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輪底下的暗室里,燈光盈盈如水,李方景不停說話,試圖轉移慕容畫樓的注意,驅散她的恐懼。他溫柔嗓音縈繞耳畔,她嫻靜氣息幽靜如蘭,時間滴滴答答,猶如舞步迴轉前進。
慕容畫樓突然道:「此刻,大約快十二點了吧?」
李方景微微思量,才道:「只怕一點多了……你若是累了,枕着我的大腿睡會兒……也許明晚,你要一個人在這裏了。」
他聲音雖輕,她卻聽得真確。明天他是回不來的,他心中早已猜到,卻依舊若無其事同她說笑。
心間如繁花鋪滿,碧樹郁蔥,枝影搖曳。
迭迭垂眸須臾,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淡淡笑了:「我想回去睡……督軍府的床特別軟和。就算枕着你的腿,只怕這鐵硬的艙板亦睡不踏實。我對吃喝、睡眠都特別挑剔……」
李方景便想起她品酒的模樣,微微眯起眼睛,像一隻波斯貓。
「……那可能要挨到明日,也許後日……他們不會害你,畢竟俞州如今是白督軍一手遮天。可能明日或者後日,副官會接你回去,你別怕……今晚麼,我的懷抱借給你……」他說得孟浪,聲音卻異常恬靜。
胸口微緊,淺顯詞句里也透出他的關懷,慕容畫樓頓了一瞬,才道:「……我想今晚回去的……方景,你可善於游泳?」
李方景點點頭:「原本就會些,後來在德國上過專門游泳課,應該算是善於吧?你在想什麼……」
慕容畫樓狡黠一笑:「我在想,今晚要回去……睡覺是大事,我不想委屈自己!」
聽到這話,李方景才微微自責,嘆了一口氣。正要說什麼,卻見她從旗袍底下抽出輕巧手槍,通體烏金,鑲了一顆血色瑪瑙石,落在她蔥白掌心。
驚愕間,不免又瞧向她的旗袍。*纖細筆直,腰間曼妙,正是青春如繁花錠放的年紀。
她卻揚手,扣動扳機。
李方景愣神,耳邊輕微響動,一道道紫色光芒從她指尖迸出,刺入鐵板船艙。那根本不是子彈,而是光束。那些輕響,好似紫色琴弦斷裂,檐下水滴如注,一寸寸在鐵板船艙泅開。
他尚且不明所以,船艙上被她手裏詭譎手槍打出一條兩米長的線,海水見縫插針,蜂擁而至,好似絲綢鋪滿濃郁的黑夜,透過她手裏光束的紫色光芒,形成彩色幻境,如雨後斜掛碧樹繁枝的虹。
手形微變,衝着豎直方向,又是一陣迅捷的遊走,鐵板船艙又是一排孔。大約一米左右,海水受力,猛地衝破了艙板,陋室頓時半腰身的海水,還要不停湧入的。
李方景只顧望着她的背影,沒有回神。水絲將她髮髻衣衫打濕,耳後肌膚越發白皙,玲瓏側顏精緻,身姿纖柔,只是眼神頗為認真,好似在精心雕琢工藝品,倨傲下巴繃緊,卻被海水潤透。
她原本可以等,等到明日,或者後日。
但是他不能……
胳膊已傷,再下去會平添傷痕,他會多吃些苦頭。他眼底的瑩瑩碎芒,讓她心底砰然而動。選擇了相信,選擇了維護,直到冰涼咸腥海水打在臉上,才驀然清醒:會不會太衝動了?
他是政客,真的值得相信嗎?
尚未回眸,他已經將她摟住,海水快要沒入胸口。他臂彎有力,淡淡體溫透過來,畫樓心底澄澈。一念之間,心路早已花影搖曳。從未如此任性過,今日便任性一回,又能如何?
明明是冰涼的水底,他摟住她的腰,卻好似衣香鬢影,鮮花着錦的宴會。觥籌交錯之際,他凝望她,心底某處隱秘情愫,絲絲泅開,蔓延至喉間,吐出她古詩般的名諱:「畫樓……」
一語未落,便被漫天海水淹沒。苦澀滋味侵入舌尖,味蕾全部都是咸腥滋味,才回過神來。
油輪已經被她怪異的手槍打出一大很大的洞,海水差點將對面的鐵門衝垮,兩人已經被浸泡水裏。她的鬢絲全部撒開,如輕羅漫捲,絳紫色旗袍泛着銀光,與青絲的柔滑相映。
良辰美景,不如這瞬間烈烈奪目的風情。
李方景愣住,這才摟住她的腰,拔開水波,奮力向水面划去。
慕容畫樓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之際,終於瞧見一絲靡麗燈火。月至中天,清澈瓊華照得黢黑海面波光粼粼。海鳥歸巢,天空寂靜,唯有白浪追逐沙粒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