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魁首啊,八匹馬啊,六六順啊……三星照啊,四喜財啊,七個巧啊……」
自從豐裕酒館傳出這個聲音,麻石街上一貫慢慢悠悠的行人就變了個樣,老婆婆顫巍巍顛着小腳,婦人死死拽着小娃娃,長衫紳士抓緊衣擺,也不愛惜皮鞋,叮叮化作一陣風,苦力們穿着草鞋或者光着腳板瘋跑。只可憐酒館黃掌柜難得地出來招攬生意,伸長脖子看過來,再送過去,脖子上足以掛個籮筐。
並非這個聲音不好聽,此人的嗓子向來不錯,不去唱戲着實可惜,要學着貨郎吆喝一聲,大家的耳朵要嗡嗡響半天,堪稱餘韻悠長。
這麼好的嗓子,可惜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來,勉勉強強稱得上俊俏的後生,成了常德城裏人人忘而生厭的鬼見愁,都說造化弄人,還真弄出點花哨。
經過半天的鏖戰,猜拳聲終於消停,黃掌柜鬆了口氣,抹了兩把汗,臉上本不多的肉全擠到中間一塊,還是捨不得放棄招攬生意,站在酒館門口痴痴地看。看裏面的時候是一張紅鼻子紅臉的肉團臉,看向外面的時候目光中多出幾分期盼,臉色也白了許多,如同紅鼻子餓狼。
望了幾個來回,那位叫劉一德的小祖宗終於露了面,歪歪倒倒打着醉拳出了酒館,將黃掌柜當成人形拐杖,倚靠着當街打望一陣,一瞬間麻石街上好似時間靜止,不僅人蹤全無,狗都看不見一隻。
劉一德將警察的帽子掛在黃掌柜頭上,認認真真地撓了半天頭,黃掌柜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橫下心往前方一指,艱難地擠出笑臉道:「聽說今天有戲班子要來,劉警官要不要去看個熱鬧?」
劉一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搖搖晃晃往碼頭的方向走去,黃掌柜恭而敬之將帽子掛在他腦袋,拖着一身的肉飛一般鑽進酒館裏。
「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囉……海哥哥你是我的妻囉……胡大姐你是我的夫囉……海哥哥你是我的妻囉……」
劉一德人沒個正經,唱的戲也是荒腔走板,幾句詞顛顛倒倒一路唱過去,原本岑寂的麻石街道兩旁店鋪人家突然熱鬧起來,摔盆子打碗,響起無數奇奇怪怪的抗議聲。不過,這套對醉鬼根本沒用,劉一德唱到動情處,爆發出陣陣怪聲,猶如鬼哭狼嚎。
笑聲漸漸遠去,天光黯淡下來,麻石街頭一盞孤燈莫名其妙地驟然亮起,將劉一德單薄的背影拉得老長老長,又在背影消失後悄然熄滅,若不是麻石街轟然而起的熱鬧,恍惚之間,如同有一位溫柔的母親送他這寂寂一程。
走過這條長長的麻石街,下南門碼頭遙遙在望,人好似從四面八方湧上來,空氣里氤氳着淡淡的水汽和魚蝦的腥味,這就是常德別具特色的熱鬧,八百里洞庭,魚和米,人和水,缺了什麼都不行。
劉一德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管束,在常德的街巷碼頭間瘋瘋癲癲長大,愛極了這種味道,加上酒勁上來,只覺得渾身舒坦,飄飄然坐在台階上,歪戴着帽子東睃西瞄地看了一會熱鬧,除了雷鳴般的嗡嗡聲,實在聽不出什麼,長着大嘴呵呵傻笑。他不笑還好,笑聲一出,過往的行人身形變幻得愈發迅疾,一個個猶如不世出的武林高手。
劉一德看得更加暈頭轉向,艱難地爬起來,憑着一路水跡勉強辨出碼頭的位置,樂呵呵踩着帶着水跡的腳印晃悠過去。
碼頭上炸油粑粑的小攤上還是固定幾張小桌,炸油粑粑的老楊把滿臉的褶子擠在一起表示喜迎賓客,可惜他的臉太黑了,還冒着油光,仿佛是一朵黑漆漆髒兮兮的假花。他老遠瞧見劉一德,迅速變了臉,一邊咕嚕咕嚕抽着水煙袋,一邊用長長的竹筷子翻油鍋里的糍粑粑,每一個都像是在做絕世珍寶。
賣米粉和賣麵條的小攤生意情況倒是掉了個,原本稀稀拉拉的麵條攤兒火爆異常,蹲着坐着的食客排得老遠。自從北方遭了難,許多北方人來到常德,帶來了一手做麵食的好工夫,常德本就是個大碼頭,來往的人客多,只要勤勞肯干,沒有活不下去的時候,再加上常德人熱情好客,常德土話也清爽易懂,南方人和北方人都留下來,常德城一天比一天熱鬧。
對劉一德來說,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能吃能看的好處,比什麼救國救民要有道理得多。自從他懂事,天天都在打仗過兵,馮玉祥走了李玉祥張玉祥來,□□下台還有王介石劉介石,鐵打的算盤流水的官兒,常德城還是這個常德城,德山也不會少幾塊土疙瘩,有閒心管抗日救國,還不如美美地大醉幾場。
吃的東西多,做起選擇來格外麻煩,劉一德歪着頭來來回回地比較,頭暈眼花,就勢一撲,撈起一條小板凳坐下來,剛巧坐在老楊的油粑粑攤子上。
老楊頓時滿臉怒容,呼哧呼哧地抽着水煙袋,揚着長筷子招呼碼頭上的苦力,用胖胖的身軀和誇張揮舞的手臂將油粑粑的鍋子遮得嚴嚴實實。
劉一德也有他的本事,在他長筷子揮舞的空隙里搶出一個油粑粑,還刻意在老楊面前晃了晃,美滋滋地坐下來享受。
老楊也不能奪回來油粑粑,只能氣呼呼地繼續炸,劉一德本來對油膩的東西沒興趣,才吃了一口,就一個長咯將酒氣衝上來,越看油粑粑越噁心,拿在手裏發呆,一邊逗弄老楊,「楊大哥,什麼時候帶我去長沙逛逛。」
老楊將長筷子朝他一甩,瞪眼道:「我是你叔!再搞錯輩分我跟你乾爹說去!」
劉一德可不吃他這套,嬉笑道:「長沙有什麼好玩的嘛!」
「長沙都燒光了!再問扔你進油鍋!缺德鬼!」老楊一聲吼,把一個鬼鬼祟祟準備偷油粑粑的苦力嚇得拔腿就跑,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省城長沙是老楊的老家,比起小小的常德城,自然繁華熱鬧得多,老楊跟人聊天時總喜歡顯擺兩句,一直念叨着準備攢夠錢回去養老。可惜前幾年張治中不知道犯了什麼蠢,一把火燒光長沙,其中就包括老楊的老家和他的全部家當,老楊自此之後再不見笑容,一提到長沙就鬼火冒,也只有劉一德這種缺德的傢伙喜歡給人傷口上撒鹽巴。
笑聲還沒停,一艘客船眼看就到了岸,苦力們一擁而上,翹首相待,德順班的班主劉長順老遠就揮手,「各位兄弟不用等,我們人手夠啦!」
苦力們頗有些懊喪,還是捨不得散了,蹲的蹲站的站,等着班主老闆改變主意。
船還未停穩,長順跳下船,繼續客客氣氣地請苦力們讓讓地方,苦力們還是不走,兜着手伸長脖子看船里的幾個妹子,又順着妹子們熱辣辣的目光瞧見一個白衫子青年,大家也算見多識廣,發現這個青年世間罕有的漂亮,頓時成了一鍋熬得差不離的板油,一個個仰着黑臉黃臉沸騰起來。
漂亮青年鷂鷹展翅一般跳下船,非常爽利地沖苦力們拱手,「德順班劉海哥劉鈎初來乍到,不周之處,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劉海哥!」
「德順班的劉海哥來了!」
「難怪叫劉海哥,真俊啊!」
……
驚呼聲此起彼伏,碼頭頓時熱鬧非凡,苦力們吆喝嬉笑着往岸邊沖,姑娘媳婦們則鬧鬧嚷嚷往這邊趕。說劉鈎沒人知道,提起劉海哥整個常德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劉海哥的傳說就出自常德城,如今的絲瓜井旁還有他的小廟一座,幾乎每個戲班子都會唱劉海的戲,可唱得好的人沒有幾個,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就是面前這位德順班的劉海哥。
台階上有苦力擋着,大家下不來,將整個碼頭圍得水泄不通,姑娘媳婦們一眼就發現卓爾不群的一位漂亮青年,發出陣陣驚嘆,德順班的劉海哥果真名不虛傳,臉比姑娘還要俊俏,身材高挑,肩膀寬腰杆細屁股圓,連許多老婆婆都看得笑眯了眼,不住都誇讚,直道一世人還沒見過這種好模樣。
劉鈎早已習慣這種觀賞,垂下眼帘,噙着溫馴討喜的笑,小心翼翼地背上小腳老夫人,又得到一陣更熱烈的誇獎,劉海哥本就以孝順聞名,還因為孝順樸實勤勞打動了狐狸精的芳心,這位劉海哥還未開腔,就以外表和行動打動眾人。
長順看在眼裏,樂在心裏,初來乍到的驚惶終於煙消雲散,也想來搭把手,劉鈎不知道是不是想逗一逗老夫人,雙腳一踮,背着老夫人跳出老遠,老夫人笑出聲來,也引來諸多老婆婆的笑聲和艷羨的目光。
長順撲了個空,臉上就有些不好看,沒好氣道:「劉二,穩重點!
眾人的鬨笑淹沒了劉鈎的回應,長順皺着眉回頭大喝,「你們看什麼看,趕緊搬東西,一個二個都是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下!」
劉一德還在醒酒看熱鬧,沒留神眼前閃過一雙纏得極其漂亮的三寸金蓮,接着一個麵皮白生生眼睛水靈靈的青年將纏着三寸金蓮的老夫人放在自己身邊坐下,聞到酒味,聳聳鼻子,丟給他一個嫌惡的眼神,帶着幾分刻意的雀躍跑回碼頭,用稍縱即逝的笑容俘獲眾多姑娘媳婦們的芳心。
劉一德對他的表現嘆為觀止,起了好鬥之心,加上一股桂花頭油的香氣衝進鼻孔,立時清醒了些許,連忙沖老夫人咧嘴一笑,低着頭仔細瞧瞧難得的三寸金蓮。
自從放了腳,滿大街都是大腳丫子,而且沅江區域內的女子素以獨立勇敢著稱,跟男人一樣耕田挑擔,並不纏腳,老夫人這種三寸金蓮可謂世間罕有,劉一德越看越起勁,老夫人也不攔他,坦坦然將一雙小腳送到他面前,滿臉慈愛的笑。
劉一德起了一點齷齪心思,想去捏捏看是不是真腳,可是手裏的油粑粑沒處放,連忙往老夫人手裏一塞,往身上用力擦了擦手。
老夫人拿着油粑粑,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好伢子,你不用待我這麼好,我一個孤老婆子,哪裏受得起。」
劉一德將目光從三寸金蓮上一點點拉扯開來,稍一抬頭,正對上老夫人遍佈淚水的臉,頓時呆若木雞。
不知道是因為老夫人的淚水太驚悚,還是她身上那股子桂花油的香氣實在太好聞,直到老夫人掏出手帕溫柔地為劉一德擦臉,他才算醒過神來,整個好似變了個人,滿肚子的壞水沒處倒,干瞪着眼看天,要多傻有多傻。老楊一直防着他再偷,盯了一陣,被他和老夫人鬧出這場戲給氣樂了,沒好氣道:「喝完酒吹什麼江風,還不快回去睡覺!」
老夫人小小咬了一口手裏的油粑粑,用一口沁甜的長沙話溫柔地叫道:「伢子,你叫什麼?」
大概許久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家鄉話,老楊筷子一抖,肥胖的身軀頓時僵在當場,連一個苦力偷走一個油粑粑都沒發覺,輕輕一跺腳,大大方方夾起一個油粑粑遞到他面前,瓮聲瓮氣道:「快吃!」
劉一德頗感意外,只是手比腦袋反應要快,伸手搶過來,惡狠狠咬了一口,老夫人掩着嘴衝着老楊輕笑,「好久沒吃油粑粑,多謝。」
老楊氣沉丹田,用極其正宗的長沙話回道:「莫客氣。」
劉一德斜眼看看老楊,對他生出幾分同情,決定以後不再搶他的油粑粑吃,當然,油粑粑也確實難吃極了。
老夫人嘆道:「您也是起大火才跑出來的吧,真造孽,我家燒得精光,這麼大年紀還得跟着小輩們跑,真是拖累他們。」
老楊一反常態,並未跟老夫人計較這些傷心往事,猛一轉頭,笑得臉上的肉直抖,「您老人家別千萬別這麼想,小輩伺候是應該的,您福氣好得很,是他們沾了您的光。」
眼看老夫人臉色黯淡下去,劉一德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頭,又指指遠處的德山,「您不是問我的名字嗎?」
老夫人笑道:「原來叫一山啊,好伢子,給我做乾兒子吧。」
老楊又好氣又好笑,「他叫一德,外號缺德鬼!」
劉一德瞪他一眼,正要還擊,老夫人比他還不樂意,起身氣咻咻道:「你這個人怎麼能仗着年紀大欺負人家小伢子呢,我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婆他都肯照顧,怎麼會缺德,哪個取的這種外號,怎麼能這麼糟蹋人!」
劉一德平生最愛聽人家夸,改換了姿勢,雙手拿着油粑粑啊嗚啊嗚地咬,一邊欣賞老楊吹鬍子瞪眼的美景。
老夫人把手伸給劉一德,「走,一山,我請你吃米粉,氣死他!」
劉一德哈哈大笑,顧不得糾正稱謂,連忙起來扶住老夫人,把手裏不要錢的油粑粑又舔又親,吃出了千般花樣。圍觀的人大多眼饞這不要錢的油粑粑,根本沒人來幫老楊,哦嚯哦嚯瞎起鬨,老楊無言以對,沖兩人的背影咬牙切齒揮舞長筷子。
碼頭亂成一團,長順一轉眼就啞了嗓子,手忙腳亂指揮大家搬東西,劉鈎被一幫膽大的姑娘媳婦圍住,在調笑中溫柔回應,假作脫身不得,他穿的白衫子和蔥白的臉可沾不得半點灰,沾了灰就不漂亮了。
長順知道他又想偷懶,氣得直跺腳,讓妻子水藍照看,自己去跟船東結了帳,將重要的東西收進褡褳里背在身上,恨恨看了一眼劉鈎,湊近水藍冷笑道:「你得慶幸跟了我。」
水藍忙得滿頭大汗,看着沒事人一樣的劉鈎,苦笑連連,低頭不語。長順給她擦擦汗,嘆了口氣,接過她手裏的行李箱往上走,水藍微微一愣,加快腳步拍拍他肩上的灰塵,依舊低眉順眼跟在他身後。
船剛開走,另外一艘船又來了,老遠就熱熱鬧鬧敲着鑼鼓,苦力們激動起來,揮舞着雙手大笑,「慶班子來啦!」
長順定睛一看,立刻變了臉色,搖搖晃晃退了一步,差點往下蹲坐在地,水藍迅速將他撈起來,低聲道:「別着急,船到橋頭自然直。」
長順自覺有些丟臉,連忙推開她站起來,咬牙切齒道:「他們肯定是得了什麼風聲,想跟我們打對台!」
水藍苦笑道:「現在兵荒馬亂的,能活下來就不易,誰有那個閒心打對台。」
說話間,劉鈎逃出女人的包圍圈,帶着一張紅通通的臉跑下來,揮舞着拳頭氣呼呼道:「慶班子這是什麼意思!」
水藍擋住他的拳頭,瞥了長順一眼,又迅速收回手,退了一小步,強笑道:「你們男人怎麼比女人的心思還重,慶班子也算我們的同門,怎麼可能來找麻煩。」
兩個班子確實都是德字號班,雖說從來不會同時同地排場,同門之誼在明爭暗鬥中已消失殆盡,慶班子有當家花旦小芙蓉,其他人也得力,名頭要比德順班響亮得多,而德順班一直青黃不接,要不是近兩年年有劉海哥的名頭撐着,所有人早就回去作田種紅薯。
船頭一個素麵朝天的鵝蛋臉姑娘擺出架勢,妖嬈地唱,「我這裏將海哥好有一比……」
苦力們齊聲唱道:「你把我比作什麼人囉……」
鵝蛋臉姑娘嬌羞地笑道:「那就看你們幫不幫忙囉!」
苦力們齊聲大喊,「幫!」
鵝蛋臉姑娘手一揮,唱道:「我把你,比牛郎,還差幾分吶!」
苦力們哈哈大笑,扯着脖子吼道:「那你就快點上囉……」
鵝蛋臉姑娘掩着嘴咯咯直笑,將旁邊一個圓臉姑娘拽出來,圓臉姑娘把柳腰一叉,粗着嗓子唱道:「那你們就要舍點本吶……」
笑聲中,慶班子的班主李慶從船艙李慢慢踱出來,老遠看到長順,眯縫着眼睛愣在當場,迅速扭頭準備避開這個尷尬場面,鵝蛋臉姑娘迅速擋在他面前,沖他微微搖頭,李慶輕輕嘆了口氣,又徐徐回頭,帶着滿臉假笑沖長順抱拳。
長順一直死盯着他,看他這個表現,倒也知道此事怪不到他頭上,擠出笑容,慢慢抬頭抱個拳。在船頭唱戲的圓臉姑娘還當是自家人,樂顛顛地揮舞手臂,「你們好你們好,我是慶班子的胡桃。」
李慶太陽穴突突作跳,咬牙低聲道:「這是德順班班主。」
胡桃還在學師,平日難有機會上台,今天一場戲唱得應者雲集,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哪裏能看到他一臉慍怒,還以為自己禮數不周冒犯了人家,笑得更加歡樂,「順班主您好,我是胡桃!桃子的桃!」
她還想介紹旁邊的鵝蛋臉姑娘,大名鼎鼎的小芙蓉,這才發現小芙蓉已經躲進角落,凝神注視着水面波瀾,笑得無比惆悵,連忙樂呵呵道:「師姐,別着急嘛,到了呢!」
小芙蓉抬頭沖她笑了笑,「是你着急做我家小媳婦吧!」
胡桃臉紅了,鼓着腮幫子叫道:「才不是!才不是!」
劉鈎自認這張臉到處吃得開,不至於被人忽視,特意往前走了半步,倨傲地等待胡桃誇張的驚叫。
德順班的人對劉鈎那點德性了如指掌,而德慶班的人則在船上糗胡桃,船內碼頭上頓時鬨笑聲一片,胡桃是個一根筋到底的腦袋,應付不了小芙蓉和班裏的人,轉頭見長順沒啥表示,還當自己表現得不夠熱烈,揮出一個裊裊娜娜的手法唱道:「順班主好咧,慶班子的胡桃向您問好咧!」
劉鈎一張臉脹得通紅,冷哼一聲又刻意進了半步,準備給這個不長眼的小姑娘最後一次機會。
水藍撲哧笑出聲來,向前跨一大步,擋在長順面前接了這個茬,「你好,我是德順班水藍。」
胡桃用雙手做了個喇叭大叫,「水藍姐好!」
眼看她就要掉下水,李慶忍無可忍,拎着她的衣領將她倒拖回來,扔給後面笑翻天的一干人等。
劉鈎沒了指望,扭頭就走,又被一群姑娘媳婦圍個水泄不通,這才得到一點安慰,剛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看了一場好戲的劉一德就拼命擠了過來,大概是看劉鈎一身漿洗得無比挺括的白衫子不順眼,非常順手地將滿手的油擦在他身上,嘿嘿笑道:「兄弟,以後多多關照。」
劉鈎瞪眼看着衣服上的油印子,怒吼道:「誰跟你兄弟!」
劉一德哈哈大笑,撲上去抱住他,將嘴上的油也順便在他漂亮衣服上擦了個乾淨,「老夫人剛認了我做乾兒子!」
劉鈎初來乍到,不敢真拿他怎麼樣,高高舉起拳頭,果真招來兩個好心姑娘的勸架,劉一德見好就收,將他推進女人堆里,直奔碼頭。
劉鈎好不容易掙出女人的包圍,做了個漂亮的捋袖子姿勢,還想再追兩步,免得給姑娘媳婦們瞧不起,人群里傳來老夫人的呼喚,順坡下驢,扯着嗓子千迴百轉地答應一聲,連忙轉頭循聲而去,在心裏將這個不長眼的小警察罵得狗血淋頭。
眼看着船已到岸,長順不好再僵持,拱手賠笑道:「慶師弟,別來無恙。」
李慶看了看滿碼頭的箱子,是個剛剛到埠的架勢,心涼了半截,垂頭喪氣道:「長順師兄,別客套了,如果不是到處打仗,我也不會到常德來。」
確實也用不着客套,現在兵荒馬亂,能搭台的也只有常德一個城而已,兩人相對嘆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寒暄話語也沒力氣再說。
長順怏怏轉身,胡桃從船上蹦下來,笑吟吟道:「慶班主,常德城這么小,兩個班子都在這,我們要怎麼唱呢。」
這還真是蹬鼻子上臉了!長順猛一轉身,眼珠子瞪得快掉下來。李慶賠笑道:「師兄別往心裏去,胡桃就是個二愣子脾氣。胡桃,這是班主夫人水藍,以後叫嫂子,那位是唱劉海的劉鈎,你以後叫師哥吧,以後跟他多學着點。」
大家順着李慶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劉鈎正被兩個膽大的俊俏媳婦堵在最後幾級台階上下其手,滿身狼狽,都微微一愣,鬨笑出聲,算是化解一場尷尬。
借着這陣亂鬨鬨的勁,劉一德乾脆蹲在船頭,一邊看着美麗如花的小芙蓉,一邊觀賞胡桃和水藍的笑容,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長滿眼睛才好。
小芙蓉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終於從飄飄忽忽的思緒里打了轉身,沖劉一德笑吟吟道:「這位警官,你為什麼會在我們船上?」
「我來迎你們嘛,走囉……」劉一德歡天喜地往下跳,樂極生悲,腳剛落地,一口油膩和一口酒氣混雜着直衝頭頂,當場吐得個稀里嘩啦。
胡桃半點不含糊,一雙大腳丫子三兩下蹦上船,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提着一桶水照着劉一德的臉潑過去,將他洗得乾乾淨淨,也將碼頭沖洗得一塵不染。
戲班子幾位爺早已見怪不怪,繼續敲鑼打鼓看好戲,小芙蓉簡直吃了笑果子,前仰後合笑倒在船頭,等李慶從胡桃手裏搶回水桶,劉一德已經趴在碼頭上,連挨了兩桶水的潑洗,乾淨是乾淨了,可全身上下沒剩下一塊干布,哭都哭不出來。
小芙蓉顧不上講漂亮,帶着氣壯山河的笑聲蹦蹦噠噠下了船,擺出一副袖手旁觀的架勢,湊近看了一眼劉一德,捂着嘴吭哧兩聲,蹲在一旁捧腹大笑。劉鈎久聞小芙蓉大名,安頓好老夫人,也衝下來湊熱鬧,第一次見着這麼像芙蓉花的燦爛笑容,看得眼睛發直,水藍斜了他一眼,笑容略微發苦,默然站到長順身後。長順早知小芙蓉的厲害,如臨大敵,眉頭擠成了深深的川字。
雖說來往客人多,美人兒一次來這麼多位還真少見,苦力們擠在一起呆若木雞,跟着小芙蓉不知所謂地哼哼哈哈笑。長順醒悟過來,拉了身後的水藍一把,低聲道:「租了誰家的屋子?」
這可是劉鈎得意之事,自然不容他人搶功,他立刻湊上來,笑道:「文條巷,離劉海哥的絲瓜井最近。」
長順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這個敗家子,住城裏什麼都貴。」
劉鈎嗤笑一聲,「有絲瓜井的劉海哥保佑,我們還怕賺不到錢。」
長順怒道:「說得輕巧,賺錢哪有這麼容易!」
劉鈎得意洋洋地笑,「你不容易,我容易就行了。」
眼看長順又要發怒,水藍連忙拉住兩人,「快走吧,母親還在上面等着呢。」
長順和劉鈎這才偃旗息鼓,鼓着眼睛看慶班子的人出糗。
中秋將至,江水帶着幾分徹骨寒氣,劉一德這回才真正酒醒,渾身打着哆嗦,捶地大罵,「你們這群不長眼的東西,也不看看爺爺我什麼身份,敢這麼戲弄老子的人還沒生出來呢,都乖乖跟老子過來賠禮道歉,否則這事沒完!」
李慶一腳將胡桃踹到小芙蓉身邊,點頭哈腰道:「警官,真對不住,胡桃不懂事,是我沒管教好,這事怎麼辦您儘管開口。」
自己的人犯了事,李慶沒有不管的道理,不過長順從小就認識李慶,知道他這人一貫自私冷情,只有推脫,決不可能攬事情上身。長順看出胡桃的愣勁,也看得出李慶對胡桃的護衛之心,更清楚劉一德不好惹,跟水藍遞個眼色,一把拽住呆傻的劉鈎,帶着所有人匆匆離去。
小芙蓉走南闖北多年,自然不會被劉一德唬弄過去,等笑夠了才撐着胡桃起身,擰了一把胡桃那張苦瓜臉,笑吟吟道:「警官先生,您家住哪兒,我們先送您回去再好好賠罪,這裏風大水汽重,鬧病了可就不好了。」
劉一德頗為應景地打了幾個噴嚏,悻悻然起身,一腳踹向李慶,腳底一滑,又跌了個四腳朝天,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看有名的缺德鬼出醜真是大快人心,不但沒有人來幫手,整個碼頭頓時鬨笑聲掌聲雷動,比過年過節還要熱鬧。
李慶哭笑不得,回頭一把拽住胡桃辮子,惡狠狠道:「趕快賠禮道歉,把人送回去!」
小芙蓉忍着笑扶劉一德起身,嬌滴滴道:「警官,實在對不起,我跟妹妹送您回家吧。」
劉一德自認今天出門沒看黃曆,捂着屁股不敢再作祟,一邊給胡桃飛眼刀子,一邊給小芙蓉明明白白送秋波,忙亂中終於離開碼頭,得到苦力們此起彼伏的噓聲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