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排練廳到後台需要經過一段沒有燈的走廊,並不長,然而有一個小小的轉彎。光線從前後的大門湧入,在無法交匯的轉角留下晦暗的一隅。舞台上演出的聲音,轉了幾轉傳出來,便只剩下幾縷餘韻,被候場的表演者們嘈雜的人聲所湮沒。
校園歌手大獎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江海不是來參加比賽的,他也並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朋友的樂隊作為表演嘉賓演唱壓軸曲目,結他手生了急病,於是他被抓來救場救急。他的行李已經收拾妥當,不日即將動身回去家鄉,想來這是在北京的最後一次演出了,他便沒有推辭。
「真的決定走了?」朋友倚在牆邊,打探地問。
「嗯。」江海低頭調着琴弦,輕輕應了一聲。
「啟珊呢?和你一起回去?」
「她不走。」江海依舊沒有抬頭,「我們,沒什麼關係了。」
「啊……」朋友意識到自己後知後覺,一時無語。
在尷尬的沉默中,細弱的歌聲自舞台上飄來,一個婉轉的女聲輕柔地唱着:
「曾經歡天喜地,以為就這樣過一輩子,
走過千山萬水,回去卻已來不及。
曾經惺惺相惜,以為一生總有一知己,
不爭朝夕不棄不離,原來只有我自己。」
江海想起數月前寒冷的冬夜,啟珊在滿天飛雪中撲入他懷中,他擁住抽泣的她,好像抱緊全世界。然而轉瞬皆成雲煙,原來只有我自己。
他不知道是誰先選擇了放手,是他,還是啟珊;又或者,雙方都沒有了堅持下去的信念和理由。
哪一段感情不曾歡天喜地,惺惺相惜?大三那年暑假,他們決定一起回去江海的家鄉白沙鎮,那裏交通不便,要先從北京乘將近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到儋化,然後搭乘前往峂港的長途大巴,在途中某個叉路口下車,會有當地人的電動三輪車將他們拉去白沙鎮。
啟珊並不覺得周折,她也曾和父母去過其他城市旅行,聽着江海的敘述,只當這是一次兩個人的甜蜜假期。然而三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對於她而言似乎過於顛簸,為了不去那個氣味沖天的廁所,啟珊喝水不多,抵達儋化時有些輕微的中暑。穿過溽熱的站台,南國潮悶濕熱的空氣中似乎能滲出水來,她更覺呼吸不暢,臉色青白,出了站便在路邊吐了一氣。
江海放棄了當天趕回白沙鎮的計劃,找了招待所安頓啟珊住下,然後出門去附近的藥方買藿香正氣水。啟珊想要衝個涼,打開花灑,裏面只有涼水。她將旋鈕擰到盡頭,希望能流出一點點溫水來。等待時用了洗手間,起身要衝水,卻發現在馬桶把手上蹲坐着一隻小青蛙。這青蛙和北方見慣的不同,脊背是淡青色的,隱約透出一層金色,下巴一鼓一鼓,黑眼睛在淡色身體上越發分明。水箱蓋半開着,裏面似乎浮着一層白色的泡沫,啟珊想明白後,全身打了個冷戰,嫌惡地揮手,想把青蛙嚇走。它果然高高跳起,但正好彈在她的臉頰上,細小的爪尖冰涼滑膩。啟珊驚得大叫。
江海回來時,看到淋浴噴頭嘩嘩地滋水,啟珊在揮手尖叫。他以為是水龍頭發生了故障,連忙過去檢查。啟珊從身後抱住他,輕聲抽泣。江海知道原委後哭笑不得,他反手將女友攬在懷裏,拍着她的背,低聲安慰。
在他向啟珊描述一路的行程時,她還有一些嘗鮮的興奮,說自己之前和父母出遊,住得是千篇一律的大賓館,看不出城市和城市的差異,現在看來,即使是江海平素認為不錯的招待所,對於啟珊而言,也的確是簡陋了一些。
「這一路你辛苦了。」
啟珊閉着眼睛,微微搖頭,「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是好的。」
然而啟珊沒能和他一同去白沙鎮。當晚她發高燒,數天不退。多虧好友齊翊的媽媽在市委工作,找到一家大醫院讓她住下調養。啟珊和家裏通話時並沒有訴苦,然而語氣中帶了哭腔,被敏銳的母親問出了實情。啟珊的父親立刻飛往儋化,待女兒燒退便將她接回北京。江海在機場送他們,啟珊的父親言辭冷淡,虛弱的啟珊依依不捨,不住地回頭,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回到白沙鎮家中,母親問起說好要同來的朋友哪兒去了,江海不想作答,推了自行車,一路騎到河邊。黃灰色的河水緩緩流淌着,在不遠處匯入大海,河面水草隨水漂浮。它們的根扎在河底,無法離開生長的土地,也無法決定自己漂流的方向。
江海想起阮清梅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話,「你的小女朋友太精緻,需要時刻捧在手心裏才是。」
難道不是麼,難道他沒有全心全意去寵愛着自己最想呵護的人麼?然而他所能付出的全部,和她所需要的,終究相差還是太遠。
母親的身體狀況並不好,江海打算回到北京便開始找工作,然而似乎應屆畢業生的薪酬,遠比不過他在芒街和東興市場上的收入。興叔當年是鼓勵他讀大學的,不久前見到,還念着阿海是應該做大學問的,然而語氣中也流露出自己年事已高,希望有值得信賴的年輕合伙人繼續幫忙。
選擇似乎並不困難,江海對於樓宇林立人潮如織的大城市並無太多留戀。只是,那一株他想要盡心呵護的花兒,似乎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生長。
江海躊躇了,他想起啟珊霧蒙蒙的雙眼,便無法果斷地作出決定。一波未平,一波復起。在他回到北京不久,忽然被輔導員傳話,旁敲側擊問及他的作風問題,說和他過從甚密的越南留學生阮清梅未婚先孕,江海便在風口浪尖,此事如果不徹底核查,無法堵悠悠眾口,對江海保送研究生一事定然不利。江海謝過輔導員的好意,淡然道:「我沒有做錯,也沒什麼需要解釋的。我本來就不想爭這個資格,誰喜歡就拿去好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得知此事後,啟珊的目光中也寫滿了不信任,面對江海的否認,她疑惑不解,「那你為什麼不和輔導員解釋,你為什麼就放棄了保研的資格?」
江海沉默,這不是詢問啟珊是否合自己離開北京的好時機。
「她是不是又和你去了峂港?為什麼每個假期她都跟着你回家?」她神色痛苦,「我真恨自己為什麼那麼嬌氣。」
「我沒想到會牽連你。」阮清梅歉然,她的小腹微隆,三個月的身孕,對身形苗條的她而言並不明顯。
「在哪兒惹的禍?」江海晃着手中的啤酒,沖她努努嘴,「是哪個渾小子不想認賬麼?」
阮清梅搖頭:「恰恰相反,他想和我在一起,我不答應,便說孩子不是他的。」
「既然如此,我陪你去醫院。」
阮清梅依舊搖頭:「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江海大惑不解:「你們女人,都在想些什麼?」
「那個人,他長得很像,很像老怪啊……」阮清梅和江海背靠背坐着,向後仰頭,倚在他肩上,雙眼漸漸濕潤。
「你跟着我們去了那麼多次峂港,為什麼,從來不對老怪說呢?」
「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她淚盈於睫,「他是什麼樣的家世,而我呢,我是一個不檢點的私生女。老怪他從來就不喜歡我,我又何必自不量力去爭取什麼呢?你也不要告訴老怪,好麼?」
「可那個人,終究不是老怪……」江海伸手拍拍阮清梅的肩,「不要讓一個小孩子,背負一種錯誤的寄託,這對寶寶不公平。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妹走錯這一步。」
阮清梅輕笑:「那麼你呢,你告訴啟珊你的決定了麼?」
「怎麼又說到啟珊,你似乎一直……」江海猶豫。
「一直不喜歡她,是麼?」阮清梅笑,「我們是相看兩厭的那種女生吧,她覺得我太招搖,我就覺得她太柔弱。而且,我一直沒有當她是你未來的伴侶。我會和她解釋懷孕這件事,可是,」她頓了頓,「為什麼她不相信你?因為,她已經開始不相信自己了。在她返回北京養病這段時間,一直有人噓寒問暖。」
「承認吧,阿海,」阮清梅起身道,「你們兩個,也不是一路人。」
江海的母親在冬天過世,成哥跑前跑後,幫忙操持後事。他嘆氣:「以後你我哥倆就是一家了,阿嬸過身前最惦記的,就是想看你安定下來成家立業,你怎麼不把北京的小女朋友帶回來見見她?」
江海答非所問:「我想回來峂港,跑邊貿。」
成哥一楞,「那你的小女朋友呢?」
江海反笑:「那貞姐呢?」
「你看我現在這樣子,什麼工都做不長。」成哥搖頭,「她家人非要讓她離開我,也是沒錯的。我們,不是一路人。」
回到北京時大雪紛飛,啟珊在樓下等了好久,遠遠看到江海的身影便飛奔過來,撲到他懷裏。她泣不成聲:「以後你就只有我了,我們不要再爭吵了,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確只有你,然而你除了我,還有太多太多的割捨不下。江海說不出這句話,只能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和我回峂港吧。」他說。
「嗯,我和你去拜祭阿姨。」
「我是說,工作,長住。」
啟珊不解,「難道不能留在北京吧,又有什麼捨不得?」
江海意識到自己在脆弱時,做了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假設,他拍拍啟珊的肩,「隨便說說,當我沒有講過吧。」
隨後的幾個月中,反覆的爭執與和好重重疊疊。當朋友今日問起,江海不知如何答覆,說「分手」二字太冷靜生硬;說「我們不在一起了」又太過辛酸矯情。於是他說,我們沒什麼關係了。果真如此麼?那種關係不是一根可以慧劍斬斷的紅繩,它是彼此滲透在對方生命中盤根錯節、一旦剝離就血肉模糊的糾纏。
然而,除了這樣說,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他調好弦,沖朋友仰頭,「我們合一遍吧。」
男生們略帶嘶啞的嗓音響起: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閒
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
多少男子漢,一怒為紅顏,多少同林鳥,已成分飛燕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戀,愛人不見了,向誰去喊冤
問你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
有了夢寐以求的容顏,是否就算是擁有春天
一曲既了,樂隊準備上台演出。恰好剛剛唱歌的女生選手退場,朋友說:「滿心你唱得真好,一定會得獎的!要不要聽完最後壓陣的表演再走,據說這次的結他手是外請的,彈得很好呢。」
女生笑了:「都是彈來哄你這樣的小女孩的,我趕緊走了,話劇社排練已經晚了。」
她和江海在那道漆黑的轉角擦肩而過,蹭到了他背的結他,琴弦發出一聲低鳴。江海下意識回頭,女生纖巧的背影已經融入出口的亮光中,只剩窄窄一線。
他走向舞台,燈光、音樂、掌聲雷動,這是他在北京的最後一次演奏。
在人聲鼎沸中,他忽然感覺落寞,想起了剛剛飄來的那段旋律,還有清亮的歌聲:
縱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們的距離
縱然說過我不在乎卻又不肯放棄
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再所不惜
失去你卻失去,面對孤獨的勇氣
曾以為不棄不離,走過千山萬水,原來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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