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登太行雪滿山,拔劍四顧心茫然。
沒有在大雪紛飛中走過山路,就無法體會到詩中描述的這種心情,萬花狂翔,瓊玉繽紛,這樣的詞語也還不足以形容太行山中大雪,渾渾噩噩,蒼蒼茫茫,山也朦朧,樹也隱約,路也淆亂,天地宇宙都被雪花裹成了雜亂無章的一團,這才是太行大雪的真實寫照。
雪景的確壯觀,然而行走在這樣的風雪之中,卻又無疑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而對於已經急行軍一百多里的傅振邦和張國梁這兩支清軍來說,在這樣的環境中行走在太行山路之上,那自然更是苦上加苦,累上加累。
「跟上!跟上!千萬不能掉隊!這種鬼天氣這種鬼地方,掉隊就是死路一條!」
「弟兄們,加把勁,馬上就要走出山區了,出了山區就可以找避風的地方休息了。堅持,堅持走完,馬上就出山了。」
清軍各級將領鼓勵加油的喊話聲音都已經明顯有氣無力,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前行的清軍士卒自然更是疲態盡現,跌跌撞撞者有之,互相攙扶前行者有之,疲憊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上上下下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不管將領士卒心裏都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趕緊找個沒有風雪的地方躺下來睡覺。
也多虧了傅振邦和張國梁這兩支隊伍都是清軍中的另類,士卒一直接受嚴格訓練紀律嚴明,大小將領都能以身作則愛兵如子,如果不然的話,根本用不着打仗,光是長距離急行軍時遭遇這樣的惡劣天氣,都能夠讓一般的清軍隊伍直接崩潰。然而即便如此,傅振邦和張國梁兩軍還是被疲憊和嚴寒折磨得奄奄一息,體力近乎枯竭。
還好,拐過了岩峰折道向南之後,該死的道路終於寬敞好走了一點,風雪也終於小了一些,同時更關鍵的是,走過這條路的清軍將士都知道,山路快要走完了。
早就已經把戰馬讓給了摔傷士兵的傅振邦也走過這條路,知道只要再往前走約四里路,就可以進入地勢開闊的山中盆地,還可以直接看到長崗村那溫暖的燈火,所以臉上浮現微笑的同時,已經沉默了許久的傅振邦終於開口,大聲喊道:「告訴弟兄們,走快些,馬上就出山了。」
為了不讓士卒掉隊,人手一件寒衣的張國梁軍已經在行軍途中走在了後方,走在前方的傅軍士卒得知山路即將走完後,興奮之下人人加快腳步前行,結果又向前艱難行進了一段時間後,前方的地勢果真突然開闊了許多,走在最前面的清軍士兵也頓時歡呼了起來,「出山了!」
「終於出山了。」
傅振邦被風雪凍得發紫的國字臉上浮現欣慰微笑,又拿出了懷表借着火把光芒查看時間,見這會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時,傅振邦心裏還忍不住琢磨起了這樣的念頭,暗道:「搭帳篷太花時間,弟兄們又這麼累了,要不要破一下例,逼着長崗村的百姓讓房子給弟兄們過夜?」
「轟隆!轟隆!轟隆!」
正所謂惡有惡報,一向軍紀嚴明的傅振邦為了讓疲憊到了極點的士卒早些休息,破天荒的才剛打一次擾民害民的主意,前方就突然傳來了接連的爆炸聲響。再接着,大吃一驚的傅振邦才剛抬頭去看前方情況,槍聲早已大作,火光交曳,還有吳軍標誌性武器苦味酸火焰升起,傅振邦也頓時驚叫出聲,「吳賊軍隊?怎麼可能,吳賊軍隊怎麼能在這裏伏擊我們?!」
沒有人回答傅振邦的問題,回答傅振邦的,是道路兩旁高處同時射下的猛烈子彈,可憐武器裝備以鳥銃為主的傅軍將士連點燃火繩的機會都沒有,就頓時被打了一個人仰馬翻,死傷慘重,其中一顆子彈還直接打中了傅振邦的大腿,深鑽入肉。
「有埋伏!快點火繩!滅火把!滅火把!」
再慌亂再疲憊,訓練有素的傅振邦軍將士仍然表現出了極高的軍事素養,度過了短暫的驚愕失神期後,傅軍將士一邊飛快點燃鳥銃火繩,一邊迅速熄滅火把隱藏形跡,大腿受傷的傅振邦也趕緊觀察戰況情況,尋找吳軍的包圍薄弱處。
觀察的結果是前方火力密集,明顯是吳軍的伏擊主陣地難以突破,兩旁山上的吳軍火力倒是不多,然而山勢險峻,難以攀登,傅振邦別無選擇,只能是大吼傳令,「向後撤退!向來路撤退!」
很可惜,就在這個時候,後方岩峰一帶也已經是槍聲大作,無數的大石頭和樹木滾落,迅速切斷了清軍退路,走在後面的張國梁軍也是一片大亂。傅振邦心中叫苦,只得改變主意,一指山勢較為平緩的西面山林,大吼道:「向西沖,殺上山去,搶佔至高點!」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傅振邦才真正發現疲憊和勞累對自軍狀態造成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儘管素質優秀又擅長吃苦耐勞的傅軍士兵堅決執行命令,咬着牙齒向西面山上發起了衝鋒,然而速度卻根本快不起來,只能是跌跌撞撞的一步一步向山上挪,早就搶佔了有利位置的吳軍將士則是居高臨下,從容開槍射殺能夠看到的傅軍士兵,打得艱難攀登的傅軍士兵死傷連連,慘叫不斷。
這時,同樣經驗豐富的張國梁也發現了西面山頂容易得手一些,同樣指揮着山東新軍向西山發起了衝鋒,結果身體狀態稍微好些的山東清軍雖然衝鋒速度要快上不少,卻還是吃虧在向上佯攻,同樣被吳軍將士居高臨下打來的子彈打得死傷慘重,前進困難,張國梁急得放聲大吼,可註定毫無作用。
與此同時,光是憑藉傅張二軍遭遇伏擊後仍然還能冷靜選擇最佳突圍線路這點,督軍迎敵的吳軍大將江忠義就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江忠義當然也沒有任何回頭路走,只能是馬上打消以守代攻的念頭,派遣一個營殺入山道,正面強攻敵人分擔西山戰場的壓力。
傅振邦軍的應變表示又讓江忠濟吃了一驚,在被四面包圍又遭到吳軍正面強攻的情況下,傅振邦軍不但依然不亂,還馬上就地構築防禦陣地,以多段射迎頭打擊主動出擊的吳軍將士,手裏拿的武器雖是原始鳥銃,然而靠着嚴格訓練培養出來的嫻熟動作加正確戰術,同樣把江忠義麾下的二線吳軍打得死傷不斷,難進寸步。
「老子這是碰上那支亂黨軍隊了?這麼能打?」
震驚的自言自語之餘,江忠義也馬上得出結論,佔據地利先機的自軍這一仗是有很大把握取勝,但傷亡肯定不會太小,同時耗時肯定十分漫長,所以江忠義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井陘方向,心中暗道:「少荃,你的疑兵計可千萬別有什麼閃失啊。不然的話,井陘的亂黨軍隊一旦殺到我的背後,這場仗反勝為敗都不是沒有可能。」
…………
清軍的確有反敗為勝的機會,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吳軍力量不足,只是二線軍隊戰鬥力比較一般就算了,擊針槍、擲彈筒和手雷彈等吳軍看家法寶少得可憐也不說了,更關鍵還是兵力不足——僅有六個營三千餘人,其中三個營還被安排在山道中埋伏,又有一個營被李鴻章帶到了井陘這邊佈置疑兵,江忠義手裏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也就只剩下兩個營一千餘人。所以井陘這邊的清軍如果能夠及時出兵接應傅振邦和張國梁,不但敲碎吳軍包圍圈易如反掌,乘機大敗兵力過於分散和體力狀態同樣不是很好的吳軍也絕不是一句空話。
對吳軍來說還有一點非常糟糕,就是井陘清軍的主帥雙祿雖然是個滿人旗人,性格私德也有不少這樣那樣的毛病,卻不是什麼平庸之才,而是參加過擊退石達開北伐的功勳老將——否則老狐狸官文也不會讓他挑起守衛井陘要地的重擔。所以能否用疑兵之計長時間穩住雙祿,為江忠義那邊爭取到殲滅敵人的時間,其實李鴻章心裏也不是很有把握。
盡了自己的努力,先用鼓鑼隊偽造出誘敵聲勢後,聽到長崗那邊隱約傳來的槍聲後,李鴻章立即撤回了鼓鑼隊停止喧譁,以免讓雙祿一眼看穿自己的疑兵之計,然後在心裏飛快分析,暗道:「如果我是雙祿,我會怎麼辦?」
「如果雙祿,先是發現我們象是在用引蛇出洞之計,然後又收到長崗那邊正在打仗的消息,我肯定會懷疑我們引蛇出洞是假,虛張聲勢暫時穩住我是真,一定會動心出兵接應那邊的亂黨軍隊。那麼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會放棄這個念頭?」
「懷疑長崗那邊的激戰同樣是引蛇出洞,當然可以讓我打消出兵念頭。但我的斥候不是傻子,長崗那邊是真在打仗還是假在打仗,我的斥候當然不可能分辨不出來。」
「如果我是雙祿,這會我肯定已經知道江忠義手裏有多少兵馬,發現我的友軍被江忠義堵在山道里,就算我不敢大舉出擊,怎麼也得派遣一支偏師去接應一下友軍。但我必須得考慮一下城外是否有伏兵,所以我最好的選擇是兵分兩隊,先後出擊,一路中伏,另一路馬上接應。」
緊張揣摩着敵人主帥此刻的心理,李鴻章乾瘦的額頭上逐漸滲出了冷汗,因為李鴻章已經發現自己手裏的兵力還是太少了,只有區區一個營五百餘人,裝備也很差勁,倘若雙祿出兵接應山道來敵,自己就算突施偷襲也起不到多少牽製作用,相反還也可能迅速暴露薄弱實力,招來更多敵人的前堵後追。
這時,綿河南岸,原本就已經篝火滿地的清軍營地光亮迅速大增,同時井陘城上也是燈火四起,很明顯井陘清軍已經逐漸進入了全面戒備隨時可以出戰的狀態。李鴻章心中益發焦急,一咬牙一橫心,乾脆大吼道:「傳令全軍,打上火把,立即向東窯嶺撤退!」
「李大人,我們不是疑兵嗎?怎麼又要打亮火把和撤退?」江忠義派給李鴻章幫忙的營官疑惑問道。
「少廢話!」李鴻章惡狠狠說道:「馬上執行,再有,鼓鑼隊,敲起來,打起來,把聲音弄得越大越好!」
粗暴的逼迫着吳軍將士執行命令,李鴻章心中暗道:「既然沒有什麼好辦法,那就乾脆別去傷那個腦筋,瞎打瞎沖一切都不符合情理,說不定還更能爭取到時間。官文那條老狐狸能把慰亭都玩得死去活來,能被他看中來守井陘重地的人,肯定是個性格穩重的人,越是性格穩重,就肯定越喜歡琢磨,讓他傷腦筋琢磨去!」
…………
無可奈何的執行了李鴻章的蠻橫命令後,此前還好好埋伏在井陘城郊外的吳軍伏兵立即暴露,清軍上下驚愕於吳軍伏兵突然自行暴露的同時,早就已經登上城樓的清軍總兵雙祿也在第一時間舉起瞭望遠鏡,仔細觀察這支早在自己猜測之中的吳軍伏兵。
「吳賊吃錯藥了?在井陘城外埋伏得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自行暴露?沒有理由啊,吳賊這是想幹什麼?難道吳賊想要更進一步引蛇出洞,可他們有那麼多兵力兩線作戰嗎?」
輪到雙祿反過來揣測分析吳軍主將的心理了,然而李鴻章不合情理的舉動完全就是無厘頭,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雙祿自然是打破了腦袋都琢磨不明白李鴻章的目的打算了。
猜不透吳軍的詭異舉動,性格謹慎的雙祿當然更加不敢輕易出兵,只能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斥候偵察上,然而派出了大量斥候尾隨偵察李鴻章所部的動向後,回報卻讓雙祿更加摸不着頭腦後——撤到了東窯一帶後,李鴻章所部竟然選擇了就地休息,還生起了篝火取暖。
雙祿啃起了指甲,旁邊的清軍諸將則是爭先恐後的請令出戰,要出兵打跑兵單力薄的李鴻章軍,然後再接應被吳軍堵在山道里的清軍增援部隊,然而雙祿卻是遲遲下不定決心,被眾將逼急了之後,雙祿還反問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有件事非常奇怪?」
「雙將軍,那裏奇怪?」眾將紛紛問道。
「我們是今天中午的時候,才派人向伊興阿報告吳賊輕裝來襲的情況,還沒有開口請求援軍。」雙祿緩緩答道:「怎麼今天晚上就有援軍來了?就算我們的援軍長了翅膀,我們走小路去給伊興阿送信的信使不可能長了翅膀吧?」
仔細一想發現這支援軍來得的確十分奇怪,清軍眾將這才紛紛冷靜下來,雙祿也這才說道:「稍安勿躁,還是等我們的斥候再確認一下情況再說。再有,多派斥候,嚴密監視娘子關那邊的道路,得防着吳賊調虎離山,乘機偷襲井陘城。」
嚴格來說,雙祿的決定並不愚蠢,而造成這點的關鍵原因也正是李鴻章的反客為主之計,在事前並不知道伊興阿會搶先給自己派來援軍的情況下,雙祿自然對長崗這邊從天而降的援軍充滿了戒心,害怕斥候誤報,長崗戰場上的激戰是假,吳軍引蛇出洞是真,不得不選擇謹慎從事。
…………
性格過于謹慎的雙祿錯失了接應良機,吳軍這邊卻因為傅振邦和張國梁兩軍遠比想像中難纏的緣故,遲遲無法達成全殲來敵既定目的,相反的,在傅張二軍前仆後繼的衝擊之下,江忠義軍的西山陣地還逐漸開始了告急。
接連不斷的槍聲中,意志堅定的傅張兩軍將士就象單細胞生物一樣,忘記了疲憊,也忘記了死傷,步履緩慢卻又堅定不已的一步步向西山頂端衝擊,守衛在西山陣地上的吳軍將士都已經被迫動用了寶貴的苦味酸手雷,卻還是打不退傅張兩軍的頑強進攻,佔據地利依然驚叫聲接連不斷,「山下的亂黨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還在往上沖?亂黨里還有這樣的軍隊?」
在望遠鏡里看到西山情況危急,手中已經只有本部營隊的江忠義心急如焚,可是又實在派不出軍隊去救援西山,只能是光跺腳干着急,同時江忠義心裏自然也越來越奇怪,暗道:「對面的亂黨軍隊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能打?和我以前遇到的亂黨軍隊完全不一樣?」
這時,更加令江忠義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從正面殺入山道的吳軍將士為了替西山陣地分擔壓力,衝鋒與敵人展開近身戰後,居然不但沒有佔到任何的上風,相反還被山道內的清軍打得節節敗退,抱頭鼠竄,被迫主動放棄近身白刃戰!
「敢打白刃戰?還能把老子的刺刀隊打退?我操你娘啊!老子到底是碰上什麼人了?被老子四面包圍都還能這麼打,這要是正面較量,我們豈不是早就吃敗仗了?」
江忠義再度驚叫,也很可惜江忠義不知道前方在戰鬥之前,已經在一天之內急行軍了近一百四十里,如果知道,江忠義非得當場暈過去不可。
…………
差不多同一時間,遠離山道戰場的風雪深處,一個帶傷的傅振邦親兵跌跌撞撞,腳步踉蹌的奔向井陘城方向間,突然腳步一滑,頭向前摔在雪地上,掙扎了許久都站不起來,只能是手腳並用的一點點向前爬,眼中淚水滾滾,就怕自己堅持不下去,耽誤了向井陘友軍求援的大事。
「不准動!什麼人?」
大喝聲突然傳入這名傅振邦親兵的耳中,傅振邦親兵掙扎着抬頭間,頓時驚喜的看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戴着紅色斗笠清軍斥候,傅振邦親兵忙大喊道:「快去報信,我們是大名府總兵傅振邦傅將軍的軍隊,我們被吳賊包圍了,快救我們!」
大喊着,傅振邦親兵還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腰牌證明身份,幸運發現了這個親兵的清軍斥候忙攙他起身,要帶他一同回城,傅振邦親兵卻推開了他,帶着哭腔吼道:「別管我,快去報信!我們急行軍一天不到跑了一百四十里,又被吳賊包圍,快扛不住了!快去報信,救我們的軍隊!快去!快去!」
「一天不到跑了一百四十里?還能和吳賊打得這麼厲害?」
清軍斥候有些難以置信的猶豫了一會,招架不住那名傅振邦親兵的一再懇求,還是扔下了那名傅振邦親兵,上馬一路狂奔回城報信。而消息報告到了雙祿的面前後,雙祿也頓時恍然大悟,跳起來大吼道:「我說怎麼能打這麼久?原來是傅振邦來了!」
「快出兵,去接應傅振邦!他的兵一個營能頂三個營用,一定得把他的軍隊給老子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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