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過王鵬年麾下的水師將士,文祥親自安排派出的使者是自己從京城帶來的一個侍衛,叫曹久恭,滿州漢軍正白旗人,先祖曹寶還曾經參與過大同屠城,文祥也正是相中了他家世代奴才忠心可靠這點,才把詐降重任託付與他。曹久恭推辭,文祥還不答應。
曹久恭推辭的原因當然是貪生怕死,害怕被吳越識破然後直接一刀砍了,可曹久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乘小船摸到湋源口防線旁邊被吳軍斥候拿住後,才剛表明來意,馬上就受到了吳軍斥候的熱烈歡迎,也很快就被請到了位於外洲的吳軍中軍營地,還受寵若驚的得到了吳越的親自接見。
更讓曹久恭受寵若驚的還在後面,見面沒說幾句話,才剛看完了文祥強迫王鵬年寫的親筆書信,吳越馬上就下令設宴款待,在席間對他噓寒問暖,大加褒獎,又當場給打着王鵬年親兵旗號詐降的曹久恭封了一個六品武職,許以重賞。
末了,吳越才滿臉急切的問道:「曹將軍,既然王將軍有意投降,那他具體打算如何做?」
「回吳大帥,王將軍他本想充當內應,接應大帥你奇襲亂黨水師和羅剎人艦隊的營地,幫大帥你一舉破敵。」
按照文祥的事前指點,曹久恭恭敬答道:「但王將軍又考慮到這麼做太危險,萬一走漏風聲不但他的性命難逃,一不小心還有可能連累到大帥你的水師主力。所以王將軍決定,如果大帥你能夠接受我們的投降,王將軍他只要一有機會,就馬上帶着他的本部船隊來投奔歸順,加入大帥你的勤王討逆軍。」
吳越一聽大笑了,笑道:「曹將軍,也虧得你們王將軍小心,沒請本帥出兵奇襲亂黨和羅剎人的營地,不然本帥肯定得懷疑你們是來詐降,僅憑一紙書信就出兵偷襲強敵營地,這麼危險的事,本帥可絕不會去做。」
「早就聽說這個逆賊奸詐無匹,果然名不虛傳。」曹久恭在心裏罵了一句,然後才更加恭敬的說道:「大帥,羅剎人每一次都逼着我們沖在前面打硬仗惡戰,王將軍他早就是萬分不滿,昨天大帥你提前下書警告,救了我們無數弟兄的命,王將軍他更是既感激又感動,覺得大帥你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但王將軍他萬萬沒想到,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替羅剎人探察軍情,羅剎人竟然還怪他沒開炮逼大帥你的軍隊還擊,沒能摸清楚大帥你的火炮位置和數量,逼着文祥和吳全美對他行軍法,王將軍他實在是氣憤不過,這才決定投降。還請大帥你明察,相信我們王將軍的投降誠意。」
吳越再次大笑,說道:「曹將軍你實在是太多心了,你們是主動來降,到時候還要在我軍將士監視下放下武器,我還能有什麼不信的?」
曹久恭一聽大喜,忙說道:「吳大帥,那小人馬上回去告訴王總兵,請他儘快率軍來降。」
「不急。」吳越微笑說道:「曹將軍先繼續用飯,稍等片刻,一會我還要請你帶封回信回去交給王鵬年將軍。」
曹久恭趕緊答應,吳越則領着戴文節和張德堅等幫凶離開會客帳,回到了自己的中軍大帳。結果在中軍大帳里才剛坐定,戴文節就迫不及待的問道:「大帥,怎麼看?是真是假?」
「暫時還無法判斷。」吳越搖頭,又說道:「不過王鵬年派來這個使者好象有點問題,說的是京城官話,王鵬年是廣東碣石總兵,帳下跑出來一個官話流利的親兵,這點有些可疑。」
「下官也正想提醒大帥這點。」捕頭出身的張德堅說道:「還有,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個曹久恭在向大帥你行禮時,先撣了一下袖頭,然後才雙膝跪下。這個動作如果是出自他的習慣的話……。」
「那他很可能就是一個旗人。」戴文節接過話頭,說道:「撣袖頭是旗人行打千禮的第一個動作,漢人一般沒這個習慣。」
吳越仔細回憶,現曹久恭在向自己行禮時,是有這麼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這才點了點頭,說道:「是很可疑,不過還是不能肯定,王鵬年自咸豐三年受調北上參戰,八年征戰下來,所部士卒肯定換了不止一次兩次,身邊有幾個京城口音的親兵也不算太奇怪。北方那邊受滿人的習俗比較大,曹久恭習慣了行打千禮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但我們還是得小心行事。」戴文節又說道:「大帥,假如這個曹久恭真是替亂黨軍隊來詐降,那亂黨軍隊是有什麼企圖?」
吳越不答,只是在腦海中推演王鵬年率領本部船隊來湋源口投降可能出現的變故——自軍允許王鵬年船隊靠岸進港,王鵬年船隊有可能突然搶灘登6,也有可能突然對自軍躲在沙洲南航道的水師船隻下手,當然還有可能突然對自軍的沿江炮台下手。
接着很快的,一個巨大的疑問就出現在吳越的腦海中——假如王鵬年真是詐降,那他的船隊不管是搶灘登6,還是偷襲自軍的炮台和水師營地,明擺着就是白白送死!那怕清俄聯合艦隊主力能夠及時趕到接應,當其沖的王鵬年船隊也註定在劫難逃啊?
「難道王鵬年為了升官財,或者真是對滿清朝廷不二,為了破我願意犧牲一切?」吳越一度生出過這樣的疑問,然而考慮到昨天王鵬年才為了不讓士卒白白送死,寧願冒着觸犯軍法的危險故意不開一炮,不放一槍,吳越又排除了這個可能。
沒有上帝視角,智囊趙烈文也被留在了武昌守城,吳越一個人還真沒辦法分辨出王鵬年的主動請降真假。只是結合到使者曹久恭身上的疑點,吳越隱約猜到了一個可能,就是出面詐降和故意送死並非出自王鵬年的本意,而是有人在逼着王鵬年這麼做。——但是很可惜,吳越還是沒辦法確認這個可能。
最後,在無法分辨真假的情況下,謹慎多疑的吳越還是決定小心為上,搖頭說道:「不管王鵬年是真降假降,這個關鍵時代我們都絕對不能冒險,只能是以不變應萬變!」
「文節先生,替我寫一道書信給王鵬年,就說直接率軍來降還是太危險,一旦被敵人提前現肯定後果不堪設想,我又不能出兵接應他。叫他繼續忍耐,或是等我先打敗了羅剎艦隊再率軍來降,或是在交戰之際臨陣倒戈也行。」
戴文節應諾,趕緊按照吳越的要求寫好一道書信,然而接到手裏時,有點朝令夕改習慣的吳越卻又突然改了主意,搖頭說道:「還得再加上幾段。」
「加那幾段?」戴文節趕緊又重新提筆。
「加……。」話到嘴邊,吳越又突然想到了這麼一個可能,暗道:「不行,如果是別人打着王鵬年的招牌來詐降,那我不管在書信上怎麼的苦口婆心,王鵬年都看不到這道書信。」
「算了,不加了。」吳越搖頭,提起毛筆在書信上簽了自己的難看名字。可是看到自己比鬼畫符還要難看的毛筆字時,吳越又突然靈機一動,乾脆親自在書信後的大片空白處奮筆疾書起來…………
…………
最後,曹久恭是帶着吳越變卦後的答覆回到了清軍營地,向文祥報告說吳越要求王鵬年繼續忍耐,不必急着率軍去湋源口投降。正在翹以盼的文祥一聽當然是大失所望,問道:「吳賊就那麼好心,為了不讓王鵬年冒險,寧可暫時不要王鵬年投降?」
「回文中堂,的確如此。」曹久恭十分無奈的回答道:「開始吳賊本來都已經答應讓王鵬年率領船隊去投降了,後來又突然改了主意,說是王鵬年這麼做還是太危險,要王鵬年繼續忍耐,等更好的機會出現再說。」
「奸賊!」
文祥罵了一句,然後才打開吳越的書信觀看,結果書信前面戴文節寫的內容文祥一望知意,然而看到了吳越親筆在書信末尾加上的文字時,文祥就傻了眼睛了,驚叫道:「這什麼玩意?天書?!」
「喔婆年周官,查實我鬼咁思疑捏瑟渣航,塞蔗賊稱瑟捏逮秤冰,河瑟……。」
看着吳越在書信後親筆加上的文字,文祥如看天書,也的確是在看天書,半點都搞不懂其中代表什麼意思。不過還好,在天書的最後,吳越又用正常文字補上了一句,說道:「王將軍,事關機密,用了些小手段,我知道你一定能看得懂。」
看到這段話,文祥只考慮了不到一分鐘,馬上就派人把王鵬年叫到了自己的面前,把書信摔到了王鵬年的面前,喝道:「這道書信是什麼意思?吳賊的天書,怎麼會說你一定能看得懂?」
王鵬年花了不少力氣才弄明白事情經過,知道吳越不希望自己冒險率軍去投降時,不願麾下士卒白白送死的王鵬年當然是心中暗喜,然而看到吳越寫的那些天書時,王鵬年也傻了眼睛,疑惑說道:「這什麼玩意?什麼意思?」
「本中堂正要問你!」文祥怒吼道:「為什麼吳賊會說你一定能看得懂?這段天書到底是什麼意思?」
「末將也不明白啊?」王鵬年愁眉苦臉回答,又細看吳越的天書時,王鵬年不由默念了一句,「喔婆年周官,查實我鬼咁思疑捏瑟渣航……。」
「我明白了!」
還是在念出聲來後,王鵬年才猛的醒悟過來,明白了吳越這段天書如何解讀,趕緊用念出聲音的辦法閱讀吳越這段天書,然而念着念着,王鵬年的眼圈卻不由自主的紅了,鼻子也忍不住有點酸……
「誰在說我們廣東話?」
艙外傳來了廣東佛山人吳全美的聲音,大步進到了船艙後,看到王鵬年在對着書信說自己的家鄉粵語,吳全美不由一楞,好奇問道:「王將軍,你怎麼對着書信念廣東話?文中堂怎麼可能聽得懂?」
「廣東話?」文祥也是一楞,然後突然醒悟過來,頓時破口大罵道:「好個奸詐的逆賊!用字表音寫廣東話,除了廣東人以外,就沒人看得懂!」
「碧山,快把那段天書用廣東話通譯出來,告訴本中堂是什麼意思!」
同樣是費了點時間才把事情經過弄明白,又接過書信用念出聲音的辦法閱讀後,吳全美的神情不由也有些感傷。那邊文祥卻急不可耐的催促道:「碧山,快告訴我是什麼意思,有沒有涉及軍機大事?」
整理了一下情緒,吳全美才對文祥說道:「文中堂,這段用廣東土話音寫出來的文字,通譯成官話是這樣。王鵬年將軍,其實我非常懷疑你是詐降,使者自稱是你的親兵,可是說的卻是地道的京城口音,舉止間還有旗人的習慣,你一個地方總兵,身邊怎麼可能會有北方的旗人親兵?」
「王將軍,我也知道就算使者是你派來的,也一定是被別人逼着詐降。因為你即便詐降成功,騙得我的信任,允許你的船隊靠近湋源口防線,突然難偷襲我,也註定了只是白白送死,拿你和你麾下將士的命給別人當墊腳石,給羅剎人當炮灰。」
「從你按我的要求在我軍防線面前故意一炮沒開這點來看,我就知道你不希望你的麾下士卒白白送死,我們都是帶兵打仗的人,都知道愛兵如子才能讓士卒為自己而死的道理,你的心情我明白。所以我敢斷定,如果你真是詐降,那你一定是被逼的,你心裏不願這麼做。」
「羅剎人從來沒把我們清國人的命當過命,京城裏的亂黨頭目也從來沒把軍民百姓的命當過命,可我們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命不當命,就算註定是死,也要死得有價值!為了幫羅剎人殺清國人而死,值得嗎?羅剎人難道是白白給京城亂黨幫忙?又要你們給他們羅剎人當替死鬼,又要割佔我們的大片土地,羅剎人要把所有好處全部佔盡?」
「王將軍,我希望你是真投降,你如果真的率軍來降,我一定倒履相迎!你如果是詐降我也沒辦法,可我希望你能為你麾下的士卒考慮,別為了羅剎人讓他們白白送死。我在河口佈置的秘密武器,連洋人的鐵殼火輪船都不怕,更何況你的木殼風帆船?」
「最後,你如果是真降,就一定要沉住氣,保住命,等時機成熟了再投降。你如果是詐降,我故意用我們的家鄉話音寫這段天書,也就是為了讓你能夠看到我的信,讓你明白我的一番好意,不願意與你們自相殘殺白白便宜羅剎人的一片苦心。」
「因為我敢斷定,逼你這麼做的人,一定不會希望你聽到我這番肺腑之言,尤其是那個對洋人奴顏婢膝的文祥……」
「夠了——!」
文祥歇斯底里的咆哮打斷了吳全美的翻譯,指着王鵬年的鼻子大吼,「就是你幹的好事!貪生怕死故意沒對吳賊的沿江炮台開炮,讓吳越逆賊看到了挑撥離間的機會!動搖我們的軍心,渙散我們的士氣,你通逆!助寇!」
吳全美趕緊又替王鵬年辯解,王鵬年卻是一聲不吭,心裏還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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