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幾分慧根,能這麼快領悟本侯的話,離間的那點小心思也壞得可愛。」負手站在雕花半月窗的沈侯爺頗有些矜持地誇讚着。
窗外栽了一叢翠竹,生得正是旺盛,早晨的陽光稀稀疏疏地透過窗影灑在穆陽侯的身上,令這位平日裏不苟言笑的侯爺添了絲柔和。
言深心想得了吧,侯爺您嘴裏說着幾分,心裏怕是驕傲得夸上十分了。
當然,侯爺的矜持要兼顧。
言深附和道:「殷姑娘真是根好苗子,侯爺一點撥,別人剛破土,她就已長了好幾截,不過也多得有侯爺,沒侯爺的神來之手哪有殷姑娘的節節高。」
一句話,把兩個人的馬匹都拍上了。
言深自詡舌頭開花,比那舌頭卷重石的言默,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
此話顯然極得穆陽侯歡心,從鼻子裏哼出來的一聲,看似平淡,實則內有乾坤。他家侯爺可不是什麼馬匹都應的。言深再接再厲地道:「如今太陽初升,想來殷姑娘也快到了。」
也正是昨夜,他們的暗樁來敲門。
言深接待的時候,險些以為永平出了什麼大事,或是上官府里的那一位有什麼變故,沒想到暗樁面無表情地遞上一份帖子,說是殷姑娘給他們家的侯爺。
當時言深腦門青筋就冒了下。
……暗樁是這麼用的嗎?暴殄天物!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阿殷,沈長堂來了綏州,神出鬼沒的,哪像鄧忠直接就住在上官家裏,要找到沈長堂確實有些困難。
言深後來想了想,也覺得怪不得阿殷。
要怪就怪侯爺出手大方。
屋宅馬車都是小事兒,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綏州桂蘭坊易主後,又經歷了假陳豆一事,侯爺遍佈大興王朝的所有暗樁如今都曉得殷姑娘長什麼模樣。
侯爺告訴了殷姑娘綏州的其中一個暗樁,言下之意便是為她所用。
哦,這下確實為她所用了。
用來送帖子!
言深把帖子送給穆陽候後,本想委婉地提醒下,殷姑娘確實挺好的,但寵也不是這麼寵,以後騎到頭上來了怎麼辦?
措辭正醞釀時,他家侯爺忽然喃喃道:「她想謝我,想登門謝我。」
唇角不可抑制的弧度硬是教言深的一番華麗詞藻給逼回肚裏。
儘管他不明白殷氏登門感謝有什麼特殊>
侯爺高興就好。
言深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侯爺,之前殷姑娘不也謝過侯爺麼?還送了荷塘月色核雕。」他甚至伸出手指,說:「兩個。」
沈長堂瞥他一眼,卻搖首道:「不一樣。」
&下愚鈍,不明,請侯爺賜教。」
沈長堂老道地告訴他:「你以後有了妻兒便懂。」言深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被自家侯爺用這句話堵回來,登時乾巴巴地笑了下,把暗樁一事給忘記了。
帖子是尋常的紙張,摸起來甚至有些生澀,可偏偏有了帖子上的那一手秀麗文雅的小楷,變得可貴起來。
荷塘月色核雕送的謝意。
這回登門拜謝,卻拿出了真心的誠意。
她開始願意敞開心懷。
因為這帖子,言深親眼見證了自家侯爺一夜未眠,桌案上點了燈,伏案辦公。他壯着膽子勸誡侯爺歇一歇,身體為重,侯爺回他,本侯精神足。
言深一瞅,確實是龍馬精神,生猛得再上山吊打老虎都不是問題。
主子不睡,斷沒有他先睡的理,只好一旁作陪。
天將亮時,侯爺總算讓人把桌案給收了,言深一瞅漏壺,還好還好,其實還是能歇上一個時辰的。豈料還未開口,侯爺便傳了小童備湯沐浴。言深可憐巴巴地算着能眯眼的時間,待侯爺沐湯出來,又換了新衣,搓着手要開口時,侯爺便站在雕花半月窗前,頗有興致地與他閒聊,話里行間三句里兩句不離殷氏。
言深哄沈侯爺歇息計劃正式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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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深很苦惱,真的很苦惱,和侯爺閒聊頗有壓力。
侯爺想夸殷氏,他能夸,但舌頭再燦爛成朵花兒,也不能夸太多。誇人講究一個度,夸太多不好,夸不到位不妙,他若超過那個度了,侯爺以為他覬覦殷氏怎麼辦?尤其現在侯爺滿心滿眼想着怎麼把殷氏拐回永平,呼風喚雨助她入聖上的眼,再成其好事。
幸好這會,言默進來了。
他稟報道:「啟稟侯爺,鄧忠過幾日便要與上官仁啟程回永平。」
「 哦?今天是什麼日子?」
言默道:「七月的最後一天。」
沈長堂閉眼,半晌才睜開眼,慢慢地道:「上官家這幾日有血光之災。」
&爺打算怎麼辦?」
他冷漠地道:「上官家又與本侯何干?本侯要的,一個也跑不了。」似是想到什麼,他又道:「陸嵐被趕出來了?」
&侯爺的話,今早被趕出來的,連侍婢都沒有了。」
&女跟了鄧忠多年,倒是有些利用價值。」話鋒一轉,方才還是冷峻的聲音,忽然軟了幾分,問:「她出門了麼?」
言默還在揣摩着「利用價值」四字,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沈長堂口中的「她」是什麼。
言深捅他,嘴型——殷氏。
言默說:「回……侯爺的話,殷姑娘一早也出門了,屬下回來時正好見到殷姑娘在西市,看着挺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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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此時此刻的西市正是熱鬧得很,比往常還要熱鬧上幾分。
阿殷今日這麼早出門,確實是為了沈長堂的謝禮。她昨夜思來想去,只覺謝禮不能馬虎,核雕不能送,得送點真誠的。於是才一大早出了門。
綏州的西市比東市要開得早,天未亮便商鋪林立,叫賣聲吆喝聲交織。
馭車的人是虎眼,陪同的還有范好核。
馬車走得不快,畢竟是城內,范好核邊走邊與阿殷匯報。范好核着實有點擔心阿殷不高興,他小心翼翼地說:「大姑娘,之前小人與姜姑娘說了……」
阿殷說:「嗯,我知道。」
范好核才道:「之前大姑娘忙着核學一事,小人才不敢多加打擾,剛好那時又……」
阿殷打斷他的話:「你不必解釋,你做得很好。我如今在上官家裏,你們幾人在外頭,我也給不了你們多少差事,你們能有其他想法挺好的,像你想開個小酒肆,我的確覺得不錯,橫豎也不耽誤我這邊的事。」
一頓,阿殷又道:「當初你跟着我,是為了謀取前程。如今我來了綏州,倒是顯得你無用武之地了。」
&人能跟着姑娘,是小人三生修來的福氣。」
阿殷笑道:「其實沒有福氣不福氣一說的,像你和我,最初在核雕鎮時你助我甚多,我缺人手時,你也出了力,這些我都記着的。人與人之間都講究緣字。」
此番話說得不搭邊,可范好核仔細一揣摩,卻是明白了。
登時好一陣顫意。
&請姑娘責罰。」
阿殷問:「責罰什麼?」
范好核道:「小人沒得姑娘同意,擅自做主搬離了原先的宅舍。還請大姑娘狠狠責罰小人,小人不怕痛,鞭子也挨得,大姑娘是小人唯一的主子,能得大姑娘責罰是小人的緣。」
&爺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下回注意些便好。」
車裏的姑娘聲音仍然輕輕柔柔的,可范好核卻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當初穆陽侯的人讓他們搬宅舍,他擅自做主答應了,之後再讓人去上官家告訴了姜璇。原以大姑娘沒放在心上,沒想到是記在了心裏。跟了主子的人,最忌諱的便是有二心,他怎地一時糊塗,被穆陽侯的人唬了幾句就點頭了。
他跟着殷姑娘為的是比擺攤更好的前程,殷姑娘的靠山在固然好,他更應該謹遵本分,別人看高他是因為殷姑娘,他先前先斬後奏想來在穆陽侯是心有不悅的吧?
太陽曬着,他硬是濕了整個背脊。
不過范好核哪知穆陽侯壓根兒沒這種想法,而是覺得阿殷那幾個僕役倒也聽話,容易拿捏。這也不過是阿殷得了穆陽侯啟發後,回憶着穆陽侯以往與他家隨從僕役相處的模式,小小地試驗了一番。
沒想到還挺好用的,永平貴人的馭人之術果真是門學問。
范好核再三表了忠心,更加賣力地侍候。
卻說此時,馬車驟然停下,阿殷眼疾手快地扶好,避免摔了個狗啃屎,理了理鬢髮後,外頭傳來范好核的聲音,說道:「姑娘,前面出了點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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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的話,殷姑娘有俠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沈長堂聞言,卻是嗤笑一聲:「她有俠義?她最怕惹麻煩。」沈長堂可是沒忘記當初在蒼山腳下初次相見時,她聞到血腥味跑得比誰都快,若非他出聲喊住她,她早就跑得沒影了。
言默陳述:「殷姑娘下了馬車救了一老叟。」
沈長堂說:「能讓她不怕麻煩救人,要麼是跟核雕有關要麼就跟核雕技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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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堂倒是說得**不離十,那位老叟雖與核雕無關,但卻是在一個核雕攤檔前被為難了。原是一醉酒老叟大清早撒酒瘋,瘋瘋癲癲的,然後把攤主的三四個核雕給踩了,其中不乏還未打磨拋光的。
攤主讓老叟賠錢。
老叟瘋瘋癲癲的,說他污衊。
這一鬧,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看着熱鬧,於是便堵了大半條車道。范好核把事兒與阿殷一說,阿殷沉吟片刻,下了馬車。
范好核開了一條小路,讓阿殷走進去。
阿殷剛站穩,便見老叟蓬頭垢面的,潑皮似的盤坐在地上,道:「不活啦,不活啦,一把年紀被污衊啦,老夫差半腳進棺材,你一個黃口小兒竟敢戲弄老夫。」
攤主約摸三四十的年紀,被稱為黃口小兒,麵皮便有些繃不住。
&一個老頭大清早耍酒瘋耍到我這兒來,還踩壞我的核雕,我不找你賠,難道讓天給我賠?」
&口小兒你信口雌黃,真不怕天收了你?別陪老夫一起下棺材喲。」
&竟然詛咒我!你有本事就在這裏耍賴皮,我們官府見!趕緊叫你兒孫把你領回去!」
也是此時,一道柔和的嗓音響起。
&這四個核雕被踩壞的嗎?」
突然間,人群里的視線添了一道鵝黃的身影,只見一個梳着簡單髮髻的姑娘彎身拾起了攤檔上的四個核雕。待那姑娘站起微微偏頭時,眾人只覺眼前一亮。
竟是個貌美的姑娘,五官柔和,見着了如同酷夏之際灌了一桶冰涼井水,從內到外舒爽透頂。
攤主睨着她:「怎麼?你是他家人?是的話就賠錢,不是的話別搗亂。」
那姑娘笑吟吟地道:「若這位老伯真的賠了錢,攤主你離收攤之日也不遠了。」此話一出,攤主又惱怒地瞪着她:「說什麼晦氣話!你跟他一夥的吧,信不信……」
話音未落,范好核便已回瞪過去。
&什麼?」
范好核細皮嫩肉的,自然沒什麼威脅。
攤主壓根兒沒放在眼裏,正要說什麼,冷不防的見到一虎背熊腰的大漢目露凶光地看着他。他氣勢矮了一截:「怎麼!想仗勢欺人?」
阿殷扭頭喝斥了虎眼一聲,又對攤主道:「攤主口音聽起來不像綏州人氏,綏州乃核雕聖地,核雕技者無數。在場的約摸也有懂行的,曉得這核雕真沒如此脆弱,哪有踩一腳就能頭身分離的?」
她讓眾人一看,眾人里登時譁然一片。
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附和道:「對!我家的羅漢核雕不小心被踩了幾回,都好端端的。」
&別說,桃核本來就硬,放幾年包漿多了,更是牢固不可催,這麼容易頭身分離,買回去怎麼把玩?」
……
攤主的面色越發難看。
壓根兒不用阿殷明說,攤主眼前就剩下兩條路選擇,一是承認自己故意污衊老叟,二是承認自己核雕技藝不好。可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承認了,名聲都沒了!以後還怎麼做生意!
攤主惡狠狠地瞪了阿殷一眼。
此時,人群里忽然有核雕技者認出了阿殷。
&那不是恭城來的殷氏麼?就是斗核大會奪魁的殷氏!」
&果真是她啊!現在可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了!」
&麼年輕,厲害真是厲害!」
……
攤主本來還想耍橫的,可一聽到上官家,便知自己惹不起,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核雕,說:「看什麼看,今天算我倒霉,生意不做了!」
說着,竟是一卷攤檔,倉促地離去了。
人群里一片喝彩聲。
還有核雕技者走前來,兩眼崇拜地看着阿殷,問:「你怎麼雕得這麼好的?」
范好核忠心耿耿地護主,不讓其他人靠近。
加上有虎眼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着,一時間,人群里想要來巴結的,圍觀的,都開始散去了。阿殷扶起地上的老叟。豈料那老叟盯着她,道:「小女娃,誰讓你多管閒事的?」
任憑誰來這麼一句,恐怕都要變臉。
阿殷卻面不改色地說:「老伯,我沒有幫你,只是見不得核雕被人糟蹋而已。」
老叟冷道:「糟蹋二字,配麼?不過是玩物爾。」
范好核說:「你這老頭怎麼如此無禮?我家姑娘好心幫了你,你不懂感恩便罷了,還語氣這麼沖!」
阿殷看了范好核一眼。
范好核才後退了兩步。
阿殷仍然平靜地道:「於老伯而言,是玩物。於我而言,是大千世界。為能進一寸而喜,退一寸而憂。人各有志,我追逐我心中所好,又何不能配用糟蹋二字?」
她欠身行了個晚輩禮,登上了馬車。
老叟卻是怔楞在地,半晌才拉住一個路人。
&剛那人叫什麼?」
路人頓覺古怪,明明是個老叟,聲音卻不似老叟。
&人都喚她阿殷。」
.
沈長堂聽得皺眉。
&了老叟,然後呢?」
言默說:「和醉酒老叟說了幾句話,之後就上了馬車,往我們這邊來了。」
沈長堂看了眼漏壺,她倒是準時,路上還耽擱了一事,果真是掐着點來的。沈長堂心想等會可以與她說,不必掐着點,提前來也沒什麼。
有小童跑進來,行了一禮,說:「侯爺,殷姑娘來啦。」
言深終於在自家侯爺臉上見到了不一樣的神色,先前還滿心期待着,聽到來了,卻是變得快,又是不冷不熱的樣子,一轉身,便坐在坐地屏風前。
又一小童跑來。
&爺,殷姑娘的馬車忽然又出去了。」
沈長堂猛地站了起來。
沒一會,一個僕役過來,看衣裳便知是灶房裏辦事的。那人說:「啟稟侯爺,殷姑娘把我們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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