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愛入局 第二章卸肋之將行局2
天高雲淡，沿途綠樹成蔭。
以單肩斜挎着背包的雙晴悠然前行。
湖藍色七分袖的心形領t恤和修身牛仔褲，束着馬尾的濃密發梢斜掠纖細頸後，灑脫身形被陽光在地面拉出幽靜無聲的一截影子，她邊走邊專心翻着手中書頁，完全不受周圍環境影響，也絲毫不察自己正被馬路上一再呼嘯而過的車輛遠遠拋在後面。
倏忽之間，後視鏡里的身影已經縮成一個小黑點。
開着車的寇中繹神思微為恍惚，只覺世事何其荒謬，那個年輕的陌生女孩不期然與他往同一個方向，無非是誰比誰快一步，誰比誰慢一點，而坐在他身邊的親密戀人卻很快就會與他分道揚鑣，從此不相來往。
如果幸運，也許這只是一次不應該發生的波折與錯過，若干年後兩人或能重逢，甚或，還能再續前緣，但更大的可能，時光就象這輛永不停歇快速行進的車子，而對方會置換成他才剛在後視鏡里看到的路人，先是面目全非，下一瞬縮成黑點，最後從他的視野里消逝，終此一生，再不復見。
也許，這會成為他往後最深的遺憾，除非，將來的某日，他能夠忘記。
把車子停好在星宇豪庭售樓處前方的空地里，坐在前排的兩人盡皆沉默。
寇中繹垂下眼帘，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抬手熄火。
楊競彤想了想，也解了安全帶。
無言下車，跟在他身後走進售樓處，她遲疑道：「你去辦吧，我在這等你。」
兩人前景未明，她又一分沒出，不好在購房合同上寫一個名字，白占他的便宜。
寇中繹只是點點頭，仍然不說什麼，也不勉強她，大踏步走上樓梯。
二樓擺着四五張圓桌子，此時全坐滿了購房者，或一家親友，人多好參詳，或只得小夫妻兩口子，不時低聲商量，每桌上都有售樓員在解釋公積金、商業貸款及其他合同條款，看見有新的客人到來，也只是熱情而匆忙地問候一聲請其稍候，復又低頭解疑去了。
要找的不是他們，寇中繹的目光掠向財務總監辦公室那扇虛掩的門，隱隱聽聞人聲，似乎裏面正有客人，想了想，他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半倚窗沿，眸光隨意落在室內，漸漸有點出神。
滿座的購房者臉上仿佛都凝聚了一股畢生的渴望，那樣關注而急切，恨不能當即就領取鑰匙入住，惟如此這輩子才能真正心安似的，然而在他們眼內，又有不少人因房價太高卻儲蓄不足所導致的貸款負擔過重而顯得憂心忡忡，買與不買，左搖右擺，始終猶疑不決。
不買吧，一家兩三代乃至以後出生的第四代全擠在陰暗逼仄的老舊居里，轉個身不是碰着四十年前的破損床角就是擦到早已掉灰的牆壁，少年時代已夠不堪，誰甘心長大後再延續和忍受這樣的生活？那也太無能，太失敗。
可真的狠下心買吧，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銀行負債，又會把人壓得整個下半生都喘不過氣來，這輩子就為一套房子打工，那是另一種海水沒頂似的無奈悲哀。
到底從何時起，買房，已經成了維州人的人生終極目標。
苦澀而微微厭惱，要不是為了這個，他和楊競彤也不至於——眉心驟然輕凝，側耳細聽，在嗡嗡不停的嘈切聲中似乎潛入了一道細細的腳步聲，喀，喀，喀，輕輕地，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天生機警促使他作出最直接的本能反應，倏地調首。
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的瞬間，雙晴的眸光被某種波動帶引而迎上一道視線。
那一刻她呆住。
在屋子的另一邊，與她隔着喧鬧的人群，背對陽光灑照的他面容沉如魑魅，擒着她的眸波似滲冰生寒，全身散發出一種旁人勿近的孤家寡人的氣息，與早前在銀行里表現出來的和熙及善解人意大相徑庭。
那一剎她心念電轉，先是意外他在此間出現，然後恍悟為何會與他在銀行遇見，繼而想起自己的無禮舉動，緊接着敏感到此時的他不知為何好像不太友善，她面容一赫，頭一低，就待避入財務總監的辦公室。
「這位小姐，你是不是該排隊？」
突如其來的冷譏帶着讓人無法理解的淡淡的排斥意味，在四周鼎沸的交談聲中沒有引起其他人更多的注意，卻硬生生把雙晴的腳步叫停。
她僵立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咦？雙晴來了？快進來，快進來！」辦公室里一名年近四十、燙着捲髮的女人卻適時發現了她，馬上起身出來。
被動地讓人挽着手臂拉了進去，聽到門扇關上的喀嚓聲，儘管那兩道如芒刺在背的冷嘲眸光已被隔絕在外，她耳後滾燙灼人的燒意也還是久久未退。
古語云六月債，還得快，現在是十月，沒想到會快上加快。
那位田姓財務總監笑容滿面，邊與她親切交談，東問西問，邊遞過來早就準備多時的一份份文件，雙晴就象個嘴角畫着一成不變的微笑的扯線木偶，別人翻到哪一頁，讓她在哪兒簽字，她就被動地拿起筆，依言畫名。
此時門外，有兩桌的售樓員相繼把客人送走。
兩人看見寇中繹背身站在窗前，不需旁人招呼，只以為他和許多購房者一樣，都是事先約好了在顧氏工作的某個相熟職員，以求爭取一個儘可能低的折扣——既以為他是在等熟人到來，那兩名售樓員也就不去打擾他。
趁着人少的這會兒空檔，她們端着茶杯，湊到一桌，竊竊私語起來。
「剛才進去的那姑娘是誰啊？」其中一個好奇問道。
資歷較長的另一位說：「你還沒見過吧？那是大老闆的千金！」
問者大為興奮，「就是那個離了婚的前任生的女兒？」
「沒錯。」
「難怪老田一臉巴結相。」
「她能不巴結嗎？」嗓門被刻意壓低，八卦開始往縱深方向發展，「國慶假期最後那天發生的事你不知道啊？」
「那幾天我剛好請病假，怎麼了？」
「我聽說呀，這個樓盤大老闆自己要了兩套複式，其中一套就是給這位大小姐，另一套本來留給現任老闆娘那邊的什麼親戚，好像是給她父母還是兄弟，反正就是往娘家塞唄，那天大概是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吧，她娘家人浩浩蕩蕩地辦手續來了，哎喲，你可沒瞧見老田那噓寒問暖、打躬作揖的勁兒。」
聽的人咭笑出聲，「你小心別給她聽到，他們把手續辦好了？」
「辦好了才怪！老田剛把合同拿出來，老闆娘大哥的手機就突然響了，也不知對方說了什麼，我就看着他的臉色整個變了，本來還興高采烈的，一下子變得象蒙上了黑不拉幾的鍋灰，接完電話他就陰着臉把自家人從椅子上轟起來，氣沖沖全領了回去。」
「怎麼會變成這樣，那打電話的是誰？」
「那國舅爺的手機漏音，老田那會兒站得離他很近，她私下曾經提過，電話里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老闆娘的，再後來公司里就傳開了，說大小姐有了一套房子還不滿足，跟她爸發橫，把屬於後娘的那套也給佔了。」
「看不出來哪，小姑娘年紀輕輕的還挺有心眼。」
「可不是，你說她那房子早不要晚不要，偏偏人家來辦手續時才說要，真夠狠的。」
「一會她出來我可得認着點兒，別以後外頭遇上不小心把人得罪了自己還不曉得。」
兩人嘻嘻哈哈，又低聲說了會笑才起身散去。
不為人注意的窗邊，一動不動維持原來站姿的寇中繹回過頭來，看了眼已去招呼客人的兩名售樓員，目光繼而停在二樓辦公室惟一關着的那扇深褐色門上，國慶長假的最後一天，不正是他約汪錦程吃飯，在鼎廬遇上汪錦媚和她的那日？
如此說來……原本屬於顧天成妻家的房子，就是他今天要買的這套？
正思忖間，那扇門忽然被人拉開，一抹娉婷身影映入眼帘。
不期然撞上他避之不及的眼眸，雙晴再度呆了呆，在他眼底深處遙遠的黑暗盡頭，仿佛淺淺波動着某種不明意緒，不再似先前的冷譏和排斥，反而象蘊涵着一絲說不清的感激還是歉然，以及一些別的她無法解讀的更深意味。
她着實發怔，無法理解這陌生男子前後態度的微妙變化，而為示同樣友好，她直覺就想回應，卻在那朵禮節性的微笑躍然唇邊之前醒過神來。
到底哪來的熟稔？！她與他根本就不認識。
對自己的心神不寧頗覺得丟人，她懊惱地把書包甩到肩後，方欲舉步，卻見那人大踏步向這邊走來，心裏未免奇怪，難道他也在這會兒要走？眼睛卻接收到他不曾或移的凝視，好像有些不太對勁，他好像、好像是沖她而來？
眼睜睜看着寇中繹的身影在面前逐步放大，雙晴駭然，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被驚嚇一點點清空，當他真的停下在自己身前的咫尺之處，她的腦子已經是一片徹底的空白，失魂渙散的眸光從他大方伸到面前的手掌慢慢一寸寸往上，最後爬達他深不見底的濃黑瞳心。
「是顧雙晴吧？你好，我是寇中繹，汪錦程的朋友。」她受驚過度的神色令他莞爾，接上她不受大腦控制而是條件反射下呆滯地伸過來的柔荑，以令人感覺舒適的力度，他溫潤手掌合着她冰涼無骨的掌心，輕輕一握，「關於那個房子，非常謝謝。」
原以為只是討個人情，沒想到會令她陷入流言蜚語，對這點他頗為抱歉。
過了好幾秒，雙晴才慢一拍地反應過來對方已經鬆手，她忙不迭收臂，然而手心手背仿佛被沸水煮過，蔓延到前臂之上的每一寸皮膚表面都被燙得發麻，微微失去知覺，而靈魂偏偏在此前就已出離軌道，讓她無法正常思考，完全不曉該如何安置這支接近廢掉的手。
「那、那個，不、不客氣。」她艱難地試圖覓回自己的語言能力。
未及看清對方的反應，已聞一陣熟悉歌聲：「如果連自尊都已經不再需要，這個世界什麼愛你買不到……」
雙晴微微一震，出竅的靈魂在這瞬間被歌聲拽了回來，臉上種種變化交集的神色迅速消失，她頭一低，終於避開那雙仿似充滿某種黑暗蠱惑的深瞳，手忙腳亂地從背包里找出手機，邊看來電顯示邊指指隔壁辦公室，飛快地道：「田阿姨已經知道了，她會幫你辦好所有手續，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再沒多看寇中繹一眼，只象逃命一般飛奔下樓。
隱隱聽見她在疾走時朝電話里叫了聲「李正仙」，只不過是極短暫的幾分鐘接觸，而她的表情變化似乎太過豐富，讓寇中繹微為驚訝，既不解，又還覺得有些好笑。
才準備轉身，眸心光亮忽然一凝，李正仙……難道是……李證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