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街歸去暗無人,飄搖密雪如花墜。
束陽國盛京,皇城禁掖門前的長慶大街上,無論左近亭台,還是遠方樓閣,都被皚皚積雪妝點得瓊姿秀美,一群童子在雪地里嬉戲,繞着偶然穿行而過的轎子奔跑追逐,捏起雪球互相擊打,脆稚的叫聲此起彼伏,難得在如此深冬,依然一派和樂昇平的景象。
童真的歡笑聲飄過禁掖門,往皇宮裏傳沒多遠,漸漸被巍峨的宮牆消弭。
集英殿即便重檐素裹,勾角瓊花,亦不減莊嚴肅穆,這座殿宇是三年一度舉行貢舉殿試、策賜進士的場所,大殿內鴉雀無聲,只聞袖絛拂案筆行紙上的微沙之音。
束陽國皇帝衛慕提德坐在高台鑾座上,雙肘擱在龍椅扶手,十指交握,靠着椅背,他面容端正,眉峰密濃,便是閉目養神,沉鬱面容上也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寶階下五張書案一字排開,案後皆有一名衣飾華貴的年輕男子在奮筆疾書,腰側俱懸着金絲絡明珠徽龍佩,龍佩的玉質不是碧翠,而是赤翡,佩心赫艷如火,鏤空雕成字樣。
在這五人身後丈遠處,各立着兩名侍候筆墨的宮中內侍,一個個訓練有素,含胸斂手吐納無聲,只神色俱緊張得很,連眼也不敢多眨,時刻關注着主子的需用,間或小心翼翼地上前,補墨遞紙,溫水斟茶,完了屏息退回丈外,一來一回之間,連最輕微的衣袂窸窣聲都不曾帶出,生怕稍有不慎,便會影響到當中哪位主子的思緒。
插在鼎金爐里的一炷更香,煙氣如絲,飄緲而上,漸燃漸短。
衛慕提德不為人察地微微張眼,兩縫目光往階下掠去。
在皇帝親掌國政大權,無需通過聯姻方式籠絡權臣將相的朝代,得以進入後宮的女子,多是經過層層嚴苛篩選出來的絕色美人,而能進一步被立後封妃者,更非國色天香莫屬,束陽國自不例外,在座五位承傳了各自母親美貌的皇子,長相一個賽一個清華俊美。
坐在案首的是大皇子玄良,為德妃鄭氏所出,時年二十有四,生得清骨文質,秀美比竹,性情溫順謙恭,少有與人發生爭執,偶被哪位皇弟頂撞冒犯,也是一笑置之,此刻他眉心輕皺,對着卷子專注入神,時而仔細斟酌,時而下筆無歇。
次案是二皇子玄成,貴妃林氏之子,比玄良小一歲,顏面俊逸過人,城府深不可測,平日慣于謹言慎行,便眼下答卷,也是先深思熟慮,再徐徐落筆,每當寫完一章,又定反覆回顧,統觀全局,凝神細思,將可能遺漏的地方逐一補全,務求言清理明,面面俱到。
再來便是三皇子玄韜,賢妃王氏所出,較玄成晚生數月,宇顏英振,鳳目飛星,頗有幾分乃父雄風的樣子,嘴角常含一抹誚色,此刻似胸有成竹,碾毫蘸墨,思如潮湧。
四皇子玄雋年少早殤,並不在列。
是以坐在第四案的是五皇子玄闌,與玄雋同母所出,乃已故皇后郭氏的嫡子。
和在座幾位兄長相比,年方二十的玄闌神態份外舒然,他似不覺殿內風雲暗涌,亦不覺這場殿試與命運攸關,直如置身自個府中書房,一時閒來無事,隨手賦篇治國文策,針砭時弊,直接胸臆,無不一蹴而就,寫完也不回顧檢視,將卷子撂在一旁,只得寥寥數頁,勝在那筆楷書如行雲流水,便如他名傾天下的絕美容貌一般,妙綺無雙,端麗無匹。
末案是六皇子玄明,端妃楊氏之子,十七有餘十八未及,生性天真率直,喜言愛笑,偶有頑劣不羈,這時卻是隱然不耐,撇下只寫了一半的卷子,頻頻左顧,想看旁邊的玄闌在做什麼,過會兒又以手撓背,撓完無事可做,便挾筆支腮,臉上寫滿百無聊賴。
衛慕提德不動聲色地看完,再度緩緩闔起雙目。
高台下,閒着的玄闌一時意興,執筆在試卷末端勾畫了一朵墨蘭。
最後一截灰燼無聲墜落,更香裊裊而滅。
伴侍君側數十載的王禹元隨即走下台階,恭恭敬敬地收走五位皇子的答卷,在皇帝身邊侍候過大半輩子,長期奴顏卑膝的生涯使得他眉眼耷拉,背部微為佝僂。
其餘內侍也陸續上前,有條不紊地撤下案桌。
不消片刻,大殿便恢復了平素的明淨曠闊。
諸皇子齊齊向皇帝行禮退出。
甫跨出殿門,排行最小的玄明便如籠中鳥終於脫困,施展手臂,大伸懶腰。
「總算出來了,坐了那麼久,差點沒把我憋死。」
二皇子玄成從他身邊經過,笑着拍拍他的肩。
「你一向坐不住,今兒確實難為你了。」
走在最前面的大皇子玄良回過頭來,朝眾人抱了抱手,微笑道:
「諸位皇弟慢走,我先行一步,去翠安宮給娘娘請安。」
「就大皇兄你最孝順,去吧去吧。」玄明笑啐着朝他揮揮手,然後挨到玄闌的身側,「會仙樓新進了幾埕陳年百花釀,趁着這冬雪光景,五哥可有興趣與我同去喝兩杯?」
玄闌玉面含笑,隨手掬起一把雕欄上的積雪,又撣手散去。
「這雪有了,酒有了,惟獨還缺一樣天下尤物。」
「你想要綠衣侍琴還是□□添香?會仙樓里司飲的尤物可多了去。」
玄闌忍俊不禁,掩唇輕咳了聲,應道:
「此尤物非彼尤物,我指的那一樣,有位石湖居士曾特地為其作譜,在文序里寫道,稱之為尤物,無論智愚賢不肖,世間莫敢有異議。」
隨行在旁的玄成聞言側首,深沉不露的俊容略展笑意。
「五皇弟所言的尤物,據聞阮居正的二兒子阮洗玉也是愛之成痴,去年曾花重金購入數抱名品,育在城西一處別苑,聘有專人侍培,聽說今冬絕色生香,韻致正好。」
玄明一聽,得意地朝玄闌眯一眯眼。
「我雖不知你倆打的什麼機鋒,不過提到尤物,阮家那位美名在外的四小姐阮明璫,我可是親眼見過的,改日你倆見了便知,果真是名不虛傳啊名不虛傳。」
走在玄成另一側的三皇子玄韜掀了掀眉,沒接玄明的打趣,卻是對玄成道:
「那阮居正新晉為右相,最近在朝中也算是風頭無兩。」
「可不是麼。」玄成笑應一句,轉而對玄明道,「我差點忘了,阮居正的小兒子阮鳳池不是素來與你交好?他二哥阮洗玉近日頻頻在別苑設宴,你竟不曉得麼?」
玄明眉頭一皺,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你們說的尤物不是女人,而是那樣物什,鳳池前幾日確曾邀我去他家別苑宴飲,我不耐煩到時還得應酬阮洗玉招徠的那群酸儒,把他給回了。」
玄成聽了笑笑,將目光調向玄闌,說道:
「五皇弟若對那尤物真感興趣,倒是不妨與六皇弟去阮家別苑賞玩一番。」
玄闌同樣漾起笑顏,兩泓眸波深處如清淵淨雪,與玄成對視。
「二皇兄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也是同道中人?」
「我俗務纏身,便眼下回去還得陪良娣回左相府省親,哪有五皇弟的閒情逸緻。」
「都說能者多勞,二皇兄貴人事忙,那是在所難免。」玄闌溫聲不改,笑顏依舊,根本讓人聽不出他語氣中的那一抹是不露痕跡的揶揄,還是虛懷若谷的誠摯。
玄成未及答話,熠目泛着暗輝的玄韜已忍不住插嘴。
「那阮居正一貫謹言慎行,行事但求中規中矩,在朝中誰也不願開罪,為人處世中庸之至,實在讓我看不上眼,這等只會和稀泥的渾人,五皇弟又何必與之結交?」
玄闌笑容一深,隨聲附和。
「三皇兄說的是。」
阮居正自入朝以來,不管朝上朝下,始終保持中立,玄韜之所以對他頗有微詞,多半是因他沒有投其所好,若阮居正有意歸附三皇子,玄韜必然樂得將他收歸麾下,偏偏阮某不識相,態度含糊,數度迴避,沒有立場分明地站到三皇子的臣屬隊列中去,那自是不討喜。
至於玄成,他原是前左相游希清的女婿,與游希清之女游從玉青梅竹馬,兩人成婚甚早,情深意篤,可惜婚後沒幾年,二王妃便因難產而香消玉殞,玄成痛失元配,多年來一直沒娶繼室,後來游希清病逝,由梁丘頂上左相之位,升任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同年玄成納梁丘女兒為良娣,位份僅次於虛懸的王妃之下,他再次成為當朝左相的乘龍快婿。
不但如此,玄成對新任右相阮居正的動向似也了如指掌,如此費心機,斷不會無所求,許是早存了拉攏阮居正的打算,只沒想到阮居正這麼快就被提為右相,日後與他岳父梁丘在朝廷上定然互為掣肘,這一點大概令玄成有所忌憚,暫時不願輕舉妄動,那些讓玄闌無妨去阮府行走的說話,或藏着幾分試探,想看看玄闌對阮居正是否也有籠絡的意向。
「按說阮居正確有幾分能力,辦起事來滴水不漏,讓人難尋錯處,可即便如此,依我所看,他渾身上下也沒甚特別出挑的地方,論才華見地更是不及六部的幾位尚書,不明白父皇為何偏偏提了他,讓他出任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的右相一職。」
玄成等了片刻,見玄闌閒庭信步,無意再開口,他心中不想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便順着玄韜的話應和一番,玄韜聽聞,目光爍亮,頗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
「還有阮居正的二兒子阮洗玉,雖說是進士出身,憑真才實學考取的功名,可至於才高到父皇年年給他官升一級麼?反倒是他的大兒子阮尋芳,駐邊抗敵,五年有餘,一直不見父皇怎麼提拔他,歷來都是一旨褒獎打發了事,那阮尋芳至今還只是一名偏將。」
「這點我也想不通。」玄成附議,轉眸望向玄闌,「五皇弟你覺得呢?」
玄闌笑容復現,閒閒地再掬一手雪,任雪花從指間隨意墜落。
「父皇一向深謀遠慮,用人考量周詳之至,哪是你我想得到的。」
玄明在一旁聽久了,大覺無聊,對幾位兄長份外不滿。
「那捲子寫得我頭疼萬分,好不容易出來了,你們還嘮叨個沒完,真要氣死人,我可不陪你們了!」說完一甩袖子,大踏步前行,把餘人通通撂在後頭。
兄弟幾個見他如此性急,不禁相視而笑,一時誰也沒再多話。
不消片刻,一行人出了承和門,除了玄韜是騎馬過來,其餘登上各府守候多時的轎子,待抬出宮門,終於分頭散去。
皇城外的長慶大街上,那群童子似不知疲倦,依然生龍活虎地奔跑嬉戲。
少頃,一名穿着台諫官服的秀美男子從禁掖門裏快步出來,走到大街上,張眼望了望,招手喚來相熟的童子,遞上一張紙條與幾枚銅錢,附耳交代兩句,童子邊聽邊連連點頭,年輕男子吩咐完畢,轉身匆匆返回皇宮,那童子便撒腿往街西的方向跑去。
跑到浚儀橋時,小孩兒好奇心重,偷偷打開攥在手心的紙條瞄了眼。
一句話映入小小的眼帘。
「帝命諸皇子直言文治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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