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總是有不滿意的現象,這是知識分子的一個特點,他對生活、對任何人都持批判性的態度,他只看自己,其工作、生活方式都是個人的。集體的生活、集體的責任心比較弱。所以在面對國家的大事業時,他是這樣的,如果這個事情對他有利,他就是無所謂,就支持;如果要為了國家的發展大業要犧牲他的一部分利益,他就反對得不得了。
這和他們的工作特點有關,或者寫書,或者是表演,他一般就有很多的優待,但如果在這方面減少了對他的關注,減少對他的歌頌,或者不歌頌他,他就不滿意。知識分子必須對自己負責,還要對社會負責,對國家負責。如果他不管社會、不管國家、不管集體,那麼必然會與國家的實際情況脫節,最終走上反社會、反國家以及反人民的錯誤道路……」
—————摘自《真理報》1992年9月19日頭版《論知識分子之於國家、民族、社會的辯證關係》,作者:尤里.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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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間,誰會來拜訪呢?
米哈舍維爾抱着疑問,放下調羹和麵包,小心的開啟房門。
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漆黑的鬢腳,如沙丘背面的半月般向後束起的黑色長髮,雕塑般深邃滄桑的臉頰,以及身高190cm的魁梧身材,怎麼看都是典型的職業軍人。不過這個人現在氣喘吁吁,明顯跑了好久。米哈什維爾大量了幾秒,終於回憶起這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
「是你?!」他很詫異,「安德烈?安德烈.加里寧,這個時候你不在家,來這幹什麼?」
門外的人,曾經接受過他的幫助。幾個月前,安德烈孤身一人來到伏爾加格勒,米哈什維爾很熱心的為這個看上去就是個士兵的男人提供了不少幫助;直到安德烈和這裏的小提琴奏者伊莉娜.卡琳妮娜一見鍾情。他們以火箭般的速度戀愛、結婚,一時間成為附近住宅區居民的美談:一個很爺們的外鄉人捧走了伏爾加的向日葵!
「是的,是我。」來訪者推了推門,顯得有些焦急,「先讓我進去,弗拉基米洛夫,有很要緊的事情。」他回頭看了看街道左右,秋暮的光彩下只有枯黃的落葉,家家戶戶的燈火讓這裏顯得很溫馨。
「好吧,」米哈什維爾放安德烈進門,「如果你還沒用晚餐的話,我還有一份白菜燉肉。」他覺得安德烈的表現實在太奇怪了,對着孩子招招手:「哈維爾,你可以在客廳吃飯了。」
注視着這邊的哈維爾立即興高采烈的端起盤子去享受電視節目。
「謝謝,不過不用了,」看到小哈維爾離開,安德烈一把抓住米哈什維爾的手臂,憂心忡忡地說,「我們時間不多了,你必須趕快離開!」
這沒頭沒尾的告誡讓米哈什維爾以為這位幾個月前來這裏定居的安德烈抽風了,他一用力就甩開了:「你在說什麼蠢話,離開?幹什麼,到哪裏去?」
「蠢的是你!」安德烈把今天的真理報拍在餐桌上,指着頭版總書記的署名文章說:「這就是原因!我沒和你說過,我在來伏爾加格勒前是在阿爾法部隊干,現在還能弄到點消息。你最近報道拖拉機廠事故的文章讓一些人很不喜歡,這些天的報紙你都沒看麼?!」安德烈巴掌拍在「尤里.馬林」名字下面,一滴汗水順着臉頰滑下來。
他嘴巴的動作在米哈什維爾眼中無比緩慢,那個單詞的含義讓記者同志腦袋發懵。
「大清洗,已經開始了……」
大……清……洗……
大——清——洗?
大!清!洗!!
這個強壯的男人用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手腳瞬間被灌進了幾百斤鉛,動彈不得。
太沉重,又太殘酷的詞語,每個蘇聯人都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專注批判社會不公平現象的米哈什維爾當然對此有充分的了解——拜戈爾巴喬夫時代新思維影響下的無數真相文和解禁書籍所賜,蘇聯歷史上第二殘酷的一個時代不再是大眾噤聲的事情。
米哈什維爾愣愣地看着報紙上「總書記做出重要指示」的照片,不可置信的顫聲喊道:「他怎麼能……他怎麼敢……這種荒謬的事情,怎麼能再次上演?!」
安德烈目露悲哀的神色,在他看來,這種事情在尤里.馬林上台後就是註定的。他必然會消滅掉所有被視為「障礙」的人,這一次,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
而且理由比當年鋼鐵同志反「托派」的理由更爛……
「收拾東西吧,你已經上了審判庭的名單。」
「這種事情你怎麼會知道……」米哈什維爾依然感到這種事情難以相信,「不,阿爾法部隊?傳說中那些人不是都被——」他猛然記起去年在那些魚目混珠的信息中流傳的新聞,「叛變」的阿爾法小隊據說已經被集體處決。
這對安德烈來說顯然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他閉上眼時偶爾都能看到戰友們絕望的面容。「沒錯,都被處決了——在戰場上。」他承認,簡單講述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阿爾法小組倖存者除了我應該還有當時的隊長馬卡洛夫,不過他後來失蹤了。我醒來時尤里宣佈赦免『叛變』基層官兵,才能苟活下來。後來我就打了退役報告,來這裏混口飯吃,本來我是想回愛沙尼亞的,不過……」
他的祖國愛沙尼亞共和國剛好是今年初被時任國防部長的尤里.馬林「溫和收復」的地區,安德烈對此抱有複雜的情感。安德烈短暫的停頓,最後跳過話題。
「所以,你明白了?」
「難道不是市長的打擊報復麼?」米哈什維爾想抓住最後一點希望。不過說出這句話時他就反應過來,區區一個市長根本沒能力調動審判庭。他痛苦的捂住頭,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你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沒時間了,審判庭都是前克格勃和『禁衛軍』的人。」安德烈把忠於尤里的軍隊稱為禁衛,形象的代稱讓早就退役的米哈舍維爾立即明白怎麼一回事;他拽着男主人,催促道:「他們可沒有什麼耐心,你必須趕緊走!」
這真是晴天霹靂的消息,但並不足以將米哈什維爾這樣強壯的男人擊垮。他呆呆地站了有一分多鐘,甩開友人的手臂。「不……」他否決了安德烈的提議,反問他:「我走了小哈維爾怎麼辦,我又能走到哪裏去?高加索還是羅馬尼亞?那是不可能的……」
這種粗鄙的逃亡計劃很不靠譜,好在安德烈.加里寧以前就是從事「特殊行業」的專家。對他來說,畫個妝偷摸到貨運列車是最方便巔峰選項。
「相信我,這並不困難,尤里的爪牙不會輕易找到你。我的朋友,我和卡琳妮娜可以照顧好小哈維爾,也許風頭過了你可以回來,但現在不走的話,牽連的可是一大群人。報紙上可是點明要清洗什麼人了,別對尤里抱有幻想,他就是另一個約瑟夫.斯大林!」
尤里就是鋼鐵!
米哈什維爾陷入了沉默,他不願就這樣像喪家之犬那樣離去。在這裏,正義的筆桿子握在他手中,前後有無數人為了伸張真正的正義向這個政權發出挑戰,國家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人民?!
一陣粗暴的引擎噪音在家門口停止,兩個人透過窗戶可以清楚看到外邊的景象——可怕的黑車。
「……那個標記,」安德烈的瞳孔收縮着,眉頭擰成一團,「審判庭……該死的怎麼會這麼快!」
「安德烈,你走吧。」
安德烈猛地轉身,看到的是一張滄桑的,已經下了決心的面孔。同為軍人的他瞬間就明白了友人的想法。
「你決定留下來送死麼?」
「總要有人犧牲的,不是我們這一代人,難道等小哈維爾長大後再次體會我們今天的痛苦麼?」米哈什維爾打開后街的窗戶,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我不會離開這個家,你也說過他們以前是克格勃的,我以無處可逃……你快點離開吧,卡琳妮娜剛剛新婚,可不能沒有了丈夫。還有……」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是死神的通告。
這個參孫般的男人點起了煙:「如果我……幫我照顧好小哈維爾。」
「是弗拉基米洛夫.米哈什維爾家麼?」
門外的聲音就像是鄰居親切的呼喚。
米哈什維爾看着安德烈翻窗而出,才慢騰騰的開門。
他裝作很疑惑的樣子,看着那個如同普通工廠大叔的人說:「您是……」
「米哈什維爾先生?」
「是的,我就是。」他掃了眼來人身上的標誌,一切瞭然於胸,「審判庭?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原因麼?」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如果一定要說緣由的話,那就是『你知道的太多了』,」審判官一腳將房門完全踹開,用散彈槍指着面前這個壯碩的中年人,微笑着命令,「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眼前只有一張平靜的臉,平靜地出乎審判官意料。這個單身父親和一頭危險的北極熊一樣,盯着審判官的良心:「先生,我問心無愧。」
審判官沒有逃避這充滿正氣的凝視。「希望如此,審判的天平將制裁你的罪孽。」他說,同時讓左右給這個人戴上手銬,然後附耳說道:「雖然在我眼中你和你所堅持的東西不明一文。」
「你不能帶走我爸爸!」
小哈維爾猛地竄出來,抱住審判官的大腿,他的臉蛋被皮衣上的金屬掛飾抽出一條血印子。
「小孩子?」審判官沒有粗暴的一腳將哈維爾踢開已經是上帝保佑,他想起來這個男人還有兒子。他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個父親擔憂但堅決的眼神,安慰道:「安心吧,我們還沒有廢物到需要拷問一個小鬼的程度。你擔心的話,我可以讓福利院來接他。」
這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按照審判庭條列,對嫌疑人無人照料的家屬有一套標準程序。官方福利院會照料這些小傢伙,直到經過審查的親屬來認領。
審判官從掏出磚頭似的個人終端,在這個時代絕對屬於高科技的產物聯通了內線電話。
「這裏是903組,請派人到我的位置,有個嫌疑犯的小鬼需要『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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