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騭的山風卷拘着烏雲層層壓境,大雪前兆,雪崖弟子們早早休課,夫子准許大家去校場收回晾曬的被衾。
月嶸正吟着明心決抱着被褥回殿,遠遠見着自家殿外坐着個瘦削嬌小的門生,不必多想,定是阿壯。他心思微微一顫,親切喚道:「阿壯!」
阿壯見他來了,唇角一揚,起身相迎:「月嶸師兄。」
月嶸快步過去,迎她入屋道:「方才不見你來修課,定是知曉你身子又不好,我就說嘛,你翻那些個跟斗,不會頭痛才怪,我還想着今日早休去給你送些粥食。」
屋舍打掃地整齊有方,看出屋主倒是個仔細的人。
「月嶸師兄……」阿壯滿是感激:「自我來到雪崖,添了不少麻煩,這麼久以來多虧你的照顧,這些是我來時,我家姑姑給我裝帶着的桃花茶,送給師兄做個紀念。」
月嶸整着床榻樂道:「哎!你怎麼還與我客氣,那不是應當做的,我是喜歡阿壯才……呃我是說,若不是覺得師弟你性子純良招人喜愛,我才不多加照顧你呢……等一等,你方才說什麼?『紀念』?」
他回過身望着阿壯,才留意她手中拎着一隻小筐,忽地一緊張:「你要下山去了?」
「不是不是……」阿壯擺手,此刻萬不可嚇着他:「是我老家東海的一點特產,送給師兄罷。」
月嶸順着氣:「可嚇我這一跳,我還道你也受不得雪崖的苦,棄了仙階回家去了。」
「月嶸師兄……」阿壯緊攢着手中的提籃:「若是哪一日我不見了,請你信我,我絕不是害怕吃苦逃回家去了……」
愣愣地,月嶸蹙蹙眉,怎地覺得她今日有些反常:「是了是了,我定然相信阿壯師弟不會因為艱苦的修仙之路而逃遁。只是若耐得苦寒,先把身子調養好才是長久之計。修習只會越加艱難,你總是這樣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可怎麼行?等我弄好床褥,我們去喚明端燒幾個小菜開小灶去!」
自己這副病懨懨的模樣,任誰看都看膩了罷。阿壯將提籃輕輕擱在月嶸的書台,總算完成了一樁心事。月嶸師兄,只願你早日忘卻我……
雖然不知曉千里英招喜愛吃些什麼,在這雪崖也找不出什麼像樣的補品,阿壯拜託明端幫她燒了只老母雞,用了幾味上好的藥材,燉了一盆湯包在食籃裏帶回院中。
不知迎來送往多少回的夜色,此刻又如約守候她,盤旋在風眠花樹上,盤旋在枯燈搖曳的偏殿門外。
阿壯拎着熱乎乎的老母雞湯站在通向恆榕殿的迴廊里,尋思着昭桓是否會接受。如若他不接受,肯定也不會再等她修習了罷。那要不要一起把無憂劍還給他?阿壯躊躇半晌,肩胛又開始火炙般燒灼。
她不能再等了。
阿壯拎着雞湯邁入恆榕殿大院,遠遠就看着昭桓坐在老榕樹下掌燈夜讀,英招乖順趴在一旁。她鼓起勇氣,哪怕老母雞湯被打翻在地也認了。
只是……向前走了幾步,阿壯就停了下來,何苦呢?再聽得他嫌厭的話語,她還是就這麼下山去罷。被所有的門生都認定她逃離此地又如何,她的命剩不了多久,才不要這樣活得難過。
嗯!阿壯堅定了信念,就這樣再看他一眼,算做告別罷!
「你手裏拎着什麼?」
「啊?」
昭桓明明沒回頭看她,怎麼知道她站在身後啊?
計劃好的道別失敗了,阿壯被人抓包,還是老老實實行過去,將食籃擱在石桌上:「給……給大怪獸熬的湯……」
英招的大耳朵忽閃幾下,蹭地便立起身,大腦袋湊到食籃跟前嗅了嗅,將阿壯嚇了一跳。她疏忽了一點,英招的嘴巴都能吞下十個籃子了,她才只準備了一隻雞。
昭桓面無表情:「你熬的?」
夜風煞寒,他卻只穿了件單薄的麥色長袍,烏髮垂肩,一壺清茶,一部佛法,一支玉笛,那聯姻的信物,清冷為伴。
阿壯垂着頭晃了晃:「沒……是麻煩明端師兄煮的,我只打打下手。」
「阿招的傷好多了,你不必再為它操心。」昭桓合上經冊,見她委屈的模樣,又道:「也許你並無惡意,算了,時辰快到了,上一次教你的迴轉大法還差幾招柔和之術,興許會助你風寒早愈,去取劍來罷。」
「可惜……我不是罹患風寒啊……」阿壯微微嘀咕,抬起頭,見着溫和如月的昭桓,什麼話都擱在心裏了。她向他行個禮:「我去取無憂來……」
行裝都打點好了,進屋取劍來還給他就是,自此,再無瓜葛。她的命格太薄,怨不得旁人,等到回東海之後,有娘親和姑姑陪着,等死也是一種快活。
門扉虛掩,阿壯疑惑地撓撓頭,分明記得出門時熄了燈,怎地看着屋內燃着火光呢?她推開古舊的殿門,屋內縈繞着一股苦烈地氣味。屏風之後,可見一隱約的人影搖曳。
「是誰?」阿壯懼怕地貼着門邊,警覺地問道,若是什麼妖魔闖入,她好跑出去請昭桓來。
那人影聞聲,越加分明,自屏風後步出。阿壯看清後驚呼:「姑姑?!」
這一次她未疼得昏厥,也定不是夢中,眼前的人,真的是姑姑?
姑姑見她驚異的表情,苦樂道:「傻阿壯,姑姑來了多日了。」
多日……阿壯恍然大悟,每逢她夜裏疼痛難忍,夢見姑姑來為她揉一揉,竟都不是夢境。
「姑姑……」阿壯鼻子一澀,快走幾步撲入她懷中:「姑姑……為何你白日都不出來與我相見,姑姑,阿壯受了好多苦……」
姑姑眼泛淚光,拍打着她的背,哽咽道:「阿壯,你的靈脈越虛弱,越能見清我……我是用元魂來此,阿壯……不要再與昭桓神君修習劍法了……你越與他靠近,你的蠱毒發作越快……」
為什麼……她見着了姑姑,卻等來這樣的答案。
「阿壯……我熬好了上仙配製的請魂湯,你服下,姑姑帶你回家……」
東海……回東海……東海沒有疼痛,沒有駭人的大英招,沒有漫天的白雪,沒有淒冷無邊的夜與寂寞,沒有相依為命強裝堅忍的門生,更沒有昭桓。她要回去了,那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國度……
一陣輕柔的風拂過臉頰,昭桓睜開眼睛,原本坐在蒲團上打坐,身側的英招正在吐那隻老母雞的骨頭。這樣的風……太奇怪。駐守在此千萬年,雪崖的夜風何時這般安寧溫柔過?每每都是凜冽如刀,時刻提醒他母親的亡故與自己的責任。
風眠花的花瓣落在蒲團幾瓣,近幾日的落花似乎多了許多,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昭桓正探手拈起一朵,花葉枯萎,香氣卻最盛。白影而過,昭桓將花瓣挪開,見着阿壯執劍立在眼前。
月色算作最佳的一晚,她換了一件素淨的仙衣,意外地,烏髮沒有綰起,除卻一支桃花做簪,輕輕挑了幾綹打了個髻兒,餘下全都飄揚在夜風中。女兒家裝束,就差一點點胭脂,她便可以撩動所有人的心弦。
昭桓微微蹙眉,她這樣的裝束太冒險了,一旦被他人發覺,雪崖千古名聲怕要殆盡。只是尚未開口,就見她走近了些,纖弱的腕子握着他的無憂劍,誠懇一笑,道:「這些日子多謝昭桓師兄與我指點,我的氣脈順了很多,雪崖的日子過得飛快,我早已不記得初來時自己的劍法仙術稚嫩的模樣。這把無憂劍,當真是上好的寶物,今夜,完璧歸趙,我也應當換一把普通的弟子劍來試試。」
昭桓越發猜不透她,伸手將無憂接過,在四周設了結界,尋常弟子進不來。雖說雪崖弟子素日慎言,還是難免傳出去風言風語。只是結界設好,天地間圈住他們兩人,自然,還有啃了骨頭便昏頭大睡的英招,這氛圍還頗有些曖昧。他輕咳了幾聲,遞給她自己手裏那把笨重的弟子劍:「如此,你便隨我先試幾式柔和的迴轉障法,助你最短的時辰恢復內氣。你新換了重劍,當心莫傷了。」
眼前的女子,氣息莫名的古怪,似不是凡人,而是孤魂,她的身子有那把重劍沉麼?
阿壯笑着點頭,體內確如翻江倒海般炸裂。姑姑封住了她的氣脈,怕是撐不過一炷香。半個時辰前,她服下了請魂湯,元神被護住,只剩單薄的軀殼。修習完這一晚,她便離開,只剩想在最後一夜,讓他記得,她女子的模樣。昭桓,她可憐的,未曾謀面的夫君,這一世,作別了。
亥時將至,昭桓望望天色,指劍挑了阿壯的劍尖兒:「今夜就至此,你的氣色太虛脫,逞強修不出紮實的仙法,你是晚膳未曾吃飽麼?」
阿壯苦苦支撐着,將長劍抵在腳下:「喔……是吃的不多。」
昭桓將無憂收入袖中,桃花的味道也跟着收回。那輕柔的,縱然有風眠的味道,還是被他捕捉。他抖一抖袖擺上風眠樹的落花:「氣力不足苦練也是徒勞,明日再吃不飽就不要在此浪費時光。」
「是……」阿壯哽咽地應着,手心冷瑟險些握不動劍柄。
「回去罷。」
昭桓默默將她看了一眼,旋過身欲走。
要結束了!肩胛的痛殤在喧肆着最後的狂舞,阿壯忍着劇痛,還好,他背着身,見不到她此時慘白的臉色。她拼盡力氣緊握着劍柄,步子踉蹌地向前挪了一步,劍尖撐地,微微喚道:「昭……昭桓神君。」
昭桓頓足,微側着臉龐,有些意外今日她的諸多反常,素日裏從未聽她喚過自己封號:「作何?」
冷若冰霜的壞語氣啊。阿壯略過一絲苦笑,在心底最後一次抱怨。
「昭桓神君……我……」傷痛成繭,磨得人一觸而升騰,狠狠剜掉命中最無力的倔強:「我戀慕神君……很久了……」
她說了,將心底最不舍的眷戀與他說了,然後決絕的落了淚,等待他的厭惡他的不屑。良久,昭桓仍未動立在眼前,她將掌心攥出血印:「昭桓神君?師兄?呃……你不必在意,是我一廂情願的夢話,你……」
風眠花是什麼時候凋落的不成樣子了。
脂色的花朵萎縮成怖人的深褐色,苟延殘喘地遍佈腳下,吞吐着最後的氣息。
「我已有婚約,」昭桓出人意料地道:「六界皆知,所以不必再念想,只會對我造成一種憂慮。」
她是同央鏡一般,才潛入雪崖的麼?為何父君還對她諸多縱容,難道忘了昔年和東海的約定?必不可能,那是母親曾許的夙願。可是……他真的猜不透了,無論如何,封了她的念想才是要緊。
這真的是一種好的拒絕。阿壯僵在樹下,忘了時間,忘了疼痛,含着淚光注視着他踱步離去。她再也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好,多麼好,死之前,訴說了自己的心意,他那可笑的婚約……真好……陰冷的雲壓低,臉頰上落了雪,將她的淚凍結在將死的月夜,這一世的情怨,她統統掩埋。
姑姑來了,阿壯躺臥在床側,迷濛中看見姑姑在為她收拾行裝,過來輕撫她的發,姑姑輕聲哄道:「我們阿壯長得快,仙子她為你做的衣裝都小了些呢……」
她靜靜靠在姑姑的胸口閉上雙眸,將這一世的苦與痛,淚與笑容,都埋在姑姑溫暖的胸懷間,與風眠花落一起等待子時的鐘響。淒冷的雪落在山崖,月色被凋敝,子午宮內燈熄人滅,世上再無痛殤,再無阿壯,也再無昭桓。
不待千日,他種下的毒,早已蔓延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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