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這話說得聲音大了,連前面走的柳泰也不禁聞聲回頭看了一下。鳳舞一把拉住她,看了看左右無人,低聲道:「你說話小心點,隔牆有耳。」
飛龍看了看柳泰,似乎在停住腳步豎起耳朵想聽什麼,也忙收斂了些,不再說話。
天梯說長不長,從下面上來一級級審核,自然就慢。從上面下來,只是一路直行到底,不多時,便已經到了帝都。
鳳舞問柳泰:「你現在住在哪裏?要不要去你那裏說話方便些?」
柳泰點了點頭,三人穿街走巷,過了好久,才拐進一條小巷裏,走入一間小院。那小院原來似乎也甚雅致,只是如今花木枯乾,野草叢生,顯出一幅破敗的景象來。
柳泰叫了半日,才見着一個甚是村氣的婦人蓬頭垢面地跑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把破掃帚。柳泰怒喝:「叫了半天不見人,你死到哪裏去了?」
那婦人直楞楞地道:「灶下在生着火呢,我忙得哪顧得過來。」
柳泰欲待發作,又恐再讓她頂上一句更下不了台,只得擺擺手道:「算了,快去準備酒菜,今日有客。」
那婦人冷笑道:「準備酒菜,說得輕巧?錢呢?」說着,伸手向柳泰一攤。
鳳舞見那婦人一股的市井之氣,又見柳泰又氣又惱,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一個錢不,皺了皺眉,伸手取了一綻銀子扔過去道:「你先下去罷!」
那婦人收了錢,哼了一聲,扔下掃帚便出去了。
柳泰尷尬地打了兩聲哈哈,欲待解釋,鳳舞卻是懶得聽,只是道:「咱們先進去吧!」
柳泰方才在南天門的一絲兒自負,在進入這個破落的庭院時已經全然不見了。只得嗯了一聲,引着二人進去。
大廳中倒也打掃得乾淨,只是未免乾淨得過份,從牆上的舊痕來看,似乎這廳中原有的字畫家具,都已經全部不見了,只留下幾張笨拙的木椅和一張木桌子光禿禿地擺在那裏,再無他物。
柳泰又直着嗓門叫了半天,才見着一個老僕巍顫顫地過來,倒了三杯清茶。
飛龍不由地皺眉道:「你怎麼把日子過成這樣?剛才那女人是誰?」
柳泰癱在椅子上,自己先大口地將一杯茶喝得精光,這才嘆了一口氣道:「世態炎涼啊!想當年我初到京城投親,這上來想與我攀交情的人,前面巷子裏日夜排隊都挨不上。到如今這世人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冷,哪還有人管你冷暖,管你死活?能當的能賣的都弄光了,所有的姬妾侍從,我養不起,也都跑光了。如今只剩下一個老僕,那個女人是自己跑過來的,發神經硬要說和我共患難,天天吵着要我給她一個名份。笑死人,她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去。」
鳳舞和飛龍不禁面面相覷,鳳舞長嘆一聲,心中暗想,凡是看見過宸帝的人,看到柳泰都會承認血緣在兩人之間的關係。可是見了柳泰如今這個樣子,莫說是宸帝不願意認他,便是換了自己,對着一個如此相象自己的人,如同照鏡子一般,照見的只有衰老、墮落、猥瑣,照見一個活在底層慢慢腐爛下去的人。承認這個人是自己的血脈,是否也是要表示承認這種衰老、墮落、猥瑣和腐爛也是自己遺傳中的一部份,承認自己的身上,也是否潛伏着這種令人憎恨的品格?
鳳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宸帝,宸帝是世人心目中的神。
莫說宸帝本來就是個極為無情的人,單就柳泰自己本身來說,他這一生,都休想得到任何人的承認。
柳泰不知道從哪裏掏了一瓶酒出來,笑道:「這裏還有一瓶酒,我們先喝着吧?」
鳳舞心中厭惡,不露聲色地道:「我不喝酒的,你先喝吧!」
柳泰也不客氣,仰頭咕嚕嚕地大口喝了一會兒,望着院外的枯草,長嘆了一口氣:「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過親人,也從來沒有過朋友。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我的母親柳夫人,她認識宸帝的時候,他才十二歲……」
鳳舞與飛龍聽到此處,兩人不禁交換了一個驚奇的目光。飛龍方欲開口,鳳舞忙做了一個止聲的動作。
就讓柳泰在這酒精的催動下,把該說不該說的一切,都說出來吧!
柳泰在這帝都中,已經存在很多年了,若不是一年一年的失望到了絕望,若不是今天南天門喬若卉的羞辱,若不是對於飛龍身份的震驚,他今日也未必會借着這一瓶酒,說出藏在他心中一輩子的話。
他以為宸帝一輩子都不會認他的兒子,而今,他卻看到了一個例外。原來,他的父親不是不認兒女,只是不想認他而已,那一種絕望,將他沒頂。
他仰頭再倒了幾口酒,這才又開始說了:「那一年,父親十二歲,母親十五歲。父親是個野孩子,而母親是一個浣衣女,他在街上被人打,打得遍體鱗傷,母親偷偷地把他救回來,為他治傷。亂世里兩個孤兒就這樣相互扶持着一起長大。過了一年,母親十六歲了,也是女孩子該嫁人的年齡了,她誰都不嫁,只想嫁給那個永遠昂着頭,被人打得半死也不低頭的男孩子。於是他們在郊外,拜了天地。柴房是他們的新房,他為她編了一個花環,算做新娘子的全部打扮……」
聽到這裏,他又停下了,飛龍忍不住問了一聲:「後來呢?」
柳泰的眼睛,毫無焦點地看着前方,茫然地道:「後來?後來呢?哦,後來,他要走,這個鎮子太小,而他雄心萬丈。他說,等他出人頭地,他會回來接她。於是,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他出來闖蕩江湖,那是男人的事業,男人的追求。於是,她獨自在兩人住過的小木屋裏,等啊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夜色中飛龍似乎看到了遠方,那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子,在那個一無所有的小木屋裏,一天天這樣,永遠地等候,等候那個去了遠方的人,是否有一天會想到回來?
她不禁問了一聲:「她有沒有等到他回來?」
柳泰輕嘆一聲:「後來,他終於回來了……」
飛龍不禁鬆了一口氣,待要開口,卻聽得柳泰冷笑一聲:「可是,她卻已經等不到了。」
飛龍駭然問:「為什麼?」
柳泰閉上眼睛,兩行淚水緩緩流下:「她死了,死於難產。」
飛龍問:「那個孩子就是你?」
柳泰漠然道:「是的,是我。我是個不祥的人,一出生就剋死母親,又終生被父親嫌惡。」他緊緊地咬着牙:「他連看我一眼都不屑,連抱我一下都不肯,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難道我生下來就有罪嗎?他恨我剋死了母親嗎?我本來就不應該出生,不應該活着,更不應該活這麼久?」他面對着黑夜,雙膝緩緩跪下,嘶聲道:「我為什麼還要在這個地方,受着這樣的羞侮,為什麼還要呆在這裏,一天天地腐爛下去。我只是想聽到他承認我是他的兒子,我只是想親口叫他一聲父親。只要有這一刻,我就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就敢閉上眼睛,有臉見我那受苦受難,早亡的母親了!」他抬起頭來,看着飛龍的神情時,是一種溺水的人,看着唯一一根稻草似的極度渴求,他的手絕望地向上伸去:「哪怕,哪怕不是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只要一紙文書也行。哪怕他不能接見我,讓我遠遠地看他一眼也行!你能不能幫我,能不能幫我?」他的聲音,變成一種小獸似的嗚咽之聲,在夜空中聽來,寒慘慘地令人渾身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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