在月赤大人身邊,一生一世……」

    月赤不等她說話,再也無法容忍,招出巨蟒便御蛇而去,日夜兼程奔回了蠱王殿。

    而後,他躍下了萬蠱池。

    那裏已經沒有毒物,空蕩蕩的蠱池周邊的牆壁上,被人刻滿了相同的名字。

    月赤,月赤,月赤。

    月赤踉蹌着往前,輕輕撫上那彎彎扭扭的字跡,將臉貼在了上面,仿佛便能感覺到那個少女一字一字刻下這個名字時那樣滿滿的深情。

    月赤的淚順着牆壁留下來,風吹來,在他腰間的銅製風鈴支離破碎的聲音中,他喚跟着他一路越千里而來的蠱蟲,用這樣溫柔而悲傷的語調,喚:「靈魑。」

    那瞬間,她不知道是誰的眼淚,驀地就從她眼眶裏流了出來。

    她似乎想起什麼,又似乎想不起來。最終,她終於抓住一點東西。

    那好多年前,洛陽深秋時節,少年白蛇開道,御蛇而來,對小姑娘伸出手,同她說:「從今日起,你叫靈魑,為我弟子。」

    於是那個小姑娘踏遍萬水千山而來,在那萬蠱池邊,一字一字,刻下了那句「靈魑與師父永遠在一起。」

    那是一切悲傷的開端,亦是一切美好的終結。

    哪怕萬蠱池那滿壁的「赤月」都抵抗不住現實的侵蝕,但總有人,總有時間,幫他們記得。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如蠱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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