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14.8《看小說》
一、
我對顧淮北的感情,大概比自己的記憶還要綿長。
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場景,我可真的沒有一點印象。倒是媽媽經常提起這件事,當做我是外貌協會一員的有力佐證。她說,一向怕生的我在顧淮北伸手前主動探身過去,撲進他懷裏,環住他的脖頸。周圍的鄰居們都在笑,說:「小奶娃也能分辨美醜,安顏剛過百天,就懂得喜歡帥氣的男孩子了。」
那是我和他最近的距離吧,下巴放在他肩頭,臉頰貼着臉頰。我們在二十多年前就這樣緊密地擁抱着。可惜那時候他說了些什麼,用了怎樣寵溺的語氣,我都無從考證。或許旁人會遞過一張紙巾,笑着說:「喏,安安又流口水了。」
顧淮北比我大十二歲,我們兩家住在同一個大院裏。我咿呀學語時,他已經是長手長腳的少年。巷口有一株枝幹遒勁的老槐樹,南風吹過,槐花滿枝,在白花如雲的高大喬木下,就能看到顧淮北的身影。他將肩頭的小女孩舉高,仰着頭,不疾不徐地問:「安安,摘得到嗎?」小女孩只是咯咯地笑,伸出雙手揮舞着,握不住金黃的陽光,便任它細碎地灑落一身。
在我蠻橫無理糾纏不休時,他也會施以小小的懲罰。譬如將我舉高放在五斗柜上,我坐在邊緣動彈不得,眼淚與鼻涕齊飛。他立時心軟,將我抱在懷裏,拍着我的後背,柔聲道:「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
在漫長的如同永不結束的童年時光里,我是和顧淮北最親近的女孩,在他懷裏,我就是擁有全世界的小公主,又驕傲又得意。
在我上幼兒園時,顧淮北已經是這座小城裏騎摩托車最快的人。郊外新建的高速路尚未通車,變成了業餘車手們的賽場。顧淮北沒有最好的車,但他有着有着與生俱來的對機械的熱愛和對速度的直覺與掌控。他在這個圈子裏威名大盛,連顧家伯父伯母都有所耳聞。他們已經默默接受兒子無心學業的現實,但畢竟不希望他迷戀如此危險的運動。然而顧淮北是執拗的人,每當說起這個話題,顧伯母總是嘆氣,撫着我的羊角辮,無奈地說:「安安,去勸勸淮北哥哥好不好?他最喜歡安安,一定肯聽你的。」
那時我自然不知道為什麼大人們不喜歡他騎車。他也會騎車帶我,不過是自行車。我站在後座上,攬着他的肩膀,任風吹鼓我的衣裳。我總想偷偷鬆手,不知那樣是否就可以展翅飛翔。顧淮北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反覆叮囑:「安安,抓牢一點,千萬不要鬆手。」
如果我能預知此後二十年的光陰,我定然會抓牢些,再牢一些,一刻也不放手。
可是時間就如同槐樹枝椏間漏下的陽光,無論你如何緊抓,也徒留指尖一抹香氣。顧家伯母很快就不需要擔心顧淮北醉心於速度與激情,自然不是我的勸說奏效。因為某一天鄰家的大姐姐沈亦晴指着電視上一則新聞,對他說:「不要再騎快車了,多危險。」
他挑眉:「你擔心我?」
「我、才、不、擔、心。」她一字一頓答道。
「真的不會?」
「真的……」亦晴的語氣忽然軟了下來,因為顧淮北勾住了她的手指。於是她低下頭,抿起的嘴角有上翹的弧度。
不要問我怎麼記得這些細節。一個五歲的孩童,已經懂得什麼是妒忌。顧淮北剛剛還牽着我的手,遞來一支火炬雪糕,但轉瞬又牽起另外一個女孩。我忽然對手中的雪糕失去了興趣,看着它一點點融化流淚。屏幕上一頂摩托頭盔滾在路邊,這真是一則悲傷的新聞。
灰姑娘遺失了水晶鞋,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蘋果,睡美人陷入了百年孤寂,她們都在等自己的王子。而我的顧淮北,騎着白馬,頭也不回地奔向另一個姑娘。
二、
沈亦晴是我們這個大院裏所有小孩子的榜樣。她纖細漂亮,文雅乖巧,在城裏最好的高中讀書。長大後我回憶起來,常常憤懣地想,那時一定有許多男孩子傾慕她,可她為什麼偏偏選擇顧淮北?
是啊,那些青澀的、靦腆的,又或者是毛躁的、莽撞的男孩子,又有誰能和顧淮北相比呢?他通常是自我的、驕傲的、無拘無束的,但是和在乎的人在一起時,又有那麼多細膩的心思,那麼多的體貼和關愛,這些我都知道,只是從某一天開始,這一切不再屬於我。
不開心的不只是我,還有亦晴的父親。亦晴是他視若珍寶的女兒,是光耀門楣的希望,不是顧淮北這樣碌碌無為的毛頭小子能染指的。二人只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暑假裏亦晴常常帶我去逛夜市,其實是約了顧淮北。他們會給我買風車、買燈籠,買煮熟的甜玉米和削好的水果,以此希望我安靜下來,安靜地看他們手挽手,肩並肩走在一起。
回來時我們會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亦晴靠在顧淮北肩上,還攬過我,讓我倚着她。我非常有骨氣地拒絕了。本來帶我逛夜市的那個人,不應該是顧淮北嗎?我要氣死了,多少次想着再也不要去了,但一想到能和顧淮北一起玩,就又巴巴地跟了過去。我恨死了自己的沒骨氣。
所以有一天,在他們互相說一些毫無意義黏膩話語的時候,我悄無聲息地走開了。我漫無目的地遊蕩,一直走到街市的盡頭。站在暗影中,回望五光十色的燈火和接踵摩肩的人群,如同審視光怪陸離的人生。那時候我只有六歲,但已經懂得,世界不只是一座大院,一片花圃和巷口的幾株老樹。它繁華而寬廣,然而那都是屬於別人的。沒有了顧淮北,天地間只剩深深的寂寞。
懷着這種深深的寂寞,我在附近的街巷遊蕩了好久。直到一位乘涼的紅胳膊箍大媽發現了我,和她好心腸的兒子一起,在收了末班車的夜裏騎着自行車,穿過半個城市將我送回家。大院裏已經鬧翻了天,我的媽媽在哭。亦晴和顧淮北低頭站在一旁。二人隱秘的約會,就此曝光。
亦晴的父親怒不可遏,揚起皮帶要打她。顧淮北撲上來抱着她,皮帶就落在他身上,重重地又抽了兩次。金屬扣砸在他眉骨上,立時便有一道血痕。
我回來時恰好看到這一幕,坐在地上蹬着腿大哭,鼻涕泡都冒出來,喊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媽媽將我緊緊摟在懷裏,亦晴媽媽連忙拉住丈夫,顧家伯父伯母也看不下去了,和亦晴爸爸爭執起來。
那真是一個混亂的夏夜。星河低垂,牛郎織女相隔的距離要用光年來計算,此後他們也只能遙遙地眺望。因為我不是鵲橋,我不能把顧淮北拱手於人。都是多久遠的記憶了,長歌吟松風,曲盡星河稀。
三、
不知道是否因為亦晴的父親打傷了顧淮北而心存歉疚,還是她心裏放不下又偷跑出來,那次風波並沒有完全割斷兩個人的往來。我看到他們坐在老槐樹下,亦晴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眼角淚光閃動;顧淮北明明痛得皺眉,「噝噝」地吸着涼氣,嘴角卻噙着一抹笑意。
沈亦晴答應家人,收攏心思好好讀書。他們相聚的時間越來越短暫,常常只是握着手,安靜地並肩而坐。「總有一天,我們會是自由的。」她的語氣柔和而堅定,似乎透過生活的迷霧,看到此後十年、二十年,或者是更遙遠的將來。
我討厭他們這種篤定,多想跳在水泥台階上,搖着顧淮北的肩對他大喊:「不要弄丟我,再也不許弄丟我。」然而他們看向彼此的目光那麼專注,似乎早就遺忘了我的存在。
亦晴沒有辜負大家的希望。學校門前紅色的光榮榜上一直有她的名字,她去了遙遠的北京,讀最好的大學。那時顧淮北剛剛從職業學校畢業,去一家汽車行做機電維修的小工。在他手上,冰冷的機械仿佛就有了生命。他看得懂那些複雜的圖紙,也能聽得懂發動機的聲音;同時他又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匠人,和老技師學習噴漆、鍍膜、封釉,很快便青出於藍,經他修復的車總是光亮如新。工作中的他專注而又滿足,或許只有那一刻,他能暫時放下對亦晴的思念。
然而這種滿足無法填補他生活的每一個瞬間。在人閒暇時,內心的孤寂就會被無限地拉長。他依舊會瞞着家人去騎摩托,夾克衫上總有江風的味道。那種清冽的空氣浸透了他的身體,難道不會感到寒冷嗎?
我在巷口等他。站在老槐樹的水泥護欄上,我幾乎和他一樣高。我張開雙臂撲到他懷裏,和他面頰貼着面頰,用疼惜的語氣在他耳邊輕聲說:「就讓我代替她,好好照顧你。」那一年顧淮北已經二十歲,肩寬腿長,完全是大人的模樣。他一愣,大笑着叫我小傻瓜,然後揉亂我的頭髮,將我背在背上回家。
他和亦晴在每個假期見面。他們不再是小孩子,家長無法阻撓二人的約會,所以我這條棧道被完全廢棄,長出了荒蕪的野草。我不知道他們一同去哪裏,說了些什麼,有怎樣的擁抱。我也不去想那些事情,因為他們的重逢畢竟是短暫的,在一年裏更多的時光中,顧淮北是屬於我的。每次亦晴離開後,他都會沉默一段時間,我寸步不離守在他身旁,等待他的懷抱重新溫暖,重新變成我熟悉的模樣。
然而他的沉默越來越凝重,某一天甚至有警察找到大院,說要他接受配合,調查一起街頭的交通事故。騎車的路人被撞倒,昏迷不醒,顧淮北將他送往醫院,而他的摩托車頭恰好有損傷。顧淮北解釋說,自己前一日撞在了隔離墩上。可是沒有人相信,他面對的是周遭懷疑的目光。
只有我堅信不疑,在片警小周叔叔來大院辦事時,我推搡着他大喊:「淮北哥哥是冤枉的,你們都是壞人!」小周叔叔哭笑不得,連連解釋交通事故並非他的職責範圍。好在當事人並無大礙,隔幾日便清醒過來,並且沒有栽贓顧淮北;同時也找到了目擊證人,證明顧淮北的確駕着摩托車,撞在隔離墩上面。
沉冤得雪,顧淮北請我吃冰棒。坐在老槐樹下,我拍着他的肩膀,凝視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是會逃跑的人。」
他笑:「你應該相信,我的技術不會那麼差,撞到人。」
我已經學會了反駁:「技術好,怎麼會撞到護欄?」
顧淮北無奈:「路邊忽然竄出一條黑狗……誰知道它怎麼那麼黑!」
我忍不住笑出來,像亦晴一樣,用藥水幫他擦着額頭上的傷。他輪廓清晰的眉骨上隱約有當年的疤痕,我多想用力地撫平那道印記,也撫平他心中的那些不快。如果不是走神恍惚,車技一流的顧淮北,怎麼會為了躲一隻狗撞在護欄上?
他似乎看出我的執念,輕輕攥着我的手,低聲嘆息,說:「你這個小傢伙啊。」
那一年我十歲,開始學會,要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
亦晴畢業後沒有回到家鄉。那兩年她的父親生了一場重病,幾乎耗光家中的積蓄,她說小城微薄的收入無法支撐沉重的經濟負擔,所以選擇留在北京工作。顧淮北已經成為小城裏最炙手可熱的汽車修理師,挺拔英俊,有多少或清純或熱烈的姑娘含情脈脈地凝望他,撩撥他挑逗他,顧淮北都置若罔聞。那一年的生日,只有我陪他一起慶祝。我們都是本命年,他送我一支紅色的發卡,我親手編了一個如意結,吊在他的鑰匙扣上。
大城市裏大概真的遍地黃金。兩年後,亦晴不僅還清了家中的債務,還帶回一張□□,我才知道在她父親病重時,是顧淮北幫她墊付了學費。她依舊清麗動人,然而曾經柔和的臉龐變得僵硬,聲音也冷冷的。「至少在經濟上,我不再虧欠你了。」她這樣說。
顧淮北沉默片刻,輕聲哂笑:「你說的對,總有一天,我們會是自由的。」
然而這自由只屬於飛往新天地的沈亦晴,她說我們已走得太遠,已沒有話題。顧淮北無處遁逃,隻身困於閉塞的小城和昨天的回憶里。
四、
他天天聽着《單身情歌》,抽煙,喝酒,飆車,滿腮胡茬,神色頹唐,反覆細數一個多情的痴情的絕情的無情的人給他的傷痕。沒有誰能勸阻他,只有我衝上前:「不許你這麼墮落!」我搶過他手中的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煙霧從我的鼻子、嘴巴,好像還有耳朵中冒出來,繚繞的霧氣中我像個火車頭,嗆得眼淚都留下來。
顧淮北哭笑不得:「你還要再抽一口試試看麼?」
「試就試,有什麼了不起!」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像是一口波瀾不驚的深幽古井,「顧淮北你記住,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要試試看麼?!」
他沒有再做什麼,他只是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但是我不敢也玩消失。我怕他什麼時候回來了,會找不到我。我就在巷子口等他,日復一日,哪怕站成一棵樹。
好在顧淮北沒有消失太久,幾天後他重新出現,理了短髮,颳了胡茬,又是我熟悉的清爽俊逸的淮北哥哥。他的眼神依舊清澈,但卻多了我看不懂的沉靜。他依舊揉着我的頭髮,笑着說:「因為有安安在,我怎麼也不敢變的太壞。」他又拍着那張□□:「好大一筆錢呢,你想要什麼禮物?」
「給我,都給我!麻辣燙,羊肉串,我要把它都吃光!」我跳起來,從他手中奪過那張卡。我不要他和沈亦晴再有一絲瓜葛,不要他再想起和她有關的任何事情。
那一年我十四歲。羅密歐和朱麗葉在這個年紀已經可以為彼此去死,我沒有那麼壯烈,我只想和他一起簡單地生活。
以前的以前,以後的以後,陪在顧淮北身邊的,只能是我。
顧淮北失去了相愛八年的女朋友,現在他身旁只有我一個姑娘。我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是在等我長大。我知道自己聰明伶俐,有順風順水的課業,討人喜歡的面龐,鄰居們對我的最大讚許,就是說:「老駱家的安安,長大後一定不會輸給亦晴。」可是我不想,我才不要變成她。我全部的聰明才智只用來做一件事,那就是陪伴顧淮北。我要吸收亦晴的教訓,我必須變成和顧淮北一樣的人,而不是不同的。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顧淮北的摩托車後,環着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他後背上。他帶着我郊遊,爬山、划船,在池塘邊垂釣。我坐在他身旁的大石頭上,赤着腳搖搖晃晃,就如此年復一年,開始只能踢到到水面,漸漸腳踝都可以浸入水中。我已經不需要站在水泥壇上,就能拍到顧淮北的肩膀。
鄰居們都笑,說駱安顏這樣纏着淮北哥哥,他怎麼找女朋友?於是我試探着問顧淮北,希望找一個怎樣的女朋友。他隨口答道:「溫柔漂亮,婀娜多姿。」
我用力挺了挺胸:「這樣嗎?」
他輕笑:「你這個小傢伙。」他的目光似乎看着很遠的地方,「其實,能安靜坐在一起的人,就好。」
我側頭:「那不就是我?」
顧淮北笑聲爽朗:「你?我看着你穿開襠褲長大,你都可以叫我一聲叔叔了。」
我在心中默想:「即使是,你也是我的長腿叔叔。」
夏夜裏我們在葡萄架下乘涼,一人捧着半隻冰鎮西瓜,不顧形象地用勺子挖來吃。他唇邊還沾了一粒西瓜子,像個小孩子。我伸手摘下來,又看到他鬢角的一根短短的白髮。我要湊得很近,才能用指尖拔下來。如此之近,可以清楚聽到他的呼吸。還有他溫潤的雙唇,似乎輕輕觸碰在我額頭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滯了。
他忽然向後仰身,似乎要躲開我的手。「不要拔了,還有很多。」他笑得侷促,「歲月如飛刀,看,你都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他開始躲避我,不肯再帶我去郊外玩耍。而我也考上了亦晴曾經在的高中,這所學校在郊區新建了校舍,要求所有的學生都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即將到來的離別讓我無比惶恐,臨行前顧淮北約法三章:「不能和別的女生去逛街,不能帶別的女生吃東西,不能讓她們坐摩托車的後座。」這些都是我的專屬,其實我恨不得約法三十章,或者將他捲起來塞在書包裏帶走,那樣最好。
少女們在熄燈後常常談起關於未來的理想。我沒有片刻猶豫,斬釘截鐵回答道:「做個賢妻良母。」眾人訝然:「你?每天風風火火,爬樹翻牆,像個假小子。」
我自幼受顧淮北薰陶,精力旺盛,恨不能飛天遁地。然而我的溫柔羞澀,內心的千迴百轉,只留給他一個人。在他面前,我才哭的笑的像個小女生。
然而周圍的人不這樣想,他們為我選擇了一條看起來光明順達的康莊大道。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4s 3.967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