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在這時候神龍廟正殿的門被打開了。
開一條縫隙,隨後透射出濃重的火光。即便在這樣一個陰霾的白天那火光仍舊明亮,好像一柄從廟門中刺出的長劍。
而後門再分開,一條火紅的長劍變成一面火紅的扇子——裏面的身影完全顯露在眾人面前。
戲班裏的人並不很信這神龍教。他們走南闖北見過的世面多,不同於被囿於一城一地的普通百姓。然而即便這些戲子在看到眼前這一幕的時候也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驚詫地愣在原地。
從正殿裏走出一個女人,穿樣式奇特的鎧甲。她的腳下環繞火焰,卻並未焚毀那木質的門框——好像這火焰完全聽命於她。
她擁有暗色的皮膚,以及一雙中有紅色細長瞳仁的雙眼……
這如何看,也不像是什麼戲法兒。
龍女走出廟門五步,身周的火焰轟然而起變成一道數米高的火柱。迫人的驚人熱量終於被完全釋放出來,一整片空氣變得扭曲。原地起了風,向着西面八方擴散,那些因震驚而呆立不動的戲子們的袍袖被吹拂得獵獵作響,甚至連張大的口中也被灌滿了風。
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這……便是神龍呀」——台上的戲子們立時伏倒了一片。
但他們似乎不是因為崇敬,而是因為恐懼。
而後,那些沒有被二十一聲震天的響鑼吸引注意力的百姓們,終於見到台上那異象。以這神龍廟為中心,沉默像是風一樣迅速地向着更遠處波及、擴散。
嘈雜聲很快消失了。沉默持續了幾息的時間,慢慢變成低沉的嗡嗡聲——人們在交頭接耳。
而這時候那些神龍教的信徒們終於發揮他們應有的作用。在興奮、緊張、驕傲自豪地向周圍人訴說這便是「我神龍教所尊的神龍太子」時,本身也不是很確定的他們成功發揮了蠱惑者應當起到的作用。
流言迅速傳遍人群,很快地,開始有人像膜拜廟宇中的神像、雕塑一樣跪在地上,並且接二連三地有人效仿。最終——
上萬人像是被收割了的麥子一般,齊齊地矮下去,震耳欲聾的嘈雜聲再一次響起。
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討價還叫叫罵自家的孩童,而是在讚美讚嘆誠惶誠恐地傾訴他們心中的願望。
李雲心眯起眼向台下看了看:「看。這就是我教信徒——信仰的力量。」
「世人是最易被欺瞞愚弄的。」月昀子似乎對此並不以為然。他看看台上的那些戲子,又看看台下那些跪拜着、時不時抬頭看看台上龍女的人們,微嘲地說,「他們見不到真正的神通,倒是很喜歡這種粗淺的伎倆。只是你用這種手段來做這事,實在是……」
「我就是喜歡這種浮誇、粗魯、俗不可耐的調調啊。」李雲心攤了攤手,「一天沒人誇我我就渾身不自在。」
月昀子笑了笑、不再理會他,從他身邊走過去。幾天前他將李雲心當做大敵,但如今曉得他並非龍子——而認為那龍女才是睚眥。因而他視線的中心從李雲心的身上轉移到了那龍女的身上。
他從跪拜在地的戲子們中間走過,低斥着讓他們離去。戲子並不曉得這中年人是誰,但看到了他與「神龍教教主」站在一處說話,認為也是「位高權重」之人。於是立時一窩蜂地散去了,遠離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和藹可親、還生着鱗片的怪物——
台下的人看着是神人,而台上的人看着則是怪物。很多時候恐懼感與崇敬感之間的區別,便也是只距離的遠近而已。
正殿前的平台頗為寬闊,幾可稱得上一個小廣場。
月昀子一邊慢慢走過去一邊盯着那龍女,開口道:「通天君。」
然而龍女並不理睬他,只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先前走了兩步。身周的火焰沖得更高,在空氣中激發出呼呼的風聲。台下的百姓們頓時發出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覺得這比戲法好看,但是又壯觀神秘的情形真是平生未見——不枉他們在這樣的悶熱的天氣里擠到這台子下,挨挨蹭蹭地聞別人的汗臭味兒。
月昀子不以為意,在龍女身前十幾步之外停下來:「通天君想要願力?那麼用不着這種法子——貧道有更好的辦法令那些百姓對你俯首膜拜。」
「只是不曉得從前貧道對那孩子說的話,通天君是否已經知曉了。通天君當知道——」
月昀子在向龍女自說自話,將他前些日子對李雲心許諾過的事情又說了一遍。說到當間兒換口氣的時候,看見那李雲心背着手,自己慢慢走到他們兩個身邊了、饒有興趣地聽。
聽了一陣子,開口道:「打斷一下。現在該做正事了。」
月昀子微微皺眉:「我的話還未說完。」
被他視為通天君的龍女這時候才理會了他——但不是他想像中的語氣,也不是他想像中的做派。而是忽然尖聲尖氣地叫起來:「走開!臭道士!別擋着本娘娘顯聖!」
——這與月昀子想像中的通天君可相差甚遠。
他認為那些雖然被自己識破、但環環相扣仍可稱得上妙計的謀劃絕不會是完全出自李雲心之手。
他之前將李雲心錯當成通天君、打了幾次交道。雖說如今才知道自己搞錯了,但也說明那少年並非尋常人物。這樣的人物和通天君攪在一起、互通有無搞出了那樣的謀劃來才算正常。
他覺得那少年行事輕佻舉止孟浪,那麼必然還要有一個老成持重的通天君……然而眼下這龍女的語氣、言辭、做派,渾然不是他心裏那龍子應有的樣子呀?!
月昀子愣了一瞬間。
便是在這一瞬間,他袖中的一道符籙忽然瘋狂地跳動起來,發出只有他才能聽得到的尖銳鳴叫。得道真人臉色一變,頓時將心中的疑惑拋去了腦後——這是一道紫符。
這種符籙成符費時費力,他來時帶了兩道。一道已經用了,而今只剩下最後一道。
這意味着在千里之內另有人使用了一道紫符——但這並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於是月昀子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悶哼一聲轉身便走,直走到那殿後去了。
李雲心也不管他,直行到台階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台下芸芸眾生。
他沉默一小會兒,忽地提氣高聲道:「諸位都已知曉了我神龍教。也知道我神龍教近日在渭城所行之事。那麼也該知道,我教供奉的乃是龍子螭吻。」
他說話的時候用了靈力,聲音洪亮而不刺耳。桃溪路數千人,外圍上萬人,盡將他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再外面一些聽不清了的,便向前頭的人打聽,慢慢也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只此一件事——一個人在台上說話,數萬人都聽得清——這樣的事情,便又是令人心悅誠服的神仙本領了。
便聽見那台上的李雲心又道:「然而有人誤傳,說我教這螭吻龍子,乃是浩瀚海龍宮的太子。此前並未就此事澄清,如今借着神龍廟落成之日,將我教所供奉的正神昭告天下——以免日後有信仰虔誠者走岔了路子。」
李雲心的聲音在遠遠地傳過來——傳到月昀子的耳朵里。
此刻他站在龍王廟正殿的紅廊下,自袖中取出一道紫符。
符籙上玄妙的真紋已經變得閃爍不定,像是將許多的光明封印在其中。符體滾燙,如果是世俗中的尋常人拿了,只怕登時便要燒個皮開肉綻。
月昀子一邊聽李雲心在說那些哄騙百姓的「無稽之談」,一邊皺着眉低喝:「敕。」
封禁被解開。符籙上的真紋瞬間變得模糊,其中蘊含的光亮在剎那之間被統統釋放出來。
一個青蒙蒙的人影迅速在他身前成形。月昀子看到這人先是微微一愣,隨後立時躬身施了一禮:「見過宗座。」
這模糊不定的人影與月昀子同高。依稀可見頭戴八寶紫金冠、身披流雲綬卦袍。面目模糊不清,但說話的聲音卻很清晰。
看不清他身後的景象是哪裏,可月昀子曉得不是琅琊洞天的任何一處。
這紫符所成的人影,便是道統琅琊洞天宗座、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昆吾子。
只是琅琊洞天的宗座……一派之中最有權柄的那個人,怎會來到這渭城外的千里之處?!
月昀子心中的疑慮很快得到解答。
昆吾子的虛影開口道:「已追查到龍二子睚眥的行蹤。五日前我等與他爭鬥一番,現在他該是已入慶國了。」
「我此番孤身來,但那龍二子睚眥的修為已重修至圓融真人境界,只差一步便重回玄境。此番我道統已決意要除去這大妖魔,因而走此事要快且低調、不宜夜長夢多,以免驚動更多大妖。」
「現下慶國境內真境之上的修士只有你我二人,我北你南,共同截擊睚眥,切莫被他逃脫、多生事端。」
月昀子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心中迅速湧起了一股……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感覺!!
他要幾乎將一口鋼牙咬碎才能將勉強將那複雜至極的情感暫時地壓制下去、向着宗座再行一禮,以慎之又慎的語氣問:「宗座可確定,那乃是龍二子,睚眥麼?貧道從未見過龍子的真身,那龍二子睚眥,看起來是何模樣?」
「未現百丈真身,只現了神魔法身。」洞天宗座昆吾子答他,「你記好。龍二子睚眥的神魔法身乃是渾身被金黃皮毛的魁梧壯漢,頭生一對烏黑色的珊瑚鹿角。藍眼、細瞳。他化成人身之時身形倒修長,喜化黃袍,頭戴金絲冠。你記住他的相貌,見到了便先與他遊走纏鬥,切不可輕敵——」
聽了這些月昀子緊皺起了眉,連話也忘記說了。
但那昆吾子只當他是不甚服氣,再勸道:「我等修士罕有人與龍族爭鬥。因而只曉得妖魔的身軀強橫,然而此前我與他爭鬥一番才清楚那龍族的身軀,乃是妖魔之中的妖魔。萬一遇上睚眥,你切不可輕敵,纏住他,等我來便是。」
而這時候,月昀子聽到李雲心仍在殿前的台上說話——
「……你們也是曾經膜拜過的。便是那渭水龍王,龍子螭吻——這才是我神龍教所奉的正神。此前你們也知曉這渭城中發生了爭鬥,這條桃溪路,便在那一次爭鬥中損毀。而城外的野原山,也在爭鬥中被焚為焦土。」
「神仙中事,從前你們不了解,但今日我便與你們都說了。那一夜,乃是有妖魔犯我渭城,因此庇佑此地的渭水龍王才顯聖誅妖。而後又與那妖魔在野原山大戰三百回合才將其格斃——那滿山的火焰便是侍奉渭水龍王的三花龍女——三花你且上前來給他們看——誅妖之時的神通。」
「那渭水龍王在與妖魔爭鬥時元氣大傷,因而這月余才天下大旱,滴雨不落。而今修養些時日恢復了些元氣,才傳下這神龍教——為的便是要城裏諸公積德行善、鋪路引渠,好補償那些因為山火而生計艱難的貧苦人家。」
「便是在今日,你們已見了這三花龍女。但若誠心向我神龍教、感念渭水龍王庇佑一城的大恩德,那麼便在此時此地虔誠禱告、誦念我神龍教教主渭水龍王的名號——說不得心誠則靈,便會在今日降下一場豪雨,造福萬千百姓!」
這話說完,台下的百姓們再次議論起來,掀起一波聲浪。
千里之外的洞天宗座似乎也聽到了月昀子這裏的聲音,這時候才意識到似乎月昀子所處的場所也並不尋常。因而問:「你那裏是在做什麼?可是有麻煩脫不得身?」
月昀子沒有立即答話,而是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他先以為那李雲心是龍二子睚眥,但不是。
後以為那能弄出火焰、生雙角的陰神乃是龍女睚眥,然而……現在知道也不是。
那麼就是說——
一個黃口小兒,一個不知何處來的、只有虛境的妖魔陰神……
在這些時日裏將自己耍弄得團團轉、而沒有動手將之除掉。
現在,又站在台上假扮什麼渭水龍王——就當着他的面。
他平生百餘年,還未曾受過此等折辱。
必須要付出代價!
月昀子露出一個微笑,沉聲道:「幾個跳樑小丑,在渾水摸魚、禍亂人心而已。多虧宗座方才的一番話,叫我理清了脈絡。」
「我這便去將那些妖孽悉數斬殺了,再與宗座共謀那睚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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